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笔记(五十八)
“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竟跑了,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前面根本没有交代贾瑞的家世,下面才开始讲贾瑞的家世。我们看一部小说对其中的某个人物感到讨厌时,如果作者在此时告诉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开始同情他,这就是“转”。我以前在做行政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好讨厌某个人,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讲话每次都让人这么难过、不舒服,这么低级趣味。然后我就用了一个方法,就是开始写小说,把他变成我小说的主角,写着写着我就想说明他为什么会这样,开始为他着想,想他长大的过程中碰到什么什么事,最后我会忽然很喜欢这个人,因为你为他找到了一个理由。如果作者只是要写贾瑞跟王熙凤的情爱生活,他不会写这一段。
作者以第一人称出来交代贾瑞的身世:“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贾代儒书读得很好,可是却屡试不第,没有办法做官,一辈子都很寒酸,最后只能在贾家的私塾里做了个教书先生。这样的人内心郁积着一种不平,他们总觉得自己是最正义的,教训也最严格。所以贾瑞很惨,在这样一个严格的、做老师的祖父跟前长大,贾代儒把他一生不得志的郁闷都发泄在孙子身上:“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然而,这个被严加监管的孙子一旦出事,就是大事,因为他根本没有人生经验,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如果他从小就调皮捣蛋,也不会被王熙凤骗成这样。贾瑞的悲剧在于他完全是一个傻瓜,对于他的傻,他的祖父要负很大的责任。
“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贾瑞其实蛮乖的,他竟然到二十岁才第一次逃家。而作为权威的祖父,根本不问孙子一夜不归做什么去了,只是想到最坏的情况。可见所谓权威的父权,是从来不问小孩子在外面做什么的,反正你一夜不回来非饮即赌,要不然就是嫖娼宿妓。我现在常常会看到父权里面对孩子的猜测,他总是往坏的地方去想的,不会说坐下来,问问孩子晚上到底去了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对话关系。亲子教育里面最悲惨的事情是根本不能沟通。贾代儒根本不知道贾瑞被王熙凤调戏这件事情,更不会想到孙子已经二十岁了,他有情欲,会爱上女人,会因为情欲遭人算计。贾代儒的脑子里面没有这些,他是典型的又酸又臭的冬烘先生,由此,读者也就明白了贾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这种情形下,贾瑞哪里敢说我爱上了王熙凤,那还不被打死?肯定要说谎,就说他到舅舅家睡了一夜。可他竟然连说谎都说得很糟糕,因为这个事情是很容易查证的。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况且撒谎。”从这一段可以看出,贾瑞绝对不是坏孩子,每次出门都会跟祖父说,从来不敢在外耽搁。贾代儒气愤贾瑞擅自离家,而且撒谎,当面戳穿了他。“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工课来方罢。”古代的三四十板不是那么好受的,而贾瑞刚刚冻了一个晚上,现在又不让吃饭,罚跪背文章,真是苦不堪言。
这样的教育,会使贾瑞改变吗?会克制他的情欲,从此改邪归正吗?当然没用。接下来我们会看到贾瑞竟然变本加厉了。在如今的社会里,贾瑞这样的男孩子其实不少,社会开放后,发育中的男孩子在网络上什么都能接触到,他的情欲生活非常混乱。而这是父母和老师最不容易理解的苦处,大人们都忘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是怎么过来的,尤其是父亲。他绝对拉不下脸来跟儿子讲自己年轻时的情欲,所以亲子之间无法沟通。
下面的一段让人看了真的会很心痛。情欲自我燃烧的那种煎熬,不是礼教、教训可以改变的。我们也以为贾瑞遭了苦打,饿着肚子,跪在风里背书,其苦万状,一定会长记性吧,可是绝对没有。那种本能的欲望驱使得他已经像个动物一样,他变得更渴望追求到那个东西。我们会觉得他笨、他傻、他痴,可是他至死不悔,就是要走向那条死路。“此时贾瑞前心犹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我们都会觉得奇怪,你被关了一个晚上,王熙凤也没来,这不摆明了是捉弄吗?可是当局者迷,他永远要给自己一个希望。他会想,对方一定还爱我,她不是不来,她一定是有别的事。处在这样状态里的人,是自己愿意去受这个苦。此时如果你告诉他,人家根本不爱你,你就死了心吧,这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是他平生最大的绝望。
他觉得还有希望,“过后两日空闲,仍来找寻凤姐”。贾瑞还没有讲话,没说自己怎么挨冻、怎么被打,王熙凤却先抱怨说你怎么那天没有来?这就是王熙凤厉害的地方。可以看到,在这个关系中,强势一方与弱势一方之间的落差有多大。贾瑞一听这话,觉得他爱的人竟然抱怨他失信,当即发誓说我那天真的去了,最后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两个人没有见到面。这个贾瑞竟然糊涂到这种程度,他明明被捉弄冻了一个晚上,可是当对方责备他时,他立刻觉得可能是误会了,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其实他是自己在骗自己,已经不需要别人骗他了。“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过。”凤姐觉得,你这个人上次没死心,还要再来,这是你自找的,王熙凤此时对贾瑞没有任何悲悯。当然,自作孽,不可活。贾瑞不一定是死在王熙凤手中,他是死在自己情欲的纠缠与不可自制中。凤姐这个强势的人要为自己找一个台阶,说害他是要他知道领悟,知道改过,可是贾瑞已经不可能改过了,他必然死在他自己情欲的火焰当中,也可以说,他在用另外一种方式自我完成。
王熙凤就说:“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受了那么大的苦,可如今对方给他一点点机会,立刻又兴奋起来了。他说:“果真?”凤姐说:“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他当然相信了。读到这里,你不得不说,贾瑞的悲哀其实是人性的悲哀,他愿意相信,他觉得王熙凤如果不给他这个机会才是悲惨的事。所以他立刻就说:“来,来!死也要来!”他又讲了一次“死也要来”,他一步一步因情欲的推动走向生命的尽头。
真正好的文学家会看到人性底层的无奈,我对贾瑞一直不敢有丝毫的轻蔑,因为“无奈”本身也是人性的尊严。张爱玲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街头,一个丈夫一直在打自己的太太,打得路人都看不过去了,就叫来了警察。警察要以妨害罪把丈夫抓到警察局去,那个太太却把警察推开,跟她丈夫说,回家再给你打。这是张爱玲笔下最迷人的地方。人性当中有一种东西你无法解释,情爱中的悲哀其实是人性中最无奈的部分,你从合理的角度是看不明白,也解释不清楚的,真正的好作家就会写到这个东西,会让你看到人性的迷失。当局者迷,他完全无法自觉。可能每一个人都在某一种“迷”中,那个“迷”是解不开的。别人都看得很清楚,只有你自己看不清。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也在某种“迷”中,你就一定会同情贾瑞。
下面一段很惨,用了非常可笑的闹剧的方式写出了贾瑞最大的悲剧,贾瑞粗话连篇,可是里面隐藏的悲剧恰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种无奈的状态。“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王熙凤这一次不只是要冻他一晚上了,她还要调兵遣将协助她来整贾瑞。“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直等吃了晚饭才去。”其实中间没有多长时间,贾瑞大概一直走来走去,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就想晚上跟凤姐要怎么样。那真的是情欲难耐,人生最苦的就是这个东西,他先给自己一个希望,然后在那个希望里面一直受苦。家里来了亲戚,他又必须招呼客人,简直快急死了。“那天已有掌灯时分,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才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到了那里,贾瑞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等不见声响”。这里的时间是贾瑞心理的时间,实际上并没有多长时间,当一个人盼望另一个人来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变得漫长,其实是等的人自己的焦虑。
贾瑞又想:“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他在那边胡思乱想,是自己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说,要不要走呢,一个说,还是多等一等吧。结果永远是多等一等的那个“我”战胜要走的那个“我”。心理学讲,人有理性的我和非理性的我,稍微有一点理性的那个我,会说自己上当了,是人家骗我;而另外一个我就会说,她可能会来的,我要等她。当非理性的我更强的时候,就是人处于最无奈状况的时候。你的理性分析完之后,非理性会告诉你说,还是多等一等吧,她万一来了呢,这个“万一”就带着他一直陷下去。“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这时的贾瑞完全处于焦急的等待、期盼、幻想状态中,根本没想到要看那个人是谁,其实他爱恋的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一个影子,大概连凤姐也不是,而是他自己情欲的痛苦,他要解决自己的情欲问题。黑灯瞎火地来了一个人,他便“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
看到这里,我们会觉得贾瑞是一个很下流、很低级的人,底下的场景简直像A片了。可是作者如果不这样写,就看不到“情既相逢必主淫”——他一直在提醒这句话。贾瑞对王熙凤可能是一种爱,这种爱可以往精神上升华,也可以在肉体上发泄,人性本来就存在着这两面。小说写秦可卿的死,告诉你情都是空幻的;写贾瑞的死,告诉你肉体上的沉溺也是空幻的,情与淫在这里合写。到现在为止,很少人从这个角度谈《红楼梦》,因为《红楼梦》的读者都太高贵了,大家都在看情的部分,可是《红楼梦》对肉欲部分的描写一点也不放松。这里写贾瑞“亲嘴扯裤子”,这是贾瑞最悲哀的部分——一个二十岁男子的情欲,完全没有地方可以发泄的时候,他根本不管那是不是王熙凤,也许即使是一个动物,他也会照样发泄的。现在是一个情欲开放的年代,很多人主张情欲自主,其实这种自主导致的是一种很混乱的状态,像贾瑞这样的人很多。比如,好多小孩子看了网上的色情图片、电影里赤裸裸的影像以后,情欲被勾引了起来,整夜都睡不着觉,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这样的状况里,对象是谁变得不重要。这一段里,王熙凤根本没有来,贾瑞糊里糊涂地就抱了对方亲嘴扯裤子。通常人们都把《红楼梦》当古典文学来读,可是它绝对不只是古典文学,同时也是现代文学,里面对于人性的描写是深沉的,对情欲的描写也是真实的。曹雪芹能把贾瑞这个角色写到这种地步,写他的情欲这么直接,不经任何包装。我一直认为《红楼梦》在某种意义上绝对是非常精彩的现代小说。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到你家里,你点一支蜡烛,插一束玫瑰,这是情。可是曹雪芹要告诉你的是“情既相逢必主淫”,这个“淫”急迫到根本不要鲜花,也不要烛光,什么都不需要,就是赶快上床。这其实是在写一体两面,只是过程慢一点或者快一点而已。我们希望爱情是比较浪漫的,总是希望把它美化一下,可是作者认为这些不过都是过程。在这一点上,作者的透彻也是一种残酷。“情既相逢必主淫”,“淫”如果是肉体,“情”是精神的话,他认为它们是合在一起的。
“那人只不作声。”刚读的时候还以为真的是王熙凤来了,读到这里你就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王熙凤。“贾瑞扯了自己裤子,硬帮帮就将顶入。”这完全是对性的直接描写,《红楼梦》里面这种描绘非常少。写宝玉见到警幻仙姑,警幻仙姑说你是“天下第一淫人”,宝玉吓了一跳,说我从来不知男女之事,怎么当得起“淫”这个字。可是警幻仙姑却说,“情既相逢必主淫”,情跟淫其实是一样的。宝玉有很多的包装,他喜欢林黛玉,可他从来也不敢讲。他一直在各种纠缠当中,那里面都在讲“情”。可是现在对贾瑞完全是写“淫”,直接写性。“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捻子照道:‘谁在屋里?’”看到这里我们吓了一大跳,王熙凤真是够狠,竟然安排别的男孩子来,而且这个男孩子就是贾瑞班上的学生贾蔷。这下惨了,助教被学生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