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塞北的年

我早料到今年过年肯定不能回娘家了,一直不忍心告诉母亲。前段时间给老爸寄了好烟好酒,昨天给母亲发了一个大红包,然后打去视频电话说今年回不去了。母亲说知道现在疫情紧张,过完年再回来吧。

自从远嫁之后,过年是我最不喜欢的节日。结婚十几年了,每逢过年就是我最想家的时候,每当鞭炮声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在我心上,早已不再是欢快的节奏。

最近几年一进腊月,小时候过年的零零散散的记忆就回来了。我在塞北煤矿长大,记忆里年的颜色是在映在瑞雪纷飞中的大红色:红彤彤的灯笼、春联和鞭炮,旺火。年味就是烧肉、炸麻花的味道,是糖果的味道。

在贫寒的岁月里,过年总是充满了希望,因为塞北的严寒就要结束,大人盼着孩子又长大一岁;孩子盼着可以穿新衣、吃好的、放鞭炮、盼着压岁钱。总之,年是有盼头的,是喜气洋洋的。

买新衣

一进腊月,大人就开始忙年。买新服是头等大事。矿上也有商店,但是总觉得不够好,过年衣服一定要讲究还要好看,所以大人就会带着孩子们去市里买新衣,对于我们来说,进城买过年衣服是我们盼望了一年的好事。

父母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为了当天能往返,凌晨五点多搭第一班从矿上到市里的客车。塞北的冬天零下二十几度,伸出手感觉指头能被冻掉,客车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去市里置办年货的人。

矿上的人大多都是互相熟识,一路上说笑打趣,车里热闹得像一出大戏。矿上的人性格都很豪爽,也很爱开玩笑。现在想想,也许在井下工作太苦了,开个玩笑逗个乐子,日子才不至于太煎熬。

下了车大概早晨七八点,太阳还没出来,温度极低,感觉哈出一口气就凝结成霜,眉毛上都挂着霜。那个时间商场都不开门,现在还能想起母亲总说:动一动,跑一跑就不冷了。 小孩子心里怀揣着一件幸福的事情,心里热乎乎的,所以回想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冷。

早些年母亲在商场买布料,她亲手给我们全家做衣服,母亲学过裁缝,她的手很巧,连西装中山装都会做。再后来,就直接买现成的衣服了。

我上高三那年,在矿务局读高中,腊月里周末回家,在火车上遇到从市里置办年货的父母。老妈看见我,开心地拿出给我买的一件橘黄色的棉衣,可我觉得这颜色很土,一点都不喜欢。老妈后来一直感慨:“就这么一个姑娘,想好好打扮打扮她,也总买不好。”

现在想来,那是父母给我买的最后一件过年新衣服了,为什么当时我那么不懂事?

过小年

在故乡,腊月二十三是祭灶、扫尘、吃糖瓜的日子。每年到了这一天,我们全家总动员刷墙、泥灶火、糊窗户,除旧迎新。

回忆起来的画面总是这样的:炉子上烧着水壶呲呲冒着热气,母亲围着头巾举着白灰泥的碗正在粉刷窑洞。现在我还能记起白灰泥那种清香的味道。我问过老妈白灰泥从哪里挖来的?她说从我家不远的山里,我竟然一次都没跟着他们去过。

我们故乡的祭灶,其实也是打炕,泥灶火。烟道里的烟灰积攒了一年,烟道就不通畅了。老爸砸开土炕,掏出烟灰,然后再把烟灶泥一遍,灶火烧才能烧得更旺,不会倒吐黑烟。

到了傍晚,泥好炕和灶火后,老妈点火烧煤,灶火烧得旺旺的,感觉从此日子都是红红火火的了。

我带领弟弟负责擦玻璃,落满了一年煤灰的玻璃,用一蘸水的抹布一擦立刻就结上了冰,我们用热水擦,湿布擦完立刻用报纸擦干。

擦完玻璃以后,母亲给我安排我贴窗花,窗花有她自己剪的,也有买来的,图案有喜鹊登梅,吉祥如意等等,在我心里它们就是最美的艺术品。花花绿绿的窗花一贴,感觉幸福和快乐就从窗外飞到我们的家里。

网络图片

干完所有的活儿,家里焕然一新。这时,父亲倒一盆热水,一边洗头一边唠叨,总是那一句:“又是一年。”

最后我们在一起把买来的年画挂在墙上,父亲负责挂,我们帮他看是不是挂得正。年画有好看的风景,有影星,老妈还总喜欢买胖娃娃年画。后来我我上初中时候,自己买了小虎队的年画,挂在我的书桌边上。

母亲每年过年都买一些装饰家里的小玩意儿,有时是假花,有时是一面新镜子,我还记得有一次她买了一个假鱼缸,里面的小鱼是蜡做的,水草是塑料的,装上水之后的小鱼缸就像来自童话故事。

贫寒的岁月里,有了这些点缀,日子也就有了颜色,心里才会有盼头。

红彤彤的年

塞北的冬天,天寒地冻,温度基本都在零下二十几度,记忆里的冬天除了鹅毛大雪,还有街道上、河湾里的黑冰,为什么是黑色冰呢?因为矿山的街道永远都是黑的,河湾里的水流的是矿工澡堂流出来的废水。

只有大雪可以将黑色掩盖,四周白茫茫一片。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围着头巾,穿上棉袄,在雪地里撒花儿、打雪仗,堆雪人。

好像记忆里每年过年都会下雪,老爸在大红的纸上写春联:瑞雪兆丰年。 大红灯笼,大红的春联,大红的鞭炮,火红的旺火,一切都是大红的,所以我们的期盼也是红彤彤的。

大年三十一早天还不亮,就有人放鞭炮了,听到声音,我们姐弟就醒了,第一反应去摸枕头底下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母亲说:“天还黑着呢,再睡会儿吧。”

三十这天,邻居穿着新衣各家串门拜年,围着炉子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聊天,女人们聊东家长西家短,男人们抽着烟聊矿上的事儿。

男人们抽的香烟,炉子上的热水壶,母亲灶台上做饭的热气,混合在一起,这就是过年的气氛。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零点,故乡家家户户都要点旺火,旺火就是用煤块垒起来的。父亲总要在旺火上面粘一张春联“旺气冲天”。点旺火的时刻,也是迎年的时刻,那时候家家户户鞭炮声齐响,冒着黑烟的旺火,红红的火苗温暖着寒冬里的我们。

我习惯用味道来记忆的,我喜欢鞭炮和旺火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幸福和期盼都是浓烈的,像极了我们塞北人的性格。

旺火

年的味道

前阵子父亲炸了肉丸子,烧了红烧肉,快递寄给我。我给打电话说:“你们年纪大了,别这么受累了,这些我自己也会做。”母亲说:“你爸做得好吃,吃上红烧肉才叫过年嘛。”

自我记事起,每年过年老爸都做红烧肉,算算一有四十多年了。

老爸把上好的五花肉切成大方块,在烧好糖色的锅里炸,吃的时候切成片,放在碗里搁各种调料,然后上笼小火蒸四个小时,之后倒扣在盘子里,红烧肉酥而不腻,入味极好。

炸麻花是小时候冬天唯一能吃到的甜点。配料和面,搓麻花,炸麻花都是功夫活儿,那时候每逢过年都各家各户互相帮忙,谁家要是炸麻花,几天前就约好了,邻居们都去帮忙。

怀念小时候我们的好邻居,也怀念和我一起长大的好伙伴。

去年夏天我回家,母亲拿出老爸炸的麻花说:“尝尝吧,你小时候的味道。” 我吃了一口,就背过身掉下眼泪儿,这麻花的味道很奇怪,也不知道是哪种材料放多了。

老妈问我怎么样?我说:“还不错。”

我知道老爸真的老了,再也做不出我小时候的味道了。

每到过年,我早早嘱咐父母别再费劲做那些的东西了,想吃什么就去买。后来我想,做这些年味儿也是他们五十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真的不做了,孩子也都不在身边,那他们的年就更没意思了。

小时候盼望着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天天过年天天吃肉,买所有好看的衣服,买所有想吃的零食,去看大千世界。

真的长大了,对好看的衣服没了兴趣,想吃的东西也吃了个够,年却越来越没意思了,是岁月偷走了过年的快乐。

于是越来越想念小时候抹着鼻涕偷吃糖,那些简单快乐的年,红彤彤的年,那些充满了希望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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