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董桥等人善写才子文章,不过,董桥太过端正、精致,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即使老去,笔下也是金雕玉琢,一片繁华。胡兰成不同,他经历过离乱、错爱与辜负,但还能自圆其说给自己一个交代,邪气和灵气豆更足一些。
有人曾在《今生今世》的序言里写:“才子也者,首先真得有才,形之于文,是为才子文章……虽然,才本身有品,才之后有识有学。至少前一方面,作者不无亏欠,可是才气太大,似乎又能有所弥补,”
他的《今生今世》,第一章是《挑花:韶华胜极》。这一章节回忆的是童年时代的胡村风景及人事,颇有《诗经》余韵。《桃花:韶华胜极》之于《今生今世》,如“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于《桃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于《关雎》。
在这一章节里,幼年的胡兰成是一个感官与心思都极其敏锐的孩童。胡村的花草、茶叶、庄稼,清晨与夜晚的露水,一点一点洇出来,把人一点一点牵进去。
他是这样写胡村的花的。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乡其他映山红花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花豆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葱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花不是认认真真的花,人不是认认真真的看花赏花人,但这种随意,即是自然,简静烂漫,像乡下孩童的童年。所以,胡兰成才会说“如同我的小时候”。
由桃花及其他花,再及自己的童年,这里面的联想和过渡格外自然,却又无比动人。好像看了这个人的童年,就舍得原谅他成年之后的一切罪过。
又两三岁时学语,母亲抱我看星,教我念:“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酱,辣酱辣,嫁水獭,水癞尾巴乌,嫁鹑鸪,鹑鸪耳朵聋,嫁裁缝,裁缝手脚慢,嫁只雁,雁会飞,嫁蜉蚁,蜉蚁会爬墙。”正念到这里,母亲见了四哥骂道:“还不楼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汤汤了!”现在想起来,母亲骂的竟是天然妙韵。
两三岁时学的话,没有逻辑,但嘤嘤成韵。如他母亲骂四哥的“露水汤汤”,便令人想起“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民间语言的妙韵,真如散落四处的珠玉,偶尔拾得,足够令人惊喜。
不信你看。
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与我两人排排坐在门槛上,听她清脆地念:“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牡丹怎会是萝卜菜籽结的?但她念得来这样好听,想必是真的。
胡兰成说,他“从小就是受的这样的诗教”。
平常的民语有妙韵,平常的人事,在他眼里也是一片流丽。
但凡我家里来了人客,便邻妇亦说话含笑,帮我在檐头剥笋,母亲在厨其他,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袅到庭前,亮蓝动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现世的华丽。
实的笑语、白绿的笋、亮蓝色的炊烟,虚的“华丽”,他在虚实结合和转换上的功力令人望尘莫及,却又如此和谐。
也难怪,他从小就有这样清晰的记忆和敏锐的感受,是从小就有异于他人之处了。
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其他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番薯,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
唱歌总是哥第一,风流要算妹当头。
出去高山打锣望,声鸣应过十二州。
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其他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胡村与我的童年虽好,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且我今在绝国异域,亦与童年在胡村并非隔世,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远意”“有一种东西满满的”“有思无恋”……他对自己模糊及清晰感受的捕捉和描写都十分到位,好像并没有说什么,却又像把一切都说尽了。
春日读这一章,心里也是“有一种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想提笔写些关于故乡和童年春日的回忆,也有些羞愧,毕竟,他都写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