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回来，意味着年来了！好吃的来了！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父亲是个常常不在家的人。他出现的时候，总是在隆冬腊月，忽然某个风雪天，从母亲机关的大门口，停下一辆大卡车，父亲和几个叔叔穿着厚厚的棉大衣跳下来，七手八脚地把父亲放在车上的行李搬回家中。或者是个下雪的深夜，院子的门被咚咚敲响，接着是父亲的大皮鞋走回家来的咚咚声——我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意味着热热闹闹使我心跳的“大年”就要来了！
每年年底回来的父亲，给我一种神奇感，是因为他消失了好几个月的缘故吗？是因为他年底回家，能长呆俩月，给我一种安宁感吗？是因为他每到年底回来的时候，总是给我带点好吃的东西吗？还是因为他回来的时候，离过大年不远了？
离大年不远了，意味着好吃的也就来了！父亲是支援边疆的南方籍贯的知识分子，于是在八十年代初，我们家能比别人家的粮本上多供应10斤大米。知道那大米有多么珍贵吗？反正我小时候，能吃到大米的时候，总是客人来了，父亲热情招待，掏出床底下的木箱子，打开锁，母亲从其中的小袋子里舀出一碗大米焖饭，客人是理所当然能吃到荤腥的，更是理所当然能吃到我们家极为宝贵的大米的！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宁可自己不吃，也要先紧着客人吃好。我中年的时候，常想，他年轻时候，那么多客人不嫌我家远，来我家和父亲聊天喝酒，那些客人都是父亲单位的同事，那些说过所谓知己话的人们，为什么后来都不再出现了？他们不是父亲的好朋友吗？噢，这真的好奇怪啊！我想明白的是，那些客人不是奔我老父来的，是奔我家的南方籍贯的知识分子才能享受的大米来的，是奔我父亲箱子里祖母寄来的南方的稀罕吃食来的。母亲是非常善良的，客人来，没有理由让客人吃不好吃不饱啊，客人呢，也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专门来解馋的，于是米饭最后总是剩下一勺。
六、七岁的我半睡不醒，躺在热乎乎的炕头，就惦记这勺米饭了！客人走的时候总是夜里八、九点钟了，母亲回身舀起那勺米饭，放在铁锅里搁一丁点儿素油，放一丁点儿葱花儿，再搁一丁点儿盐，用余火拔拉拔拉，然后笑眯眯地喊我：“还有一点米饭，你起来吃了吧。”我顿时不觉得一点点困意了！一骨碌爬起来，就着铁勺吃！啊，那真的是我童年时代吃过的最美味的米饭了！就那么一点点，却雪白晶莹剔透，在我眼里像珍珠一般美丽！我细细地嚼着，一粒一粒咽下去……吃得我荡气回肠啊！至今不忘那滋味！客人并不是天天来的，于是我这勺米饭，也不是天天能吃到的，唯有过年。
二、父亲一生唯有这俩真兄弟
那些客人和我不一样，他们解馋了就走了，但是我吃过这些难得美食之后，还会深深记得父亲在当时环境中的一情一景。父亲壮志未酬的苦闷纠结在心里，拧成了眉间的一个大疙瘩；我好奇，学父亲的样子，也把我六、七岁的小额头拧成一个小疙瘩，那老气横秋的模样很惹大人发笑，于是我更来劲了，经常拧眉头出洋相；殊不料，我才十来岁，眉头间也拧上了细细的、轻轻的小皱纹，我有一天发现后，摸着眉头后悔极了，幸好能被刘海掩盖，后来就不敢随便皱眉头了。而父亲眉间的深深皱纹是无法掩盖的，让我每次看到心里都很难受不安，好多次，因为父亲皱眉头，我躲着他，不敢和他说话，心里挂个不安的大问号，而彼时家里的气氛总是抑郁沉重。
那些来和父亲在一起吃饭喝酒的同事中，唯有俩位叔叔是他真正的一生好友。一个是山东籍贯的小郑叔叔，一个是河北籍贯的小李叔叔。俩小伙子后来也慢慢成了俩老头，父亲比他们年长二十岁，先退休。父亲退休后，因为住得远，这俩位还在工作的小老友每逢重大节日必来看望他，每来，必欢饮畅谈，洒泪而别！父亲七十九岁以后，记忆力越来越差，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忘记了我，忘记了妹妹，想不起我们俩的名字了，但是我提起他的老朋友小李叔叔和小郑叔叔的名字，他会立刻想起来，记忆力变得清清楚楚了。
父亲患病后，我教他念最简单的歌谣：“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遇见小松鼠。”父亲怎么也记不得小松鼠，我灵机一动把小松鼠改成郑叔叔的名字，结果，父亲一背到这句，就笑容满面地大声喊着背出，不再忘记。我知道这是父亲感情的结，他不能忘，绝不能忘，至死不能忘！郑叔叔、李叔叔的存在不仅仅是真挚的朋友之谊，也是父亲半辈子爬山涉水、舍生忘死做工程的见证人。如果他忘记了他们俩，那就等于忘记了那顶风沐雪的辛苦岁月，多少个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光是酒友，也是彼此说心里话、彼此珍惜情谊的手足兄弟！这两位叔叔，看到我母亲机关分的房子，墙壁粗糙至极，因偷工减料而只抹了一层薄薄的白石灰，轻轻一碰就掉大块墙皮，露出里面的砖头来。他们喝酒的时候说，一定帮我家把墙壁整好了！说话算数，从这天起，每天中午午休和下午下班以后，他们俩就骑着自行车，从城东到城西骑十几里地，自行车后座带着抹墙的涂料以及工具，大干特干起来！终于把我家的墙壁修整干净结实了，抹得白白净净。我父母至今还住着，只要他们俩一来，我父母总是把这件事情一提再提，感谢不已！
三、“樱桃兔”——父亲烹饪的最杰作之一
从前的父亲，回来过年，那是必须要披挂上阵的，必须要举起大砍刀剁肉，剁骨头，切鱼的！然后必须选出家里鸡笼里老的不生蛋的老母鸡，开始宰鸡，炖鸡。父亲使足了力气，把案板剁得梆梆响！那时候整个机关院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人们开始准备春节的荤腥食物了，这是一整年的盼望。
时至今日，我还常对我的孩子说：“再也没有比你姥爷做的黄焖鸡，味道更鲜美了！再也没有比你姥爷做的红烧小鲫鱼更下饭了！那个味道，可以一辈子难以忘记啊！”每逢我对孩子说起姥爷的时候，我会更加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姥爷还带回一卷又一卷，像床单那么大的果丹皮！深褐色的，光滑的，亮晶晶的，像公主的地毯一样铺开在桌子上。更好玩的是姥爷，没有拿刀切，只是伸出大手，在果丹皮卷子上刷拉一撕，撕下一条，塞在我的嘴巴里，啊，我立刻口水汹涌！酸中带甜，甜中带酸，果丹皮的那个味道，真的是太迷人了！”我的描述吸引了孩子，她也变成了果丹皮的爱好者。
是的，父亲带给我的果丹皮和海红果，值得我的味蕾珍藏一生。风尘仆仆的父亲从兜里掏出给我们仨孩子带回的小吃食，除了果丹皮常常还有海红果儿。这些如今看起来绝不稀罕的最普通的吃食，但在我们小时候，那就是天上掉下的珍馐美味了！海红果要在隆冬腊月里吃，味道才最美！抓一把泡在冰水里，隔一会儿，一碗玫瑰红的冰壳在慢慢出现，在慢慢变厚，冰壳里的小红果变得美艳动人，变得柔软多情！变得不那么光滑甚至有点微微起皱，有点美人含情，搔首弄姿似的，我的小手迫不及待地把冰壳一把捏碎，酸而又甜的小果子就可以一口吃掉一个了！我还为此变得爱读课外书了，因为母亲在南房里有一个木头箱子，悄悄放着各种苏俄小说。我悄悄撕一小条果丹皮，边看小说边吃，舍不得大口吃，一点点地啜味道！味道真的美极了！我不敢撕一大块，因为母亲没有允许我们这么慷慨地随便吃。这些美食，统统是为了过大年准备的！
腊月二十三以后，父亲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大忙特忙！母亲在其他项目上忙，她不同意父亲非得在年前把菜全部煮好的习惯，认为差不多就行了。但是父亲绝不听母亲的话，他继续尊从自己老家的习俗，辛辛苦苦地忙碌在锅灶边。那时候烧炕，家里的灶只有一个，于是父亲的菜就做得很漫长了！
“樱桃兔”是父亲此刻的杰作之一，父亲并不是每年都能扛回兔子来的。兔子出现的那个冬天的中午，我在母亲办公室门口边玩耍，从外面又风尘仆仆地开来一辆大货车，从车上又跳下父亲，从大卡车上卸下一个麻袋，扛回家中。我跟着他一路走，他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在家中砖地上，居然是十来只野兔子！耳朵长长的，冻得硬梆梆的！那在茫茫荒野上用猎枪打中的野兔，被一帮男人追逐着倒下，被我父亲用西红柿熬成的酱，烧出特别鲜美的味道来，这是父亲的发明创造，被我美名为“樱桃兔”，因为不仅兔肉块是红艳艳的，汤也是酸甜可口红艳艳的，格外吸引我的味蕾！炖好第一锅兔子肉后，父亲先夹给我一块，我吹了吹，以为凉了，一口“叼”走，结果肉里面还滚烫哪，可我吃了又舍不得吐出来，于是我边吃边“嘶哈嘶哈”地吹气！非常有趣！父亲看我的狼狈吃相，发笑不已地说：“慢点吃嘛。”“樱桃兔”是那年摆在家里饭桌上最出彩的一道菜了，因为边吃兔子边能听父亲讲述在草原上打兔子的情景，非常惊险非常有趣，嚼在嘴里的兔子肉，不光是美味的蛋白质，还是一个父亲亲身经历的荒野冒险故事，有着不平常的传奇色彩！
父亲在年底炸啊煎啊煮啊焖啊蒸啊包啊，年三十的那个晚上，父亲还要重复故乡的祭祖习俗，桌子上摆满了菜，父亲烧了香，让我们每个孩子手执香跪地磕头，磕给谁呢，磕给他写在牌位上的那些南方老家的祖先们。没有电视的年代，父亲吃过年夜饭就早早躺下睡觉了，连鞭炮声都不能把他惊醒，他太累了，鼾声如雷。其后的整整一个正月，我和妹妹每天无忧无虑地吃饱吃香，开心玩耍，那在清贫岁月里，因为父亲的忙碌而使我们孩子们幸福地过大年的景象，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地盛大隆重！如此地欢喜久远！以至于一个年过后，我会望眼欲穿地等待下一个过大年！那份期待，及至今天，我都不能忘记。
四、他老了，记得的，都是这个世界给他的感动
许多年后，我中年了，父亲老了，他写了一本回忆录，我读了之后才知道他在外面干的工作。他是一位水利专家，一位支援边疆建设的知识分子，他的年轻时代，都奉献给我们这个塞外地区的水利工程了，他经历并完成了这个地区解放后所有的重要水利工程，而且他经手设计的工程品质优秀，多年来造福地方百姓，不需要政府翻来覆去地修补，给国家节约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但是父亲直到退休，也没有得到职务上的提拔。他主持的最后一项国务院批准的大工程，在他历尽辛苦完成了全部工程的勘测资料和设计方案之后，却被他人陷害排挤，硬生生地挤出去，还篡夺他为本次工程所做的全部资料手册，并把资料手册上父亲的作者名字篡改！这是不肯巴结权贵的父亲一生经历的最重大的冤屈，他投诉无门，伤心至极，愤懑至极，退休后回老家，离开这个他付出全部青春和热血的边疆地区。
如今我的老父已经八十岁了，他不能下厨房，已经有几年了！他不能亲自准备春节，也有几年了。他变成一个家中最小的孩子了，可以由我们张罗过年，而他在一边安心享受了！但是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张罗，也张罗不出童年时代，我的父亲给我张罗出的春节感觉来回报他了！父亲越老，笑起来越是天真无邪，倒越来越不爱说起年轻时候不愉快的事情了！他记得的，都是这个世界给他的感动！他给我的感动越深，我的愧也越深，我无能无力补偿这个世界亏欠他的。
在我心中，我的父亲，就是古老传说中擒住“年”这位大怪兽的大英雄，传说中的哪一位大英雄，一生不是历尽艰难而使后人感慨万千又怆然泪下的啊！
2014.7.26-27-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