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经常提起他的爸爸,也就是中美。中美对他非常严厉,曾经因为犯错把他丢到桥窝里,下面都是石头。中美八岁没有了爹,孩子长到八岁又失去了媳妇。中美后来也没有再婚,独自把孩子养大。我爷爷说如果他能活到六十岁就满足了,因为中美是六十岁去世的。我爸爸小时候得了肺病,到处求医,没有治好。中美去世以后,我爸的肺病就好了。我爷爷说,是他老人家把病带走了。在我爸结婚的那天晚上,我爷爷看到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从大门口走了出去。他认为是中美回家来看看。我爷爷在说这些的时候肯定会想起以前的画面,想起和他爸爸相依为命的日子。
凤凰山的前面是岩石,村里人盖房子都在那里采石头。我爷爷也开了一个石塘。农闲的时候就去采石头,留着自己盖房子用,剩余的就卖钱。我有时候跟他去,打眼放炮。在大岩石上选定一个位置。拿一根长长的钎子,用一个大铁锤。锤把是白莲木做的,弹性很好,锤头很沉,铁锤轮起来就颤巍巍的。我拿不动铁锤,可以帮忙扶钎子。扶钎子的手尽量靠下,免得被铁锤滑下来砸到。打一下就要转一下钎子,慢慢地石头上就有了一个眼儿,还要不时地用一个铁条做的圆托把里面的石沫挖出来。不像现在有电钻 ,那时候打一个一米深的眼儿需要一天或两天的时间。
石眼打好以后,就在里面灌上火药,前一天要把火药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剪一长段捻子,可以有足够的时间逃跑。捻子上插一个雷管,塞进去,上面盖结实。雷管是很危险的东西,碰到很容易爆炸。有一个同学,拿雷管玩,不小心用石头砸到了,结果雷管把他的手炸伤了。点捻子之前要通知一下周围干活的人,一般都是喊几声:放炮啦,放炮啦。点着以后就拼命跑,越远越好。等着轰的一声,看尘土漫天,乱石飞溅,就算成功了。不希望看到的是哑炮,捻子点着以后等很长时间不响,就不得不多等等。如果没耐心,急着走回去看,万一不是哑炮就很危险,结果可能是非死即伤。曾经有人因为一直不响就过去看看,结果走到跟前却突然响了。
炸开的石头乱七八糟,薄的石喳子不要,只挑那些块大的,有些太大就用楔子破开。用錾打一个扁扁的巢,把楔子放在里面,用大锤砸那个楔子,石头就破开了,为了破成想要的形状,就多放几个楔子。长条形的尽量保留着,可以做门窗的上梁。选好的石头就用地排车拉下山,我爸和我姑他们都会帮忙拉石头。拉回去放在街上,整齐地码好。那都是上好的大青石,有南方的船专门过来买。
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叔叔,我爷爷说有一个小叔,不过在十岁多的时候就出事了。当时用地排车拉石头,我爷爷让他坐在前面,结果下坡时石头从后面滑过来,把他压死了。我奶奶都疼昏了,肯定很难原谅我爷爷。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在每次拉着石头走下那段山路时,心中怎么能平静呢?
凤凰山山前出石头,山后出石板,石板是深灰色的,一层一层。可以做桌面,条矶,也可以当瓦。开石板不用放炮,用楔子破。石板越大越好,并且非常稀缺,我爷爷为了找大块的石板,可以踏遍整个山坡。有一次为了挖一块大石板肋骨受伤了,落下了毛病。我爷爷开了很多石板,我家东面的夹道子顶上铺的是石板,我大姐出嫁前就住在那里。我家的条矶,圆桌子,鸡窝用的都是石板。剩下的石板就在三月三庙会的时候卖,平时也有人来买,那时候经常有人到家里来看石板。
我爷爷经常交代我们一些观念。说如果和别人合伙做生意,剩一块钱,不能自己留起来,要一人五毛,或者买东西大家分。
不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有一次我哥哥从外面拿回来一根葱,被我爷爷骂着送回去。后来他解释:如果不骂,反而夸奖他,小孩子就不会认为拿别人的东西是错的,会变成小偷。他在教育我们的时候,同时也在教我们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
我侄子小的时候,看到他在喝酒,问是什么?他说是好东西。我侄子也想喝,就给了他一杯。我侄子一口喝下去,接着就吐了出来,再也不喝了。他这是和饥饿疗法相反的灌溉疗法。一口气给够,让自己断了念想。我对酒没有欲望,可能小时候他也对我用过这个办法。
我侄子调皮捣蛋的时候,他会熊几句。过一会儿又拉过来给好吃的。他说这是打一下,再给个甜枣吃,免得小孩子记仇。恩威并用,可见他的小心机。
我有个老姑老爷,就是我爷爷的姑父。每年都会来家里住几天,我非常喜欢他来。据说他是我们那里的大人物,有学问,当过区长。当时他有一辆自行车,是我们那一带的第一辆自行车。他骑车过去,狗都会追着在后面咬,他随时带着鞭子,边骑车边打狗。他到家里,就坐在上首,我爷爷就陪在下首。他有一封算命的牌,每次都给我们算命。我爷爷不相信这些,总是说:人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爷爷对农活也是很在行的,时令节气样样精通。地里的庄稼也长得很好,每次干完活他都在地头上拿一个小石块把工具上的泥和土磨掉,然后再回家。他总对我说,哪里都喜欢勤快人。
在民国的时候我爷爷会去鱼台县城批东西回来卖,有油,有糖,棉花,还有一些小百货等等。他曾经推坏了七个独轮车,那时候的独轮车是木头做的。我曾在家里看过一个车轮子,粗粗的木头辐条,光滑的轮子上钉着一圈铁轮毂。很难想像他那瘦小的身躯推着和他差不多高的独轮车的样子。下雪的时候他就用扁担挑,走在封冻的湖面上,棉袄里都是雪,挑着担子边走边用手往外挖雪。因为他的勤劳,很快创下了家业,在家南买了十几亩地。后来都交给公社了,要不然就会被划成地主。
记得小时候我经常给他抓痒。感觉很快我就长大了,主要是我突然发现他老了。
感觉他变老是在初中,一次班上的同学说有人找我。我一回头,看到我爷爷,从教室的后门探着头,带着一点的怯懦。我突然觉得他和一般的老头一样了。他是去我二姑家,想等我放学载他回去。一直是顶梁柱的他需要依赖我们了。
在自然灾害的时候,为了生存被迫出去要饭,要饭的时候在丰县遇到了一户好人家,出于感恩,后来他经常去丰县看望。一次他坐车去,卖票的给他要三块钱,他还到了两块。我心想他还是那么精明,不用担心出门被骗了。
人变老以后有时会变得小气,多疑,斤斤计较。后来换我爸当家,他们之间就产生了一些矛盾。我大姐出嫁的时候,他和我奶奶很不高兴给我大姐那么多嫁妆,拦着嫁妆不让出门。因为我三姑刚出嫁不久,陪嫁的没有这么多,是为三姑鸣不平。当时我三姑出嫁的时候条件还没有那么好。后来我爸做生意才渐渐好起来,我大姐当时跟着我爸做生意也为自己挣了一些嫁妆。其实很多事情是需要时机的,我三姑出嫁的时候嫁妆少是没办法,后来多给我大姐嫁妆也没有错。当时经过多人劝解才算过去。
我爸把生产队的房子买下来之后,在盖新房子的时候和我爷爷也产生了分歧。我爸想在房间里安上厕所,被我爷爷制止。按照他的风水观念厕所要在外面。造成现在房子住起来不舒适。
对我爸的意见表现出来就是新房子盖好以后,他们不过去住,还是住在老院子里。我每次回家都会先到老家看他们,然后再去新家那边。
我爸给我爷爷买了一个三轮车,这让我爷爷非常炫耀,经常骑三轮车去我姑家,还骑着去地里看看,弄得村里其他老头心里痒痒的。有一天他自己弄出了一个车祸,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经过是这样的:按说车子买来以后,都要把所有的螺丝拧紧一下。他很高兴就骑上了,大家都把紧螺丝的事情忽略了。其实他每天都是骑着一个不安全的车到处走。直到有一天,就是那天他从我姑家回来,骑在西沙沟的马路上。三轮车散架了,他连人带车下了沟。好在只是皮外伤。我佩服他的是在那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把所有掉的螺丝和垫片都找齐,然后自己抬着车子回家。
我爷爷有点儿精神洁癖,经常对我说,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有时候当面让人下不了台,所以有人不喜欢他。有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人能”。因为他个子矮,又瘦小,但他确实又很有能力。所以,用这个外号骂他。其实,骂他的人心里也是敬着他三分的。他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经常去串门,讲一些故事。好多故事我是没听过的,有同学告诉我,我爷爷又去他家里讲故事了。从他说的次数来看,我听到的故事没有那么多。
我爷爷当时反对我爸去公社任职,对政治也不热心。在我上班后,有一次回家,他交代我说,在外面要听党的安排。这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的思想这么的与时俱进。
他去世两年,家里人一直瞒着我,每次打电话回家,问到他,都说很好。直到我爸妈他们自己受不了了,才说了出来。那天我是在朋友家里,听到后忍不住在朋友那里哭了一场。有一次打电话回家,家里好多人,我姑她们也在,就是那天是给我爷爷圆坟。我奶奶还念叨说:“还有人不知道呢”。是在说我。一个多月以后,我奶奶也病到了,又昏迷了一个多月也离开了。相隔不到一百天。我妈说我爷爷奶奶走后,她明显感觉不一样了。
我还一直记得他的教导:他指着屋里高低不平的地面说,下雨的时候,要把高处让给别人,自己站在低处。
有一天我梦到他,他说要去转世了,在东南乡。我想:如果有一天,走在对面,我认出了他,他却不记得我?我能和他说些什么呢?
那时 我转过身,肯定会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