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玄奘,大家都叫我唐僧或唐三藏。
我不清楚凡人的感情和生活,因为我从小就是和尚。
师父对我说,出家人应该五蕴皆空,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我不明白,这么轻盈的骨肉和灵魂,为什么会被称作老虎。
那时候还年幼,还不懂得欲望如同动物凶猛。
青灯古佛。花叶菩提。
在我弱冠年纪的时候,观音大士点化我去取西经。
观音大士告诉我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我苦行在西行的路上,十万八千里的路途,充满了风沙和磨难。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俗世,走进生活。
没人知道我的笃定和坚持,就如没人知道我的悲伤和欢喜。
佛陀说,无悲无惧,欢喜成佛。
或许,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和尚。
至少,在遇到她之后。
我知道,猴子是快乐的。花果山四万七千众的猴子猴孙,天庭庄严的神籍仙箓,金刚不坏的身子,辨奸明恶的眼睛,刀枪不入的心。
是啊,齐天大圣多么的威风!天上地下无敌!然而,无敌的人总是寂寞的。
开天辟地的数万年,一块顽石傲立在东胜神州,是寂寞的;只身一人反上天宫,结拜兄弟也众叛亲离,是寂寞的;为自由大战诸天神佛,被困五行山五百年虽败犹荣,是寂寞的;不敢去爱,是寂寞的。
是的,也是遇到她之前,我以为猴子真的是无敌。至少在五行山下,他是这么对我说。
至少,在遇到她之前。
二
我是一只土狗精。白骨夫人是我家大王的相好,准确的说,是大王暗恋她。
在我小的时候,大王就收留了我。大王是只猴精,据说五百年前,在东胜神州的一个地方,它跟一个叫齐天大圣的猴子拜把子,上天入地,大闹天宫,风光一时。也是在那时候,大王认识了白骨夫人。
我时常看到大王独自一个人坐在山洞门口看月亮。
皎白的月光照在大王脸上,大王满面泪水。
我问大王,为什么你眼里常含泪水。
大王饮了一口酒,苦笑说,因为得不到想要的。
大王是个感性的妖。
有次我们去人间,在怡红院,我亲眼看到他被当红头牌如烟那如泣如诉的身世,说到泪流满面。
大王喜欢喝酒,喝了就醉,醉了就会流泪。
大王说,每个不曾醉酒的夜晚,都不配说出思念。
我告诉大王,清晨的粥比酒好喝,骗你的人比爱你的人能说。
大王怔怔地看着我,说,赢得了天下输了她。
我知道,大王又想起了猴子。五百年前,为了得到白骨夫人,在十万天兵围剿花果山的时候,他背叛了自己的兄弟。天庭用白骨夫人做筹码,他得到了她的身,却没有得到她的心。
自从我来到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白骨夫人的笑,也没有见过大王的笑。
白骨夫人叫白晶晶。
桃花如面柳如眉,
水暖鳜鱼肥。
世上再没有这么美的女子——不,女妖。
任何一个男人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便会爱上她。
包括我。
可惜,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妖。
三
我曾经问过金蝉子,为什么佛不能谈情爱。
金蝉子笑着对我说,如果没有情爱,宁不成佛。
如同他的名字,金蝉的一颦一笑,都如同佛光普照,温暖安详。
五百年前,猴子和他麾下的妖精打上雷音寺,金蝉子轻慢我佛,放走了妖精,被贬下凡世,做了十世好人,十世真阳未泄的好人。
我一直在找寻他。
世人都传说,“欢喜禅,极乐道,以大欢喜大极乐证大寂灭。昔年观世音菩萨以身证道,化为美女与人交姌,行至乐处,身化骷髅像,使人明了红粉骷髅之理,大彻大悟。不做皮肉骨相之俗念。”
我抛却了庄严法相,莲花宝座,度化世间无数执念的男人,其实,我只是在找寻他,他,金蝉。
终于,我在他的第十世找到了他。
在那个叫做大唐的繁华国度。这次我没有幻化成美女,我变作了一个老僧,对他说,我在西天等他。
我告诉白骨精,只要吃了唐僧,猴子就会解脱。
她果然去了。
我清楚猴子的铁棒的分量,我也清楚猴子如铁一般的心。
四
师父的孤独全都看在我的眼里。
五百年的风沙,让我不再会流泪,也让我不再会动情。
师父依旧被白龙驮着,带着信仰和笃定一直朝着西方走去,面色肃穆,一言不发。老猪总是挂念着高老庄,挂念着高老庄的玉米地和庭院,挂念阁楼上的高小姐。每到月亮正满的时候,他的眼里总是噙满了泪水,沙和尚总在这时发问,是不是想家,他总是回答说,西行的风沙太大。
沙和尚木讷少言,西行的辛劳再多,他总是满面笑颜。没有人知道万里流沙中的寂寞和孤独,河水的刺骨和十八颗取经人的头颅,也仅仅是他自我安慰的符号。
上天入地,没有人不认识我,齐天大圣。
上天入地,没有人敢爱上我,除了她。
我时常想起五百年前的花果山,有我,有她,有我的弟兄们。
我们饮酒吃肉,我们谈笑风生,我们无畏无惧,我们相爱相恨。
再次遇到她,是在取经的路上。五百年的风霜没有触动她的容颜。
每一个看到她的男人依旧会爱上她。
她虽然做了幻化,却看得出仍是她的模样。
当她出现的时候,我清楚的看到和尚眼睛里流露出来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种令人退却的光,就像五百年前,在大雷音寺,金蝉子初见白晶晶时,流出的那种光。
当我看到她向和尚走去的时候,我举起了棒子。
我第一次看到和尚流泪。五百年来,我也是第一次流泪。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
五百年的光阴只是一个骗局。骗走了时间,也骗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