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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楚地出身的侠客,多少都对季布心怀钦慕或畏惧,田仲自然不例外。他早就听说,季布和他的弟弟季心都是勇猛过人的大侠, 季布更是受到昔日西楚霸王的青睐,从普通的侠客一跃成为统帅千军万马的武将,不仅纵横沙场没有败绩,甚至数次让汉王受挫。待霸王自刎乌江,得了天下的汉王便以千金求购季布的头颅,更下令如有敢窝藏季布者,诛灭三族。此举让无数侠客都捏了把汗,一边希望心目中的大侠能得到贵人相助逃出生天,一边暗自祈祷对方千万别来自己家避难,让自己不得不在侠者的道义和至亲的性命之间做抉择。
谁知,在鲁地出了位名为“朱家”的英豪,不仅帮助季布藏身,更是让陛下取消了对他的通缉,甚至还给他封了官职。
这自然让侠客们欢欣鼓舞,但田仲在欣喜之余又有了几分好奇和不甘:鲁地的特产,不是那些只会空谈仁义道德的腐儒吗?怎么在任侠之道上,竟有鲁人能胜过江东子弟!
带着这样的好奇,田仲踏上了前往鲁地的旅程。到了朱家的故乡,他先在市井中打探起对方的消息,结果让他颇为意外。朱家在当地以善于扶危济困而闻名,但是提起这位朱先生,众人多说他如何靠智谋和雅量排忧解难,少有人提及他到底武艺如何,更没人提到季布的名字。
在来到鲁地的第三天傍晚,田仲正在客房内擦拭长剑,突然听到敲门声:“请问田仲公子在吗?”
“我就是。”田仲收剑入鞘,往外走去。
推开门后,面前站着的是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见了他行礼道:“我家主人朱家先生想请公子闲暇时去舍下小坐,不知公子可愿赏光?”
“我现在就有空。”
中年人再次作揖道:“请公子移步。”
——从身法和气息看,也是个练家子,怎么说话还那么装模作样,真不愧是孔孟之乡。
在跟随中年人前往朱府的路上,田仲边暗自打量对方,边在心中腹诽着。
到了朱府,田仲大感失望。朱家的模样完全是个慈眉善目的乡绅,看不出半点大侠的影子。
两人行过礼后,朱家问田仲为什么来鲁地。田仲开门见山:“不才想请教,先生是用了什么神通,才救下了季大侠的。”
“老夫有位朋友,之前收留了季公子,将他混入仆从中一并送到寒舍。我认出了季公子,于是去了洛阳,与一位有点身份的故人说了几句话,他被我说动了,便再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了圣上。”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自然无法满足田仲,他再次问道:“先生能否告知不才,那时是怎么替季大侠美言的?”
“人老了,忘性大,记不清了。”朱家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了田仲过于明显的失望,安抚地补充了句,“田公子远道而来,多有不易,不知老夫还能帮公子做什么吗?”
“田某喜好剑术,听闻朱先生府上藏龙卧虎,我想和其中剑术最高者比划比划。”
“老夫明白了。”朱家转向方才为田仲引路的中年人,“郭师傅,劳烦你陪田公子活动筋骨。”
田仲心中不屑,更有意显摆,开始拼命进攻,不久便因为疏忽大意被挑走了手中的木剑。他提出了再战,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仍无法攻破对方滴水不漏的防守。在他以为抓住对方的破绽急攻时,被狠狠地打在了手腕的内关穴,震落了手中的剑。差距显而易见,他愿赌服输,问道:“不知朱先生是否允许田某在此地盘桓几日,继续向郭师傅讨教?”
“这要看郭师傅的意思。”
郭师傅依然神色谦卑:“在下没有异议。”
二
就这样,田仲在朱府住了下来。郭师傅忙于杂务,没什么时间陪他练剑,他便主动提出帮对方跑腿,总算能得到些许指点。
田仲原本以为,郭师傅只擅长防守,不料又切磋了几次后,他发现对方进攻同样凶狠,尤其带着股和他驯良的外表不同的刁钻毒辣。郭师傅像是看出了他的困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都是年轻时学的招式,许久不用了。”
“师傅当年是个少年英豪啊。”
“不过是胡乱意气用事罢了。后来还是因为遇到了先生,人和剑才走上了正道。”
“哦?”田仲来了兴致,“先生也懂剑术吗?”
“下等剑杀人,上等剑救人,杀人之剑显露于外,救人之剑深藏于内。先生所掌,即是藏于心中的救人之剑。”
“哎呀,师傅怎么又打起哑谜了,田某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你不是想知道,先生说了什么话救了季布公子吗?先生那次去洛阳时,便是我替他赶的车。他大抵和汝阴侯说,项羽的旧部是杀不尽的,若是逼迫得太紧,让季公子逃到了匈奴,反而是损害自己,资助敌国。季公子因此得救,而这便是先生的侠义和剑道了。”
“先生还认识汝阴侯啊。”田仲沉吟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郭师傅,先生不是不喜欢宣扬这件事,才没有告诉我细节吗?那你现在和我说了这些,不会被先生怪罪吧。”
“先生信奉黄老之学,主张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所以对名声很淡然,他自己不会宣扬什么,但也不会特别阻止别人说什么。”
过了半个月,有次田仲外出办事归来,远远看见郭师傅在送两个官吏打扮的客人出府。他没有上前打扰,待二者离开后,他才三步并两步走进门内,问道:“郭师傅,那两位官爷是什么人物,竟劳您大驾。”
“他们是季郎中的属下。”
“季郎中?”田仲在脑中过了遍最近听说的官员变动情况,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是季布……公子?”
“正是。”
“那他们来传什么话?是季郎中要来访吗?”
“不错,但已经被先生回绝了。”
“怎会如此!先生都在想什么!”
郭师傅的语气依然没有起伏:“那要去问先生本人了,我只是来送客的。”
不管郭师傅话语中有没有嘲讽,田仲还是直接去了前厅。朱家还坐在那里,毫不意外地招呼他道:“是来问方才客人的事吧,正好这里还剩点残酒,不如陪老夫喝两杯?”
“所以,先生为什么不愿与季郎中相见?”
“别心急,先喝酒。今天的酒不错,不喝完可惜了。客座的酒壶里还有,请公子自便,不必搞什么拜祭啐卒爵的饮酒之礼了。”
田仲只得去客座斟了酒,举杯向朱家示意,随即一饮而尽,赞叹道:“好酒!”
朱家喝了半杯酒,悠悠道:“只有对于关系平等的友人,这酒才喝得出味道。方才那两位客人始终在强调我对他们主人如何有救命之恩,老夫可谓是饮而不知其味。”
“可是,先生确实救过季郎中啊。”
“话虽如此,如今他在朝中未站稳脚跟,可能还没有老夫的名声大,那多少会觉得自己低于我一等。此时再与他相见,那只能说话说得不痛快,喝酒喝得不舒服。而且传将出去,更让世人觉得老夫当初是施舍于他了。”
“先生高义。只是,先生不怕我把这事宣扬出去吗?”
朱家脸上仍然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公子若真想拿此事大做文章,便不会问我这个问题,喝我这杯酒了。”
三
又过了大半年,郭师傅突然请辞,理由是回家侍奉患病的母亲。田仲自然心中不舍,在送郭师傅离开时问道:“之后还能再向师傅请教剑术吗?”
“在剑术上,我已经把会的技艺都教给你了。”
“可是现在我们切磋,还是我输得多。”田仲语气急切,“若是师傅不嫌弃田某,田某愿意帮师傅照顾令堂,只求师傅能继续指导不才。”
“家母有我照顾便足够了。”郭师傅顿了顿,不疾不徐地继续道,“若是公子能替我继续为朱先生效劳,那在下自然感激不尽,也愿意尽己所能,在每月的朔日和公子探讨剑术。”
“多谢师傅!”
好不容易挨到朔日,田仲早早处理完府中的事务,向朱家告了假。对方知道他要去学剑后,只说了句:“郭师傅家附近有几户老弱孤寡,老夫新进得了客人送的几匹齐纨,自己穿不惯,劳烦你带去分给他们吧。”
“诺。”
到了地方,田仲刚和第一户老妇人说明来意,对方就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听说郭二郎收了个徒弟,应该是后生你吧。”
“我……”田仲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田某还没能正式向郭师傅执弟子礼,也不知他愿不愿意收我这个徒弟。”
“你们不是游侠儿吗,哪还有那么多规矩。看你这样子,和当年郭二郎一模一样。”
“啊?当年的郭师傅是怎样的?”
“他呀,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刺头,虽然不至于欺男霸女,但斗鸡走马,酗酒闹事,什么花样都玩过。尤其他又喜欢剑术,三天两头就要去找人挑战,可让郭大娘头疼了。后来,他听说了朱先生的名头,非得和他比试,朱先生原本没有回应,后来郭二郎行事太过火了,才派人出言警告他。郭二郎哪会听,说他只想与朱先生一决高下。朱先生便说,如果他输了,那要听自己的管教。郭二郎便放话,说自己要输给朱先生,愿意给他当十年的仆人。结果如何,你应该也猜到了。”
“什么?”田仲大为惊讶,“朱先生的武艺竟如此高超?”
“那是自然。总而言之,自从郭二郎输给朱先生,在先生手下做事后,竟然真转了性,改邪归正了。经过十年之约后,他自愿留在朱府,整整待了十八年,现在才回家照顾母亲。”
当天晚上,田仲向朱家回报时,对方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道:“田公子是今天听到了什么吗?”
“田某恳请先生指点剑术!”
“哎呀,是听说了郭师傅的往事吗,那按照你听来的,你如今和郭师傅也只是互有胜负,如何能和传说中胜过他的老夫挑战呢?”
“若是田某输给先生,同样愿为先生效力十年!”
“罢了罢了,”朱家有些疲惫地笑了,“公子刚来寒舍的第一天,问剑术最高者是谁,我推出了郭师傅。实际上,老夫也只是能战胜十八年前的他,而现在老夫已经老了,而他的剑术也愈发炉火纯青,你要学剑,还是找他吧。”
“可这十八年,郭师傅到底做了什么……”
“这便是他自己的造化了。具体细节,老夫也不清楚。”朱家捋了捋胡须,“不过,若依老夫所见,比起用剑的手段,或许变得更多的,是握剑者的心境。”
四
不知是否刻意而为,季布再次派使者来朱府时,朱家正好叫田仲去斟酒。
那时高祖已驾崩,而季布升为了中郎将。在匈奴寄信挑衅吕太后,上将军樊哙提出要讨伐匈奴时,诸将皆出言附和,唯有他力排众议,指出若是因为冲动而发起战争,只会让经历连年战乱而满目疮痍,近来才好不容易得以喘息的天下再次动荡不安。太后被说服了,而季布有勇有谋的名声也因此传遍九州。
田仲原本以为,既然季布已经成了名将,那朱家作为大侠与之相见,也算得上彼此地位相当。他有意在后厨拿了最好的酒,谁知刚进前厅,便听朱家说道:“烦请转告季将军,老夫不过是山野闲人,能蒙将军偶尔挂念已是荣幸,没必要劳动将军专门来鲁地一趟。”
“诺。”使者的反应似乎还没有田仲惊讶,“将军猜到了先生会这么说,不过,他希望先生能给个更具体的解释。”
“老夫在鲁地也算有些虚名。太后多疑,若是得知将军不远千里来见我一面,只怕她会认为将军有结党营私之嫌。”
“下官明白了。”使者行了个礼,“那不打扰先生了。”
朱家却看向田仲:“不必如此匆忙,寒舍虽不阔绰,还是有几两薄酒的”
在送走使者后,田仲回来向朱家回报。对方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直接说道:“田公子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若是不才离开了先生,是不是也见不到先生了?那可真要抱憾终身了。”
朱家再次露出了微笑。
“公子不是向来敬仰季将军吗?如果有一天见不到老夫,就意味着公子也成了他那样的人物。求仁得仁,何憾之有!”
五
在离开故乡的第六个春天,田仲被朱家派去楚地办事。朱家还赠予他十匹鲁缟,说要送给他的父母。
在谷雨前第三天,田仲到了家。当他拜见完父母,拿出礼物后,便听到母亲说:“朱先生真是大善人,上次你寄给我们的丝绸还没动多少,这次还让你带那么多回来。”
田仲愣住了:“阿娘,你也知道朱先生?”
“这说的什么话!”田老翁接话道,“我和你阿娘虽然不是你们这种闯荡江湖的大侠,但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自从你给朱先生当差后,你寄回来的物资金银,我们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在前年七月,田氏祠堂前的十亩地差点被地方的贵人强征去了,不还是你靠朱先生的人脉帮我们摆平的吗?还有大前年五月……”
越是问下去,田仲越是汗颜。他自命四海为家,在离乡六年中没有联系过父母,却是朱家暗自以他的名义,为二老寄回金银物资,还帮他们摆平了不少麻烦。
念及此处,他忍不住跪下来:“爹,娘,孩儿不孝,多年来不能侍奉左右,不如我辞去鲁地的差事,安心留在你们身边。”
田老翁只笑着摆了摆手:“怎么?去了鲁地六年,也满口之乎者也了?你阿爹阿娘还硬朗着呢,不需要你侍奉!你要侍奉,便好生侍奉那位朱先生吧!”
“是啊,”田夫人边扶儿子起身,边帮腔道,“阿娘一直知道,你志在四方,不是这小宅子关得住的。你在外能有所作为,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便是最大的孝道了。”
回到鲁地后,田仲向朱家郑重地深深一揖:“田某多谢先生照拂!”
朱家微笑着回答道:“看来,令尊令堂应该诸事顺遂了。”
“先生高义,田某佩服!”
“公子不是曾经好奇,持剑者的心境会如何变化吗?”朱家捋了捋胡须,“经过此番经历后,公子的剑术当有所突破了。”
六
“师父!你和我们说这些,是告诉我们要多做善事,才能成为大侠吗?”
“不对不对,还有做好事不留名!就像师父救了我们,都没和别人说那样!”
头发已经花白,脊背仍然挺直的田仲看着围在身边的少年们,拍了拍最近一人的脑袋:“师父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大侠,至于你们,先好好练功吧。”
“今天不是休息吗!我们要听师父讲故事,尤其是和季布将军相关的故事!”
“对!现在到处都在说,能得他许诺一次,比得千两黄金都叫人开心,这是真的吗?那既然如此,朱先生为什么两次不愿见他呢?”
“你错啦,是三次!两天前朱先生又拒绝了一次!”
“哦?”田仲有些意外,“我怎么不知道?”
“师父消息怎么还没我灵通!”提出此事的少年笑了,“那师父猜猜看,这次朱先生为什么要拒绝他?”
“让我猜啊……”田仲眯起了眼睛,“大抵因为,先生觉得如今季将军名满天下,已不是需要他救济帮助的弱者了。侠者只应当雪中送炭,没必要锦上添花。”
“啊?师父连这都猜到了啊。”少年有些失落,片刻后又雀跃了起来,“但朱先生还说了句话,我没怎么听懂,叫‘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要往浅里说,就是你们说的做好事不留名,但要往深里说……”田仲微微抬起头,望向浩荡青天,“那便属于,要用一生参悟的侠义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