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和往常一样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听着安静的音乐,胡乱想着一些事情。他不是一个很有目标的人,每天三点一线,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情,为客人端上美味的饮料和食物,送走一批又迎上一批。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除了公车上的间隙他好像没有时间思考一些有意义的问题,甚至连晚上要不要换个口味这样的问题都没有想过。
公车到站,有人上也有人下,来来回回地总也腾不空。视线停在了车窗的缝隙中,阳光照下来闪闪的像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阿坚有了点兴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慢慢的用长长的小拇指的指甲把那颗“眼睛”挖了出来,阿坚看到被挖出的东西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是一颗米粒大小的红色透明的小玻璃珠,说不清楚是从什么上面掉下来的,不过也不想丢了它。
下了车阿坚和往常一样进了常去的那家卤味店,点了经常吃的腊味双拼饭,上菜快、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吃完饭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家,然后玩玩游戏、追两集热播电视剧,洗漱完后就能躺在他的单人床上。
“喂,主人。”
阿坚哇地一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没有拉起的窗帘安静地立在一边,窗外的光亮透了进来,眼睛勉强可以看得清。一眼就能看完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蚊子都没有。兴许是自己做了恶梦,这样想着阿坚又睡了下去。
“笨蛋,我在这呢。”
这次阿坚没有被吓坏,他不信鬼神,压根就不信会有什么脏东西,更不信他这样的普通人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刚刚那个声音就在这屋里,听得很真实也不像是幻听或是梦里。
“出来吧,别玩我,明天还上班呢。”像是跟个朋友说话一样没有特别的感情。
“唉呀,笨蛋,我都说了在这里呢,你裤子里啊。”
阿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角内裤,一脸茫然。然后像是想到什么翻开白天穿的裤子口袋,除了白天挖到的那粒红色玻璃米粒外,什么都没有。正当阿坚转过头想找找其他裤子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真是太笨了,我就在你手里啊。”
好听的女声,声音干净清明。
阿坚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感觉,似乎来不及想清楚那是什么,只是心里的异样他觉得很陌生。
“咯咯咯。”
笑起来的声音欢快又好听。
“啊,我终于被人找到了,在那里我待了好久好久哦,都把我憋坏了。你知道吗,前些天我差点被一个打盹的胖子的口水给淹了,超恶心的。”女声自顾自地说着,也没有要阿坚做出回应似的。
“我太孤单了,自从我的上一个主人遗弃了我以后。唉,那个姑娘真的很可怜,比你还惨。”停顿了一会,像是在为上一个主人的故事感伤一样。“你想听听她的故事吗?”
依旧不等阿坚说话就说了起来,阿坚没了睡意躺在床上,他喜欢听故事。他想起了小时候隔壁家的叔叔,那个和蔼可亲的叔叔真会讲故事,阿坚从他那里听来了很多故事。那些故事直到今天依旧记在脑海里。
谁说人的记性不好呢,总有些事情会一直印在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
“我们是在公园相遇的,那时候她还很小,扎着两个朝天的辫子,特别可爱。那时候她很快乐,父母很爱她,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感受到了她的快乐,我也很快乐。我们从不交流,因为我们没有需要倾诉的。
后来她到了上学的年纪,幸好她没有选择扔下我,而是把我随身带在身边。她是个很懂得珍惜的姑娘,她懂得要如何过好每一天。她像对待朋友一样地对我,把我用红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她很懂事,老师经常夸她,也有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
我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开心,直到有一天我被一大滴水给惊醒,才发现她和以前不一样了。然后我细心关注着她的每一个变化,说实话那真的是很残忍的过程。
那先是发生在晚饭的饭桌上的,爸爸严厉地呵斥着什么,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妈妈只是轻声地提醒爸爸少说几句。晚饭就在这样压抑、紧张的气氛中结束。
然后是那天和同学一起留下来写黑板报,她们多开心啊,看着一起完成的成果满满的成就感。明天同学们都可以看到她们的杰作,老师也会赞赏地夸她们完成的很棒。和同学们走出校门互相道别后径直跑着去坐了公车,她想着爸爸妈妈一定很着急,肚子也跟着抗议起来。
回到家里还没换好拖鞋就被爸爸一把拽了过来,因为重心不稳险些摔倒,幸好爸爸的力气是大的。爸爸吼叫道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她怯声声地说明原委,可爸爸的怒气似乎还未消褪,依旧不依不挠地责备。她低着头不敢说话,好像真的犯了天大的错似的。
“咕咕”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爸爸像是得到了昭示一般,立即下令说今晚不能吃饭。可是那一刻她像是得救了一样,比起饿一顿她更不情愿像犯人一样被爸爸审问。有了这样想法的她又有点内疚,那个人毕竟是她的爸爸啊,她向来很乖的。
这之后她和爸爸已经不能正常沟通了,永远是爸爸叉着腰指着她数落她的不是,而她永远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希望这样的时刻早一点结束。而那个脸上满是岁月沧桑痕迹的妈妈,那个脸上写满苦楚的女人总是欲言又止的站在一边,心疼又失望地看着这一切。
总算是熬到高中住校,这一次她没有为自己这一点小心思内疚,心里带着欢欣和雀跃,但是她已经能很好的在父母面前隐藏真实的心思。虽然会有一些落寞,在看到同学的家长和孩子们依依不舍的画面,那样的场景这些年在梦里都不曾见过的。当一个人被迫成熟,她便会比同龄人懂得更多,比如隐藏真实的自己。
在被爸爸严格管教、严厉压制的那些年,她已经不会去表达自己,更不会表现自己。她看起来很神秘,很少有人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可是当有人深入了解后就会发现其实她就是这样,简单得跟看起来一样。
她以为会就这样过完自己的高中生活,可是没有能如愿,那个变故发生在高二下学年的时候。那时候没有手机,宿舍装有座机,很多人都是通过那根电话线传递着想念和关心。唯独只有她,只有她的电话少得可怜。所以在那通电话响起时她根本没在意,听到室友叫她的名字时还有些讶异,回应室友一个微笑便接过了话筒。
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脑子像被炸个粉碎又清空一样,只剩嗡嗡地回声在脑子里不断回荡。她一直以为那个训人腰板挺直、态度强硬、声音洪亮的人永远不会倒下,可他却突然倒在了工作车间里。想到这里,她的脑子里便顺应地配合“呯”地一声巨响,那一声比他最凶的时候的声音还要大。
她很怀疑心底是否出现过一个邪恶的声音,她终于不用再担心要经历那样难挨的审问。可是她还没想清楚就又被另一个变故打乱,她的母亲改嫁了。在她所居住的地方,改嫁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虽然她并不在乎别人的指点,可是她在乎她的母亲会怎么“处理”她。毕竟,母亲对她除了不忍心并无其他。
她被留给了年迈的奶奶,妈妈负担她的学费和每月的生活费。幸好奶奶还是疼她的,每个月按例回家看奶奶,享受着难得的关爱和尊重,那时候的她一点都不抱怨,她比常人更懂得感恩。
在学校里她喜欢上一个男孩,清瘦的脸庞,高挑的身材,运动场上的健儿,球场上每一个动作都会引来女生们的尖叫。兴许喜欢他是那时候她最大胆的一件事,她喜欢上那么优秀的他。
有一天前排的同学突然转过头问她是不是觉得他很帅,她害羞地点点头。她以为这只不过是女生们交流的小秘密,并未在意。第二天晚上她突然收到他的纸条,哇,脸突然就红了,兴奋、紧张、呼吸困难,所有的一切都是喜欢他的表现。舍不得打开那张纸条,却又忍不住想知道里面的内容,她缓缓地、小心地铺开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纸,纸上的字映入眼帘:对不起,你很好。祝你幸福。某某敬上。
哈?开玩笑吗?她拼命提醒自己要镇定,不要露出破绽,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秘密。如果我不承认,那暗恋还能被戳破吗?如果我表现得自然一点,谁相信是自己被拒绝了?如果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我在乎,还会被人嘲笑吗?
暗恋之所以是暗恋,那便是一个人的事,不需要有人宣布开始和结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和自己玩的小游戏而已。被昭之于众,这算什么。
算了吧,这件事的伤害指数不过如此。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奶奶的突然病逝打破了她所有的伪装。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好像听到心碎的声音,她很想吐,可眼泪先一步流了出来。那些破碎的小渣子缓缓地往下坠,每到一处便戳伤一片血肉模糊。她一直跑着一直跑,丝毫不敢停下来,身体的不舒适总比心里的伤痛要让人有希望一些。
参加葬礼的那天,屋子里有很多人在哭泣,她没有。在学校的那几天里都流干了,看到这么多人在哭她反而不想再流眼泪。她还只是个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没什么人跟她寒暄,不过她倒是看到了很多双类似妈妈的眼睛,那双在爸爸责备她时心疼又无奈的眼睛。她全程冷静从容地参加完奶奶的葬礼,在结束后安静地收拾东西回学校。她那么安静那么沉着,如果没有倒带功能,很难有人发现那天她也在场。
她向来低调到毫无存在感。
高中毕业后她被迫选择工作,妈妈和再嫁的人生了个男孩。长的很可爱,特别是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有神又有活力。她想快乐一定是有感染力的,从记事起她就不见妈妈此时脸上的笑容,现在正不吝啬地挂在她脸上,真好看。她很想逃,特别是在看到妈妈那双熠熠发光的眼睛时,她觉得特别的失落。那天晚上妈妈给她准备了一大桌子的好菜,她从没有吃得这么香过。然后她又和那双熟悉的眼睛相交,她感觉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这一次上天很配合地如她所愿。
妈妈欲言又止,她的现任在一边不断地干咳,像是喉咙很不舒适一样,也许是今晚吃得太油腻。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妈妈终于开了口,她说因为弟弟出生的不是时候,他们已经没有能力供养她上大学,为了送她上高中他们已经举债不少,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们,他们自己也过得很辛苦。她说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找个好人嫁了就可以。她说…
到了楼下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哭,只是很压抑,那种苦得喘不过气的压抑。她一直习惯克制自己,现在她终于被练就成一种没有情绪、没有脾气的怪物,她突然想笑。可是她也没有,因为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因为太用力而挤出眼泪来的。
那就继续忍着吧。
简单的收拾了行李,看了看这栋宅子,又老又旧,毫无生气。没有值得留恋的,却还是不舍。实在是未来的路太迷茫,不然也不至于留恋一座没有感情的破屋子。她嘲弄地笑笑,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坐在火车上她眼睛空洞地看着窗外,像是洞悉了一切又像只是象征性地睁着。时间过得很慢,她要在这趟火车上待上10多个小时;时间也会很快,还有10个多小时她就要独自抗起她的未来。
没来得及慢慢欣赏和了解这座城市,她就立刻安顿下来,努力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她真的太小 ,很多工厂都没要她。后来她在一家水果摊上摆放水果,招呼客人。水果摊在她的到来后经营也没有得到什么改善,老板勤快一点也忙得过来,虽然为难老板还是辞了她。老板好心给她多算了工资,并嘱咐她放开一点,告诉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多注意一点。她一一点头,心里只想着尽快再找一份工作。
公车上她头枕在手上,看外面的风景迅速向后倒退。到站后,她跟在人群后下了车。她有些心不在焉,不然她不会发现我被遗弃在公车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不愿说出的悲伤,没有人比我知道她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一副像是没有灵魂的样子。
阿坚头枕在手上对着窗子侧睡着,手里握紧那颗红色玻璃珠。他没有睡意,睁着眼睛思考着什么。
嗯,这确实是个悲伤的故事。阿坚想。
他辞了职,老板没有挽留很爽快就答应了。结了钱后他买了些干粮和水上了公车,戴着耳机听着安静的歌,坐在他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子。他好像想什么想得入神了,以至于到站了他都没有听到。他一定是想得魔怔了,他这一整天都待在公车上没有下来过。
第二天他还是一样,买了干粮和水上了那趟公车,戴着耳机听着安静的歌,坐在他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子上。同样魔怔了。
第三天…
“打扰了,请问你脖子上的在哪里买的?”
好听的女声传来,阿坚拔下耳机看着女孩,再一次陷入了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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