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具体什么时候来我们家的,我不太记得清了。只记得那年小弟出了出祸,压破了脾脏,动了一个大手术,捡回来一条命,在家休养期间,非要养一条狗,父亲应允了。阿黄便从三叔公家抱来,成了我们家一员。
阿黄初来时,刚刚才学会走路,四条短腿藏在软软的茸毛之下,走起路来一拱一拱的,象极了超大版的毛毛虫。它有一身不算太漂亮的黄色毛发,小弟便称它阿黄。
最早,小弟是绝对不允许我去摆弄他新伙伴,害得我活活妒忌了好一阵子,白眼也给小弟吃上几箩筐,但一切无济于事。谁让他是病号呢!我可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挑战父亲的权威。
三个月后,小弟伤养得差不多了,他得去另外一个村里寄宿上学,而我依旧是每天走读。阿黄自然和我玩一块了。傍晚时分,它便日日坐在大台门的石门槛旁无趣地赶着苍蝇,等着我回来。都说狗子的嗅觉特别灵敏,而我反倒觉得阿黄的听觉更胜一筹。曾为了验证这个,还特意用烤红薯做了试验。先把一块红薯握手里让它嗅一嗅,馋一下,眼看它跳着,“呼哧呼哧”,流着哈拉子十分想吃时,一人蒙住它的眼睛,一人快速将红薯藏起来,用萝筐盖住。挣扎着逃开眼障的阿黄并不会依据嗅觉的指引去萝筐底下找吃的,它往往还是会火急火燎围着你转啊转,扯着你的裤管,瞪着两眼珠子,伸着舌头跟你讨要吃的,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
而它的听觉却是相当的灵敏,尤其是在辨识我的脚步声上,真是出神入化了。我每日放学回来,在春燕家和春燕分开后,需要爬上一段陡坡,再走上十几米,才来到我家台门的回廊,走过回廊踏上台阶才进得院内。阿黄一般都趴在院内的狗洞门口。但每天我刚开始爬坡时,一抬头便会看见阿黄摇着尾巴,从坡上冲下来。起先还以为它有特异的生理机能,可以感应时间。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试了好多次,只有我开始爬坡时,阿黄它才听得见声音,想想这中间隔了二三百米的路,它是怎么听见的呢?还确定是我回来了,也是奇怪。
那时候的我,没有那么多课文要背,也没有那么多数学题要做,常有空闲,便带着阿黄到处疯,田里、畈外、树上、溪边,都是我和阿黄的战场。有时我冲锋陷阵,它断后收尾,有时它打探军情在先,而我放心行进在后。尽情地驰骋疆场后,代价有时还是挺沉重的。扭折了二叔婆家的瓜秧,拱散了强子家的稻草堆,放倒了一大片松强家的小麦苗,踩踏了自家田里的田缺口,放干了里面的水......当然,一旦被举报了,父亲一顿打是逃不了的。
怪也怪自己从来不长记性。每回挨打,阿黄却从不独自躲开,仗义得很。它常常匍匐在你脚边,低着头,“呜呜”叫着,好似替我求情,两只眼睛却也不太敢直视怒气冲天的父亲。只是偶尔会抬头瞄上我一眼,立马又低下头去。大概是知道它也犯错了,好吧,那一片麦苗就是它在里面打滚打的嘛,我怎么拖也拖它不起来。我有时也会把气撒在它身上,父亲训斥我时,我会故意踢开赖在我旁边的阿黄,意在告诉父亲那是阿黄惹的祸。阿黄呜呜叫着,一动不动。
“你还把责任推给小狗,谁让你带它出去疯的?”父亲更咆哮了,一阵竹丝子便打落下来,我条件反射性地弹跳起来,那刑法就狠狠抽在阿黄身上。阿黄尖叫着跑开,没几步又呜呜叫着,跑回来继续趴在原来的地方,和我待着一起受完刑。说狗子通人性,还真是通透得厉害。我和阿黄的感情也日渐在患难与共中建立起来,变得很深厚了。
阿黄还救过我的命。那时的阿黄已经长成一条成年公狗了,褪去那软软的茸毛,换上一层油光发亮的粗黄毛,两只耳朵竖起来,警觉地注视着一切,也是威风得很。虽然家规森严,但天地宽宽,依旧阻挡不了我心向外的热情。的确不记得了,是为了捞一个什么东西还是干点别的什么事,我反正掉进了村后山的那口废弃的池塘里,让我困里面的不是水,而是黑乎乎的烂泥巴,我越是挣扎越是陷得深。
阿黄显然也是慌了神,它六神无主地在那岸边打着转,呜呜叫着,时不时仰天狂吼几声。没有人来,我喊了半天,阿黄狂吠了半响,还是没有人来。泥越陷越深了,从最早的屁股,到后来的半腰,恐惧越来越强烈。阿黄几次要冲下来,来拉扯我的衣服,只是前爪刚入泥潭也失去重心,只得狼狈爬回岸边。我用右手拼命地抓住一把芦苇,腾出左手使劲赶着阿黄,“阿黄,快,快,回家,叫爸来救我!快,快回家!”阿黄愣愣地看着我的手势几秒钟,忽然掉头箭一般冲了出去......
父亲母亲并没有在家,门上留下了一大片黑乎乎的泥巴和一条条爪子印,那会儿阿黄是该有多着急啊,后来想想也是真感动。在家没有搬来救兵,转而跑到我常常去的外婆家,硬是拖着外婆来救我,这真的说狗子不仅仅是通灵性了,它还是比其它的动物聪明多了。
阿黄一生挨过父亲两回狠打。一回,我捉了一只小麻雀回来,欢喜得不得了,天天捧在手里,用米粒喂它,可哪曾想,小麻雀离开了妈妈,竟开始绝食,不肯再吃我喂的食,叽叽叫了几天,终于有一天脑袋一歪,去了。我伤心了整整一下午,还掉了好几滴眼泪,也没有心思去理阿黄,它几次前来,想用毛毛蹭我脸,逗逗我。“你滚开!”我这样训它。没曾想快吃晚饭的时候它居然得意洋洋地叼了一只刚出生的小鸡回来,可怜那只被它叼回来的小鸡,在地上奄奄一息抽搐着。而阿黄还居然尾巴大大方方摇着,仰着头看你,哈哈哈地流着口水,等着我表扬呢,它是看到我的小麻雀死了伤心,给我捉一只更大的回来?我了个去!一抬头,看见了父亲那双犀利的双眼盯着我们俩。“阿黄,这下我可帮不了你了!”我低下头,用手背在后面示意阿黄快跑,这只笨阿黄还以为我手里拿好吃的来褒奖它呢,不溜,还竟然还在我旁边欢腾开来!
那一次阿黄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好几天没有吃饭,虽说是阿黄自己惹的祸,到头来倒是让我觉得是阿黄替我受的罪,我亏欠了它一次。
第二回被打,已经是四五年后了。慢悠慢悠的童年生活,有了阿黄的陪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它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一点都不缺少,完美得很。读完了初中,高中就得上县城住宿了,和阿黄一起粘乎的时间就少了许多。阿黄也慢慢变老了些,走起路来没有年少时一阵阵风,它依旧会趴在门口等我回来,只是等到的次数少了,听觉似乎也差了许多。小弟那时已回家里住,和我一样每天走读了。他常常说,阿黄在傍晚时分会发神经一阵,常常冲出台门去路边张望,要冲好多回呢。它终究是没搞懂,只有周五这个时候才可以等到它要等的人呢。
终于有一个周五傍晚我放学回家来,阿黄异常开心,连饭都不让我安静下来吃,在桌子底下钻进钻出,用它的身体在我腿上蹭来蹭去,亲热得很。再粘乎下去,估计父亲的教育课又要上了,我草草吃了饭,抓起饭桌上的一块骨头走到门外。“坐好!”我举起骨头,命令着它。阿黄早馋得不行了,半蹲着坐下去,屁股还没有挨到地面,又急急站了起来。“坐好,坐好!”我又连下两命令,它咽咽口水只得再次坐下去,没二秒钟又急急站起来,对着肉骨头垂涎欲滴。看着它二哈的样子,我不忍再逗它。“给你!”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一后生都后悔,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逗它呢?如果当初不逗它,或许它还不是这样的结局。
阿黄在肉骨头还没有正式脱离我手的时候已经咬住它了。一起咬住的还有我的手。我的手在虎口的那地方一个窟窿洞对穿,血一下子涌了出来。记得当时,手只麻了一下,并没有感觉有多么疼,怎么看着血拼命往外涌,才吓得哭了起来。母亲听到我哭声,赶紧拉我去水龙头处冲水。此刻的阿黄却傻傻地愣了一会儿,接着躲在门背后了,那根肉骨头丢在一边。
父亲抓起扫帚拼命地抽打着它,“你自家人都不认得?还咬自家人?你眼瞎了....."一边打着,一边把它往门外拖,“你从今以后不用回来了,爱上哪儿上哪儿,这里不是你的家了......"
任凭父亲如何打它,它只是声音很低很低地“呜呜”着,始终低着头,趴在地上不肯起来。无论父亲怎样把它摔出门外,它依旧跑进来,怎么拖它也不肯离开。就是趴在地上,任父亲打它。父亲倒底打了它多久,我不知道了,因为我要赶着去镇上打破伤风针。等我包扎回来时,阿黄终究是趴在门槛外了,它拗不过父亲。它没有力气了,看到我回来,勉强抬起头来,“呜呜”两声,我看到了它眼角的泪。阿黄哭了。我看到阿黄哭了,我也哭了。
自那顿打后,阿黄的身子更不如从前了,为此我常常向母亲投诉,是父亲打坏了阿黄。母亲却说阿黄是年岁大了。在大半年后,阿黄要走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还提议趁还有气,干脆杀了吃。我发疯一样跟那人吵架。父亲也是一口回绝了。待第二日下午,阿黄真正走了,在那条终年奔腾的河里对它进行了海葬。从此我便不再与狗子亲近了。
借此文怀念一条名叫阿黄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