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笔记(六十)
贾瑞满身屎尿,狼狈不堪,三脚两步从后门跑回家里时,已经三更天了,只得叫门。家里人开门看到他这样的境况,当然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他“少不得撒谎,说:‘黑了,失了脚,掉在毛厕里。’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是凤姐玩他”。这个时候他好像才醒悟。可是,他虽然已经明白过来王熙凤是在玩弄他,却还是没有办法不爱王熙凤,惨就惨在这里。贾瑞“心下方想是凤姐玩他,因此发了一回恨;再想一想那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其实一直到死,情欲的煎熬贾瑞都没有办法摆平。最深的恨里面,常常就是最深的爱。那种情欲纠缠,他根本无法解开。“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仿佛事情到此就该完结了。可实际上却不会完,因为情欲煎熬并不在于人去还是不去。他去,是因为有一个幻想,觉得真的可以跟凤姐怎么怎么样;他不去,那个幻想还在。所以作者要讲的是情欲根本是一个幻象,这个幻象是由人的心造出来的,即使凤姐不在,她的幻象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贾蓉两个常常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过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儿告了消乏’等事。”贾瑞欠了贾蓉、贾蔷两人各五十两银子,他哪里有这么多银钱?一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记得刘姥姥从贾府借了二十两银子就回家做了一个小本生意呢。这种时候,祖父还要逼他每天做功课。而他呢,还在时刻想着凤姐。贾瑞领悟了吗?没有,他想得更厉害了。这里用了当时的一个俗语,“指头儿告了消乏”,就是现在所说的自慰或者手淫,是男孩子性的自我发泄与解决的方法。在这样的状况下,贾瑞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作者此处写的是少年遭遇情欲时最难堪的情状,不要说古典小说,现代小说直接写这种难堪的也不多。对贾瑞来讲,重要的不是凤姐在不在眼前,而是他自己的情欲无法宣泄。而在他祖父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情欲。儒家总是讲克己复礼,所以他每天都在跟贾瑞讲礼教。可是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就是要有情欲,这是人身上动物性的本能。他一直处在他的性幻想里,而对凤姐的性幻想是他自己营造出来的,如果真的让他跟凤姐发生关系,他可能就好了,没事了。而幻想里面的情欲煎熬是最痛苦的,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贾瑞最后走向情欲的死亡,跟凤姐已经无关了,那只是他的一个幻象。
“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涨,口中无滋味,脚下如棉,眼中似漆,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这些病症其实表示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虚了。贾瑞半夜会梦到凤姐,自己常常自慰,结果白天精疲力倦。“下溺连精”是征兆,小便的时候精液也流出来了,贾瑞已经得了重病,而病源是他自己的纵欲无度。病情越来越严重,咳嗽的时候痰里有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纵观我们的文学史,尤其是现代小说里,有很多对恋爱、爱情、性的描绘,但是对情欲、对欲望的描写非常少。这种欲望很多时候不一定要有对象,它是自己身体里的动物性的一面,作者写贾瑞的这个部分其实是在谈人自身的生理问题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胡说乱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接下来时间转了,“倏忽又腊尽春回”,冬天过完了,春天来了。贾代儒也忙起来,各处请医疗治,都没有效果。我们在这里又看到秦可卿的命运在重演,不是讲“病就是命”吗?治得好病,治不了命。他的情欲是一个性格悲剧,是治不好的。后来贾瑞就吃“独参汤”,就是独一味中药——人参。古时候人相信病到最厉害的时候,就要喝参汤,认为人参是最补元气的。当然这也是说,贾瑞已经不行了。贾代儒是一个私塾里面教书的穷教师,他哪里有这个能力?下面作者特别安排了一段,又把贾瑞的问题带到凤姐那里去了。贾瑞是至死不悔,凤姐是至死不悟,凤姐就是不给他人参。其实所有的人参都控制在凤姐手上,她不是跟秦可卿说过,别说一天二两,你就是要吃两斤也有啊,可是等到贾瑞家来要的时候,她就说没有。贾瑞和秦可卿之所以一定要写在一起,因为中间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王熙凤。凤姐发狠不给贾瑞人参,硬要把他往死里整,她觉得贾瑞得病是活该,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对他的病也有责任。这里就可以看到所谓的因果,或者说这是一个恶缘,这个恶缘如果还有下一世,凤姐大概会很惨。读《红楼梦》的时候,你会觉悟,就算一个人自己再有理,都应该待人宽厚。王熙凤觉得自己很有理,她得理不饶人,可不饶人是有报应的。
贾代儒往荣府来,希望讨一点人参,王夫人命凤姐称二两给他,凤姐回答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这当然是敷衍,事实上她是嫌恶贾瑞,恨不得他早点死了算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王夫人是念佛的人,心存慈悲,她知道王熙凤平常也蛮大方的,不知道怎么这一次这么小气,但是她相信了王熙凤的话,提醒她去凑一凑,在王夫人看来,贾家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凑不出二两人参来呢。可是王熙凤心里有一个结——她恨贾瑞。因为她心高气傲,她觉得我是何等门楣的人,你凭什么来追我?如果说贾瑞有一个当局者迷的“迷”的话,王熙凤也有自己难悟的“迷”。贾瑞是那种父母早亡、家势卑微、一生受侮辱的人的悲哀;王熙凤则是千金小姐、富贵太太,永远是高高在上,去整别人的,身上永远带着傲慢之气的“迷”。这个时候她就不能稍微厚道一点吗?在她的心理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份跟这个人如此不同,连喜欢她都是侮辱她,所以她心里非常恨贾瑞。
《红楼梦》的精彩在于,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各种悲剧,王熙凤绝对不知道自己有一个悲剧根源——她骨子里高人一等的傲气。人参一定可以救贾瑞吗?肯定救不了,他的悲剧命运是势必要走向死亡。可是在王熙凤看来,人参可以救贾瑞,她不给,是存心想要他死。凤姐也不在意王夫人的劝,“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她说是太太送来的,绝不说是她送来的,她根本不想跟这个癞蛤蟆有一点关联。人世间每一个的生命,都自有其贵贱贫富,可在曹雪芹的眼中,已经毫无差别了。每个人在受他自己的命运的苦。不同命运的苦,都是不自知的,同贾瑞的不自知一样,王熙凤也不自知。
然后王熙凤回复了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王熙凤在说谎,可她仍然会在王夫人面前做得很周到。与贾瑞从头到尾都在讲实话对比,王熙凤是一直在说谎。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作者在十二回是要我们同情贾瑞的,贾瑞虽然活得这么难堪,但其实是一个值得同情与悲悯的角色。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他才二十岁,要他死,他当然不甘心。对于一个强烈渴望活下去的年轻人,临终时会很苦很苦,因为他还有那么多梦想,那么多没有实现的愿望,那么多没有做过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没有那么多欲望的话,走的时候应该会比较平静一点、安心一点的。
“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红楼梦》里每当某个角色的人生处于最迷茫的时刻,就会有道士或者和尚出来。《红楼梦》其实是一部非常不支持儒家立场的书,作者相信真正可以救助人的是道家与佛家,因为它们可以让人大彻大悟。书中来点化世人的人不是癞头和尚,就是跛足道人,他们总有一部分是残缺的。那残缺代表什么?代表他经过人世间的沧桑,受过人世间的磨难,所以他修道成功了,只有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宽容。太过顺利的生命,其实不容易有领悟。他的意思是说当你有身体上的痛苦,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悯。这都是佛、道的一些思想。这个跛足道人说能治冤孽之症,而贾瑞和王熙凤之间就是冤孽之症。东方世界,讲到冤和孽的时候,大般是说不可解。贾瑞得的不是普通病,是一种冤孽,不晓得前世造过什么样的孽,这一世要还债。林黛玉要还债,因为贾宝玉当年灌溉过她,所以这一世她一直哭,用眼泪来还,这是一个比较美的善缘。贾瑞的冤孽就是要用一滩滩的精液去还王熙凤,他们之间是肮脏的恶缘。眼泪和精液有什么不同?都是人体的一部分。我们只是看到还泪的美,看不到还精的难受。注意,作者在写两个东西:情和淫。林黛玉还泪和贾瑞还精都是冤孽,只是形态不同,这是作者真正要讲的。
贾瑞在病床上听到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那位菩萨来救我!”贾瑞希望有最后一个机会。可是《红楼梦》告诉你,连菩萨也不能救人,人最终还是得自己救自己。跛足道人并未能救贾瑞,他跟贾瑞说镜子你只能看反面,不要看正面,可是贾瑞偏偏做相反的事,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被情欲折磨的人会痛苦到什么程度。读到这里,我们能感受到曹雪芹真的是大彻大悟了,他告诉你菩萨也救不了人,菩萨不过是来点化你的,能不能做到,是你自己的事情。跛足道人来了。“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如果这一段没有写“风月宝鉴”,只写贾瑞死在床上了,很多东西就没有办法领悟。作者其实是在借贾瑞告诉我们,《红楼梦》里面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在不同的情欲里纠缠,是他们自己一直以假为真,导致“假作真时真亦假”。第五回贾宝玉看到的太虚幻境里面就是这一句话。加上“风月宝鉴”这一段,说明贾瑞这个角色是作者刻意要写的,他要告诉我们人性里最难堪的一面,而这最难堪的一面是任何人都可能会经历的。
道士把风月宝鉴递给贾瑞,说:“这物出自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秦可卿要死了,可是此时警幻仙姑做的镜子竟然到了贾瑞的手上,镜中又有王熙凤,作者在用神话与现实交织的方式写这些人之间的因果牵连。这个镜子专治“邪思妄动”之症,今天如果有这样的镜子,肯定大卖,因为到处是邪思妄动。作者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说有这么好一面镜子,可以治邪思妄动,有济世保生之功,“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照看”。因为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常常会在情欲里纠缠,所以他要来为他们治这个病。然后叮嘱说:“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我来收取,管叫你好了。”作者特别安排了这样一个道士,而且自救的方法也不难,只须照镜子的反面。贾瑞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正面是什么,反面是什么,然后他就开始玩正和反这个游戏。三天的时间,照照镜子而已,不算难嘛,可是情欲的可怕就在于连三天都克制不了。作者在告诉我们,当所有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以后,你还做不到,大概是必死无疑了。
众人苦留不住,这个道士走了。贾瑞拿了镜子以后想:“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他拿起风月宝鉴来,照道士的意思只看反面,结果他看到一个骷髅在里面。西方的美术史里面常常有骷髅,修行的时候旁边也有骷髅头,是要告诉你生命的终结就是这个,你每天看,就能提醒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东西都是假的。作者要借风月宝鉴度化贾瑞,告诉他你最后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有什么好邪思妄动的,你所拥有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幻象。可这个骷髅却把贾瑞吓坏了,连忙掩了镜子,骂道:“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正面的点化到他这里变成了“混帐”,所以他不要看这个。他说:“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他已经忘了道士跟他说的话,因为反面不好看,他就翻过来,看看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他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幻象。所以,有没有镜子不重要了,是他没有办法忘掉凤姐,王熙凤变成了他的致命伤。“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荡悠悠”用得极好,其实贾瑞已经快死了,大概是他的精神进去了,跟凤姐发生了性关系。“凤姐仍送出来。到了床上,‘哎哟’一声,一睁眼,镜子从里调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这一段完全像神话,可是非常精彩,刚做完爱出来就发现骷髅又在面前,其实就是生死。我们看到人生的两面,繁华与幻灭、情欲的快乐与死亡的空虚在做对比。可是这么生动的提示都没有让贾瑞领悟,他大叫了一声,“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贾瑞后来精尽而死,因为他一直在看镜子的正面,一直幻想跟凤姐做爱,一次又一次地耗尽精血。写情欲之悲伤,大概没有像《红楼梦》写得这么惨的。这个时候你忽然会回想起贾瑞之前讲的“死也要来”。现在他就是一次一次到镜子里面去赴死亡之约,这大概真的是他要还的冤孽之债。
“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人无奈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次不够,两次、三次。他就是不要看那个骷髅,他永远不能面对生命的本质。那个跛足道人其实早已知道,贾瑞必须走,走之前给他照一照镜子,让他明白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在中国古代小说里,拿着铁锁前来的都是阴间的差使,西方常常是一个拿镰刀的死神。“贾瑞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这句,再不能说话了。”他要拿镜子,还是因为凤姐在里面。“旁边伏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贾瑞死了,旁边的人只看到他在照镜子,贾瑞看到的幻象旁人是看不到的。我们每一个人心里的幻象与情欲别人都看不到,只有自己知道。所以大家就觉得是那个道士在作怪,这是什么妖镜,竟然让人照照就死掉了。这像是荒诞不经的神话,可又那么真实。
作者写贾瑞的部分写得非常深,我很希望从贾瑞的死亡中,大家能感受到作者深刻的悲悯之心,他特别安排了这个道士,好像要度化他。如果贾瑞没有被度化,读者会被度化吗?我们不敢肯定。即使不能度化,也一定会知道人有共同的悲哀或者无奈,这才是《红楼梦》真正要让人领悟的。很多人简单地认为,《红楼梦》就是让你最终领悟佛道的四大皆空,然后出家,像高鹗补的后四十回里贾宝玉最后出家了,我觉得这样说未免太简单了。作者对人生有很多经验和积淀,他也知道,就算到庙里也可能心不静,说不定还会把镜子带到庙里面去,所以作者让你觉得,到最后度化都有可能成空。因为如果你在度化里没有领悟的话,你还要一次次承受人生的折磨和煎熬。他讲得非常深刻,让人认识到,修行是要回到人间修,回到生活里修,甚至回到情欲里修的。如果真的是必须回到情欲里修,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贾瑞也是在修行,被情欲所制很可能这就是他修行的方法,他一生就是用这么难堪的方法来度化自己。
“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贾瑞的死相很难看,很悲惨,这样的写法在文学里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这才忙着穿衣抬床。”古代有一个习惯,人死了以后要从卧房抬到正厅里入殓。此时,“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可是这个时候哭又有什么用处?真正的爱应该是了解。如果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一直责罚,当他身上所有的属于人性的东西都被严厉禁止的话,最后的下场就是这样。贾代儒还怪别人,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这是典型的贾代儒的语言,他永远在用道德来权衡世间万物。他就叫人把火架起来,烧这面镜子。“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这里用了神话的写法,这面镜子变成了人,说话了,镜子的哭声非常动人,它说人世间这么多假象,你自己要把假象当真,为什么要怪我?“以假为真”,是《红楼梦》里非常深的格言。在人间行走,我们都在不同程度地以假为真,作者对人生最大的领悟与最大的悲悯也在于此。作者没讲明到底什么是真的,真的难道就是那个骷髅吗?那么在成为骷髅之前人的生命到底要怎么度过?如何自处?他也没有讲。这里作者只是提醒,让你觉得你眼下所眷恋、执著、放弃不了的东西,其实都是梦幻泡影。我不认为《红楼梦》是要你放弃对生的所有眷恋,只是在提醒你没必要对终成虚幻的东西过于执著。
“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道家或佛家的点悟跟儒家不同,可它只是另外的一种教育,也不见得就是唯一的真理。文学不是哲学,我不赞成把小说当成一个格言或真理奉行一世。很多人读《红楼梦》一定要说自己领悟了,如何如何。其实,对《红楼梦》的领悟永远在生活的过程当中,就是让你每一时每一刻都有新的感悟。永远是昨天看时觉得应该如此,今天看时又有所修正,今天看时以为真了,第二天看时又有点假。这就是为什么《红楼梦》会吸引你一直读的原因,它让我们觉得生命是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后带回原籍。”贾家的原型如果是曹雪芹家的话,他们原来是北方人,后来曹雪芹的祖父到南方做巡盐御史,过去的习惯是灵柩要到原籍归葬。铁槛寺有点像贾家的家庙,“铁槛寺”的意思是,有一个门槛,你是永远跨不过去的,那就是死亡。贾瑞死了,寄灵于铁槛寺;秦可卿死了,也寄灵于铁槛寺,人最后去的地方是一样的。秦可卿高贵、优雅;贾瑞卑微、难堪,最后的终局是一样的。这里,贾瑞的死隐伏了秦可卿的死,还有林黛玉父亲的死。“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外,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贾瑞的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我们不知道贾蔷、贾蓉各五十两银子后来到底要到没有,也不知道凤姐这个时候心里会不会有一丝丝不安,作者没有交代。贾瑞的故事结束了,他是《红楼梦》里最微不足道、最卑微的一个人,可是这一章在小说里却是非常重要的一章。作者在收尾的部分又讲到林如海的死亡。“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妥帖。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众人,带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