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疡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一次坐在村庄边缘的土坡上,望着西边的晚霞,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叫做多余的小男孩向我展示他口里的溃疡的那个下午。

如果没有多余,我记忆中最早的的童年也许将会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度过。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窗外的那些跟我一样大的小男孩能够肆无忌惮的趴在地上玩泥巴,打玻璃球,而我,却只能呆在狭小的房间里看书,透过带花纹的玻璃去看他们模糊的身影。有时候他们也会跑到我的窗前,偷偷地往我的书房里扔个小石子什么的,每当这个时候,姆妈总会拿着长长的棍子,骂骂咧咧的一路追打着他们,然后气急败坏的回来,“砰”的一声关紧窗户,也关上了外面的太阳。这个时候的我却并没有因为被打扰而生气,反而捡起那粒石子,仔仔细细的看,甚至因此而浪费了一个下午。

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在我看来,真的没什么区别。同样的手,同样的脚,唯一的不同,我想应该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被姆妈带着坐一段很长时间很长时间的车,来到一个满眼都是白色的地方,看着穿着白色衣服的人跟姆妈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看着姆妈脸上的神情由开始的欣喜,变成失望,再变成无奈……书上说,世界上最圣洁的地方是天堂,世界上最圣洁的颜色是白色,我想,或许,天堂的颜色就是白色的吧,或许,那个地方便是天堂吧。

没有事情可干的时候是相当无聊的。当我把我所能找到的所有带字的东西都统统读了三遍时,我发现我再也没有任何兴趣去开始第四遍的阅读。而姆妈告诉我,明天,我们将又一次要出门了。我发现她的脸上的笑容比以前更加的深了,她显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兴奋,她甚至还告诉我,这次,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也许有机会,我还能看到书上曾经无数次提到的那个红色的城墙。

我无聊的趴在窗边的桌子上,呆呆的望着被护栏隔成一片一片的破碎的天空,望着天上慢慢悠悠的飘动着的那片云,望着那些不时飞过的小鸟,望着邻居家房顶上的那一片片青色的瓦片,望着红砖青砖砌成的杂色的墙,望着早些年用土砌成的如今早已倒塌的矮墙,望着那个坐在墙角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的满脸鼻涕的跟我年岁相仿的小男孩。我知道他叫多余,是村西头桂叔的三小子。前些天桂婶还舔着大肚子来我家叫我姆妈帮她带点东西回来,还跟我姆妈聊起过说她上次去庙里找人算过说肚子里这次怀着的绝对是个女娃。

我朝着他笑了笑。他好像受到什么鼓励似的用巴掌抹了抹快要流到嘴角的鼻涕,然后顺手抹在裤腿上,咧着一嘴的白牙,回应了我。他悄悄来到我的窗前,踮着脚才刚好从窗台上探出个脑袋来。

“你姆妈没在家?”

“哦,她下地去了,明天我们要出趟远门,要赶紧把该做的活扫一下尾。”我依旧呆呆的盯着他的鼻涕慢慢从鼻孔里淌下来,然后就在刚要接触他的嘴巴的那一瞬间“刺溜”一下被他重新吸了进去。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出去玩过啊?”

“我姆妈不让我出去,他说要我在房间里好好看书。”我如实的回答。

“哦。”他显得有些失望:“那些书好看么?跟学校教的课文一样么?我最讨厌那些书上的课文了,还要背诵,背不过的话刘老师就不让我们回家吃中饭,上次我就被关过一次,下午回家被我爸狠狠的揍了一顿。”他摸摸脑袋,好像刚被打了一顿一样。

“我不知道,我没上过学,不知道你们学的是什么。”我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我认得字都是姆妈教的,每天我都看见一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背着书包从我的窗前经过,诉说着学校的只言片语传进我的耳朵,刚开始我还会吵着要去上学,要买书包,可是,渐渐的,我也就习惯了看着他们的背影。

“真羡慕你,每天都不用上学,还能经常出远门,我去的最远的地方还是县城呢。”

我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什么。

“你想出去玩么?”他突然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我姆妈知道了会骂我的。”

“她不是去地里去了么,没那么快回来的。我们偷偷地去,马上就回来,她不会知道的。”

我还是在犹豫不决。

“到底去不去嘛,你要是不去,那我先走了啊。”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我马上来。”我心下一横。

他狠狠的吸了一下鼻涕,裂开嘴笑了。

在他的帮助下,我第一次爬上了村边的那个小小的土坡,坐在土堆上,看着西边的太阳,看着归巢的飞鸟,看着远近村庄的炊烟,望着我颇为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一切。一路上,他絮絮叨叨的向我说着关于他的一切,说学校刘老师经常骂人,说他两个哥哥经常欺负他,说他爸经常揍他,说着他和伙伴一起下水塘洗澡,去抓鱼,说他放学回家绕远路去摘野葱回家炒鸡蛋吃,说他有一次放牛的时候打死过四条蛇,然后把它们一一摊在铁轨上让火车把它们都压扁……

我开心的听着,跟着他一起偷偷骂刘老师,一起笑,一起讲诉着快乐。我还跟他讲了一些我出远门时候的事,讲我坐了一路的车,讲大城市的人如何用各种话骂人,讲火车上的东西如何如何的贵,车上的人如何如何的挤。他睁大眼睛,认真的听着,等我慢慢讲累了,他说:“原来真没意思。”

我点点头:“嗯,真没意思。”然后,我们都不说话的看着太阳下山。

“你得过溃疡吗?”他突然间问我。

我摇摇头。

“我就得过,特别的难过,吃饭的时候嘴巴都疼,我姆妈还不让吃辣椒。她说还吃的话嘴巴会烂掉的,以后连说话都不能说了。”

我很同情的看着他:“那真不好啊。”

“不过我可以叫我爸从镇上给我带点糖吃,我爸说这对溃疡有好处。”他又裂开嘴笑了。

我跟他说糖我吃过很多,可是,从来没有得过溃疡,也不知道为什么得了溃疡就不能吃饭了。

“你连溃疡都没得过啊?我哥哥说他以前就得过,还说他那个比我现在的大多了,还流血了呢。”

我摇了摇头,心里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得过溃疡呢?

“你想不想看看我嘴里的溃疡?”他故作神秘的跟我说。

我点点头,小声的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倒是显得很大度。然后慢慢的扯开嘴巴,指着嘴巴里面一小块白色的破了的地方说:“看,就是这里。”

从远处回到家,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姆妈的脸上再也看不见了忧愁,逢人都是一张笑脸。而且她对我的“看管”也不再那么严厉了,甚至允许我在村里四处走走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一次由于吃饭太快,咬破了一块嘴巴。

我迫不及待的想找到多余,想告诉他我终于也得了一次溃疡了。我吃放的时候嘴巴也很疼,姆妈也告诉我不要吃辣椒了。

桂婶听说我们回来了,迫不及待的赶来看看托我们带的东西,一边看一边还啧啧的称赞:“这大城市的东西就是跟县城的不一样,就是漂亮啊。”姆妈也在一旁称赞说确实漂亮,还说我们时间是多么紧迫,然后又是多么不容易才买到这么漂亮的东西。

乘着她们说话的间隙,我走过去偷偷的拉了一下桂婶的衣角,小声的问:“桂婶,怎么没看见多余啊?”

桂婶斜瞟了我一眼:“你问多余啊,死了,那个仔里真是不听话,跟人家去水塘里洗澡被淹死了。”然后他跟我姆妈大吐苦水,说什么多余长这么大不容易,那么不听话,没有我一半好之类的。

我慢慢走回房间,打开窗户,望着那些熟悉的天空与熟悉的瓦片,嘴巴传来一阵疼痛,我想,这或许真的是溃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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