东升西落不共天,日月相继难争辉
事后,庄知蝶与秦归日回到住处疗养数日。两人均在此次与“梦魇兽”的战斗中损耗了元神,需要调养。尤其是秦归日,她不行“殓梦术”已久,这回紧急燃起“心香”,连同丧母之痛和连日奔波,更令她心力交瘁。
秦归日还从庄知蝶口中得知了“空屋”的秘密:原来是利用最新的电子屏障和三维投影技术隔离主客双方,使得客体因为错觉无法直观看见主体,而主体却可无障碍观察客体。另外,通过公共网络系统“潜蛟”秘密接入半公开的“Loop”系统,事先与客体建立联系,用数据模拟客体梦境,精准投影到客体视网膜上,从而实现快速催眠和引导入梦,可以不用像以前一样必须面对面、以“引梦香”导引了。当然,这个技术刚刚运用,还不成熟不稳定,不是每次都能达到理想效果,并且时限只有数十秒,所以,庄知蝶还是做了备案。而且,只有具有天赋并经过长期训练的“梦术师”,才能籍此进入他人的梦境。
偶尔也有例外,如之前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可能因为紧密的血缘联系和相通的心意,使得母亲在技术的影响下,瞬间窥见了女儿的梦像,但这并不持久,也不稳定,目前还难以解释。这种被称为“梦游者”的新技术还在持续改进中,最终目标是实现人类的生物神经网络与电子物理网络互联,人脑与电脑结合,也是“电子羊”人工智能公司CEO之一、“魔都”分部总裁苏鹮的雄心,他是这个领域的顶尖高手,陈半秋只是他手下一个普通的系统维护员。公司名字取自美国科幻小说家菲利普.迪克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创作的科幻小说《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苏鹮认为,“图灵测试”早就过时了,机器人已经能说会道,能写会画,你甚至不能分辨坐在对面与你交谈的是人,还是机器人。在此情境之下,强行区别“人”与“非人”的意义就越来越模糊。如今,人类仅剩下最后可以坚守的领地———“梦域”,这块纯然的灵魂、精神领域,不自觉的虚拟意识方外之所。他要掌握主动权,去攻克这“半神之地”,让机器人“做梦”。实现突飞猛进的“进化”,于“人类”,于“类人”。
秦归日震惊于庄知蝶告知她的这些技术内幕。导师庄梦生生前一直很排斥现代技术,那时有个神秘组织“解梦会”,经常向“知梦堂”发出挑战书,那个组织据说就是倚重新兴的人工智能技术。导师对此从来不以为然,更没应战,还总痛斥对方“太狂妄”,妄想剥夺人的尊严和挑战神的地位,不允许知梦堂之人与他们有任何接触。庄知蝶却轻描淡写道:“人不能固步自封,要与时俱进。何况我调查过,'解梦会'似乎早就销声匿迹,不存在了。所以,也不算违背父意。”秦归日对此说法虽不敢苟同,但也无法反驳,只能搁置。
她想起在美国时,那个因童年创伤而被噩梦困扰的华裔富家公子Bridge,出于同情,她曾为他施过“殓梦术”,然而,他并没吸取教训,收敛放纵的生活。“梦魇兽”仅是表象,它大部分来源于人心中的“欲望”,即“魔由心生”。他沉溺于酒精和药瘾中——一种能催生梦境的“致梦剂”———“梦幻天堂”,难以自拔。这种悄悄在上流社会散布流行的“神药”,渐渐取代传统毒品,引发了所谓新的生活方式———“嗑梦”。只不过,不存在没有副作用的药,美梦之后便是无尽的噩梦。像许多“瘾君子”一样,Bridge一边渴望救赎,一边又自甘堕落,整日醉生梦死,噩梦从未真正远离他,他的灵魂已无可救药。你无法拯救一个不想自救的人。她仍无法忘记他绝望的眼神,对她苦苦哀求:“Sun,please help me!Stay with me,do it to me again!Please!”他一再恳求她为他“殓梦”,就像他越来越频繁地“嗑梦”以求沉迷于梦境快感一样,甚至连睡眠也将枯竭。他说过一句话令她印象深刻:“Perhaps I need something just like an AI instead of my mind,because it'd destroied.”他深知自己无力摆脱,幻想有零件替换掉他那早已彻底麻痹的大脑。也许他是对的呢?秦归日觉得愧对自己取自她汉语名字中“日”字的英文名“Sun”,她没有心力点亮他人的生活,对Bridge隐隐抱着愧疚之情。也许冥冥之中,母亲的去世,帮助她逃离了这个困境,就像十年前为了逃避另一个男人,奔赴大洋彼岸一样。难道,她才是那个没有担当、一味逃避责任的人吗?秦归日想起自己此行其实还有一个顺带目的:调查几乎可算作“新型毒品”的“致梦剂”———“梦幻天堂”的发源地,因为她从FBI得到消息,此药可能来自国内。
梦,又来纠缠她了。梦里似乎永远没有明媚的太阳,也没有月亮和星光。一片晦暗不明。桃花却开得分外鲜明,每片花瓣都散发出妖异的光彩。桃树下斜倚着一个年轻男子,他手执一杆昆仑白玉箫,正在吹奏《绮梦引》,纤长的手指在孔眼上轻快地移动按压......唐关月白衣烈烈,似醒非醒,嘴角和眼角微微漾着笑意。他在等她归来吗?还是在目送她离去?桃花纷纷落下,洒在他的黑发、他的脸庞、他的肩背。秦归日眼中沁起雾气,既想飞奔入他的胸怀,又惧怕面对他。他们曾经两小无猜,在偏室里偷看上世纪好莱坞的老电影——那是他的秘密爱好,对里头的俊男靓女品头评足;在这桃花树下吟诗诵词,她喜欢李白、辛弃疾、岳飞的洒脱刚烈,而他却欣赏李清照、秦观、李煜的婉约伤感;他们两果真人如其名:一个是朗日耀乾坤,一个是明月照山川。她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刻,他们离得如此近,几乎头挨着头,呼吸着彼此的气息,渐渐地,诵读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他们不敢对视,却注意倾听彼此的心跳。秦归日感觉到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潮水,几乎不能自制,她祈求神给她最后的理智克制自己,因为她不知道他是否也同样如此。上苍究竟对她仁慈还是残忍?那是最美好的一刻,却也是最神伤的一刻。他突然在她小心翼翼靠近时睁开了眼,笑意已失,他的眼神一凛,她不由一惊,“别想多了!真是自作多情!”她看到自己的眼泪汹涌而出,翻滚直坠,胸口一阵憋闷,像要窒息。
秦归日一下子惊醒。她猛然坐起,惊魂未定,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梦。然而她很清楚,这不只是梦。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这样从梦中觉醒。都说梦想成真,作为天赋异禀的殓梦师,秦归日明白,若现实失意,梦里也不会圆满。唐关月却能在梦里扭转乾坤———他是圆梦师。不像殓梦师的她和猎梦师的庄知蝶,他擅长自圆其说,为失落的梦搭桥牵线、修补残片,必要时甚至能无中生有,一圆人们的遗憾,纾解郁闷,抚慰人心,令人一时开怀。可是从另一角度看,未尝不是在编织谎言,即使是善意的,也是自欺欺人。如果梦继续滑落至崩裂,并异化成梦魇兽,就必须由猎梦师和殓梦师出手,一了残局。
秦归日叹了口气,为何过去良久,她仍不能释怀?明明知道他对她负心如斯,且早在那回意外事故中丧生,为何还念念不忘?所谓念兹在兹,就是如此吧!人,究竟要用多久才能忘却呢?像记忆那么耗时长久吗?还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可是,那次发生在她越洋之夜的爆炸事故,究竟是何原因呢?虽然不久前庄知蝶才联系上她,在电子邮件里告知她约略的经过,她当时又震惊又难过,没有进一步去了解其中细节。难怪在那万米高空,她在梦里同时见到群鸟纷飞:猎鹰、仙鹤、白鹭、凤尾蝶和夜莺互相追逐,翼羽纷扬,鲜血淋漓。这真的只是单纯的事故吗?
这天,秦归日很早就醒了。隔夜她终于跟庄知蝶谈起了那个事故。庄知蝶似乎早有准备,并不吃惊。不过,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特别大,他不愿多提,只大概描述了事情经过。
原来老宅年久失修,老堂主庄梦生却一直不愿翻新。秦归日决定出国前,庄梦生已经病入膏肓,但他刻意隐瞒,谁也没透露,只说自己精力不济,想要退隐,所以才提出从堂主之位退下,欲从他们之中遴选一个堪当重任之人出任新一代知梦堂主人。可是这种挑选并不容易,很难兼顾公平与亲情。得意门生秦归日因情伤出走异国,一对同父异母的儿女彼此看不顺眼,偷学“禁术”被逐出师门的付殷离,徘徊在女儿与得意弟子之间、野心勃勃的唐关月,懵懂叛逆、心不在焉的儿子,作风狂放、自以为是的女儿,都令庄梦生伤透了脑筋。他决定以“梦境夺宝”的竞争方式遴选继位者,不料却以悲剧收场。
而庄知蝶在那“夺宝之夜”,本就无心竞争,更由于秦归日的突然离去,干脆主动放弃,外出和朋友沉溺在刚刚兴起的“沉浸式三维真实体验游戏”中,压根没有回去。等到玩得尽兴而归时,刚踏进院子,爆炸就发生了。巨大的气浪一下子将他掀翻,甩出去十数米远,他当场晕厥。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
后来才得知,姐姐庄星临当时正坐在二楼父亲卧室临窗的轮椅上,冲击波将她连同轮椅直接从窗口推了下去,虽幸运躲过随后的火灾,本就残疾的双腿却被轮椅重压,伤势十分严重,后不得不截肢。在场的其他人,父亲庄梦生、师兄唐关月和付殷离,不幸遇难。
庄知蝶言至此,沉默了。他低下头,长发散落,挡住了半边脸,秦归日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忍看。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抬头对她勉强一笑道:“抱歉啊!这事真不堪回首。”
“不,是我不该逼你再说一遍,让你又经历一次痛苦。对了,你都好几天没去公司了,不要紧吗?”秦归日岔开话题。
“没事,”他果然放松了一些,“有事半秋会通知我。最近天气好,做噩梦的人也少啦!连带着咱们的生意也不大好呢!”他讪笑道,又想起了什么,整了整衣角,“趁着天好,今天带你去看看我爸他们吧!”他回头凝视她的眼睛。
秦归日没有躲闪,迎着他的目光,他们对视了几秒,她才点点头,“好吧!是该去看看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