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重庆生活十载有余,而别离已有一年。今日偶得过往残篇,彼时生活点滴蓦然重现,千头万绪,难成章,仅以此只言片语,忆往昔。
引子:幻想中的逃离
我提起行李,登上出租车。下一站目的地是重庆。
没有什么去重庆的特殊原因,如果必须说一个,我会说那边有几个朋友可以管吃管住——这个也是现在绝大多数年轻人逃离自己所在城市时,选择目的地的第一标准。
毕竟,毕竟是逃离,必不会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样子,职场不得意,情场多失意,生活不满意,这三点至少择其二,才能真的让一个人诞生跑路的想法。
水没淹到鼻子尖,那不叫溺水,叫泡澡;高高兴兴打好包,那不叫流亡,叫旅游。
所以,重申一遍,我现在就是在流亡的路上。
一般来讲,这时我们选择的交通工具都带着廉价的属性。目的地近一点的通常是硬座,远一点的可能是廉价航空公司——而我很不巧的,选择了一个机票常年不打折的目的地。高铁呢,价钱也快赶上机票了,所以硬卧成了唯一出路。
说到火车,我们往往想到的都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比如某个节日当口那无处下脚的地板,比如靠在自己肩头重达一百八十斤打着呼噜的陌生大汉,比如哭闹的孩子,还有刚好人数足够把你围起来,然后大肆讨论国际局势人文历史政治秘闻的评论员们……
卧铺相比硬座,遇到上述操蛋事儿的几率略小,但如果你像我一样身高一米八却只买到了一张上铺票的话,旅程的后半段可能并不会比坐在硬座上更舒服。
当我终于从过度睡眠和后背的抽痛中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侵占一波下铺的领地时,火车已经驶入了湖北地界。列车在湖北省停留时间不长,然后很快就会进入四川省。
别看四川省和重庆市相邻,接近24小时的车程中,有整整一半都是在这里面度过的。满满一车的人木然地望着窗外的山包发呆,火车自己也同样只能唉声叹气地在曲折的山路上以汽车的速度爬行。
以我的经验,十次走这条路来四川省,九次都会遇上阴天。没想到这一次,那十分之一的例外让我碰上了。
重山中
我和其它人一样坐在窗前呆愣愣地看着外面的阳光。
阳光并不能射进车里来,因为两边的山脉已经封死了所有的角度,车里的乘客永远只能望梅止渴。但对于外面的人,这久违的阳光可是再好不过的福利。
等等,外面的人?
我仔细往窗外看去,在绵延的山峰中间,坐落着几间土房。它们的上下左右都是山中常见的树木,只有门前的那条宽度仅供一辆摩托通过的土路,让它们不至于彻底与世隔绝。
有人会在这种地方居住吗?
我活了这么大,见过的第一个山村是大学期间去贵州旅游,在长达八小时的盘山公路上,时不时会路过一两个建在公路两侧的村庄。那些村子依山而建,只有两排房子,稍微大点的会从公路上修一条辅路出来——就好像电路里多了一根短路的导线,然后在这条辅路两侧再起一些房子。
如上所述的那种村子,里面的一切营生都是围绕这条双车道公路建立的,第一梯队的一定是修车、加水,接下来是饭馆、小卖部,再其次才是村民生活需要的其它服务。途径一个较大的路边村时我还发现了一所小学校——估计是这几十公里山路上唯一的小学——修在辅路上。
而这里更加不堪,因为这几间破屋前的路连公路都算不上,除了户主本人应该不会有其它的人使用。
应该没有人住吧?我想。那几间矮屋的墙面反射着褐色的光,向列车上的每一个人展示着自己,从前视图到侧视图,它们默默接受着观众的注视,满足着每一个人的窥私欲。那紧闭的门扉和反射着污秽光芒的窗户不断刺激着我们的好奇心——如果说门的后面,房屋的角落里,凌乱的床上恰到好处地躺着一具骸骨,那就再好不过了。
列车围着房屋缓缓行驶,就像是一个导游带着游客,而这几间房子就像是古代帝王的陵墓,枯燥单一的外表下埋藏着无数曾经被实现,而现在被渴望的欲望,而阳光正是这个展览品头上的射灯,光线将外皮照得纤毫毕现。
可人们垂涎的只有它的内核。外表越是不堪,人们对内核越是期待。
突然,整间车厢陷入了黑暗,而我就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打了个哆嗦。
突如其来的隧道打断了全车人的思绪,无论他们是和我一样沉浸在对那几间屋子的遐想里,还是为工作或课业担心,抑或是正和爱人亲热……无一例外,在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心中都出现了短暂的断线。
脑中惊愕和空白只有短短一瞬,但回过神来时,当下的事情已变的索然无味。我把目光收回车厢内,而前面不远处正抱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情侣也默默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旁边的男人合上了杂志开始闭目养神。
这就是思绪断裂的威力——我不由得想到。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遇到这种状况:当你正在看一部精彩的电影,突然来了一个电话;你正在阅读一本有趣的小说,突然来了一个电话;你正沉浸在一个宏大的幻想之中,突然来了一个电话……
真让人沮丧,在二十一世纪,我们生活中的最大敌人竟然是移动电话。
思绪的断裂会让人在某件事情中获得的体验非常差劲,这也是很多差劲的电影失败的地方——这些导演总是没法好好讲一个事情,他们永远妄图通过滥用蒙太奇镜头,或者强行制造新的因果——让手中干瘪的故事变的复杂。但最终,他们只能使镜头中的角色变成弱智,所有的行为都在跳跃的时空中失去意义。最恐怖的是一个本来连贯的故事变成了一堆碎纸机里出来的渣滓,你永远无法让自己的思维安安稳稳地从电影开头走到结尾,而是被导演和编剧的“精心安排”一遍遍打断,在这种持续不断的思维断裂中,每个观众都像坐在一辆让人晕眩的公交车上,强忍着混乱的大脑带来的作呕感,最终理智在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烂俗结局中一泻千里,将内心压抑不住的诅咒和愤恨喷吐到银幕之上……
隧道尽头的白光过后,无穷的群山又充塞了我的视野。
我刚刚在想什么?书籍?电影?国产恐怖片?不……我揉了揉太阳穴,是山中孤零零的房子,是对那种地方会不会有人生活的质疑。
天色渐暗,阳光变得倾斜,开始有一些光线照进车厢来了。在这个阴冷的季节,没有什么比阳光更让人宽慰,我们的旅途也进入了最后半天时间,接下来会是连绵不断的山洞,一直持续到我们进入重庆为止。
说到重庆,我不由得又把刚刚断线的思维接了回来:山村,城市化。多么有爱的一对儿概念!年轻人见过城市后就不会再想回到故土,因为城市里有不眠的夜晚,有豪华的摩天大楼,有各式各样的食物,有买不完的各种消费品——手机、电脑、游戏、音乐、畅销书……
你可以不停地更换工作,一年一换、半年一换、三个月一换,甚至可以干上一周就换。一切都是为了开心,为了自由。城市给我们这些年轻人画了一张张大饼,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有实现儿时梦想的,有满足内心欲望的……同时城市又不断地告诉我们,你现在展现的自我价值还十分低级,你过去拥有的梦想实在太过普通,你现在那点儿欲望简直拿不上台面……
来,来,来。来到城市里,让我展示给你看,看看那些精英拥有的魅力,看看无数逐梦成功的案例,看看我们提供的各种物质享受和精神补剂……
你问我获得这一切需要什么?哦,什么都不需要,我,城市,只是提供这一切的可能性,而实现它们的力量,就在你自己手中……
正是如此,我们进入了城市,而现在,我正试着向另一个城市前进。恐怕我们之中的很多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脱离城市了,最多也只能在不同城市之间折腾折腾了。
列车从又一个小山背后转出来,驶入一片山坳。对面的山坡上又出现了几幢房子,这几幢房子的状态比起之前的要好得多,而这里也勉强可以被称为一个山村了。
相似的是,这里也有一条土路从远处蜿蜒过来,并从这几栋房屋之间穿过。我看到一辆摩托车正颠簸着驶过。他穿着厚实的皮衣,上面满是黄色的尘土,在暖色的阳光下格外明显,无意间,风尘化作一层金色的铠甲。这个摩托骑士从村尾开到村头,最后在山路转折处消失。
让我惊讶而又着迷的是,这个村头有一棵树,一颗长得极为周正,不大不小的树,就像很多文学作品里村口必须有的那么一颗树。它立在这里,就像是理想照进了现实。树的存在,让这个山村从现实主义进入了浪漫主义,无数离别的故事将在这里上演,无数城市青年对乡村的遐想将在这里具现。
更巧的是,和电影电视剧里面一样,这棵树下面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棉衣戴着毛线帽子的老汉。不过,他并没有对着山路那边翘首期盼,而是双手下垂佝偻着背,像一个雕像般面朝着铁路。
朝着我所在的列车。
我望向他的脸庞,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投在列车上面。火车毫不停歇地前进着,而他的头也几乎微不可查地转动着,一直面向着火车的某个位置。
我的视线紧紧盯着他,一股凉意不知怎地爬上脊背。在他身上我似乎看不到生气,一种机械感充斥着他全身上下,最后,他歪着头,目送我这趟列车离开。当我们彼此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时,我长出了一口气,才感觉到心脏从某种压抑中解封,重新开始跳动。
人究竟为什么而停留?
我看了看整车厢人,长途旅行让每个人疲惫,他们脸上的生气也从刚上车时的丰富充盈变成了现在的麻木呆滞。
但我们依然在旅途上,在路上,在移动中。
我无法想象那样荒芜的群山中间是如何让一群老人生存下去的,恐怕他们也在绞尽脑汁地猜测这些不停奔波在城市之间的年轻人是如何活着的吧?
我曾经无法理解电视上看到的一些老人,他们守着故土的贫困和艰难,以及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但在采访中,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为什么明明活得不好,还不愿意离开?故乡或者说家的魅力真的有这么大吗?难道说,家不应该是有子女有爱人有朋友的地方就可以了吗?他们守在日渐老死的山中,子女全部离开去了城市,这样的家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魅力,让他们不去改变?
我曾经困扰于此,而现在,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也许,在对方看来,我们也是那样的一群人?
想到这里,我有点明白了,也许,我们这些固守着城市的人,也是一群找不到固守的意义,但却坚信那意义存在的人吧……
即使,这种坚信,本来也是一种自欺欺人。
在混乱的思绪中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是列车又进入山洞了。我站起来,操纵着僵硬的身体爬上自己的床铺,开始又一轮的睡眠。
两小时后,我到达了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