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火车之前,我预料到从车门到我的座位这段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将是一段无比艰难的旅程。车厢的走道上挤满了旅客和行李,找到座位的旅客急着争抢空间安顿行李,被阻滞的旅客嚷着“借过,让一让”。不一会行李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塞不下的行李只好放在过道上挡住人们的去路。我深吸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将行李箱举过头顶,紧随前面人挤出的空间,跨过一个个横躺竖放的包裹,一点点向我的座位靠近。有一会儿,我卡住了,脚悬在半空找不到落地的空间。大概我小小的躯体顶着行李箱的形象与蚂蚁搬米粒很像,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从我头顶飘来“给她让一让,这小姑娘不容易。”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恨不能仰头向他报以微笑。
十分钟后,我终于找到了座位。核对车票,座位靠走道,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他头发凌乱,头顶几绺打了结,穿着破旧脏兮兮的浅棕色外套,袖口磨得发白,伸向过道的脚上一双磨得起皮的黑皮鞋,鞋面上沾着泥灰。
我脑中飞快地闪现头戴安全帽,浑身沾满灰尘,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农民工形象。我熟悉他们的艰辛,因为我的父母正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的母亲曾向我诉说工地生活的艰苦,夏天没有地方洗澡,她只好等到夜深人静,躲到公园枝叶浓密的角落里洗澡。我时常担心父亲的肺吸入太多地砖的粉尘,工地的噪音损伤他的耳膜。当他切割瓷砖时,随着机器发出的尖锐刺耳声,细细的瓷砖粉末在他的四周像云雾般腾起。我提醒他切割瓷砖时戴口罩,他笑着摇头说:“别人看了要笑话的。这么娇气,你就别干这活了。”每每看见卑微的人,我心中的怜悯之情总是油然而生。
"这是我的座位。"我尽量显得友好。
男人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起身,站到走道边上。
我拎着行李箱,跨过一个大蛇皮袋。行李架上没有空间了,我把箱子放倒,万幸,它刚好能塞进座位下面。小小的桌子上堆满了泡面、零食和水果,我只好把食物放在膝盖上。
我旁边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最里面是大学生,对面一对中年夫妇。男的穿戴整洁,翘起二郎腿,一副村镇干部的派头。女的打扮得俗里俗气的,穿着时下流行的皮短裤,膝盖内侧的打底裤起了一片毛球。她皮肤干枯暗黄,两条眉画得又黑又粗,显得十分不自然。更惹我讨厌的是,每当她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她便凑到男人的耳边窃窃私语,倒在他肩头笑。这露骨的缠绵实在不符合他们的年龄,我怀疑他们不是夫妻。我猜他们和老男人一样,也是外出打工的,可能是店员之类的。
每当有人穿行,老男人就跨过躺在地上的蛇皮袋,站在我和中年男人之间。反复多次之后,他索性坐在袋子上。蛇皮袋白白净净的,像洗过一样,看得出来里面装的是棉被。袋子很大,占据大半个过道,仅留出一双脚的空间,勉强够人通行。我猜这棉被是中年夫妇的,于是偷偷瞄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仍然旁若无人地说笑。老男人弓着上半身,环抱双膝,这姿势看起来不会很舒服,但总算比站着强。
为了弥补把他赶出座位的歉意,我拿出香蕉,递给他一根。他接了香蕉,冲我笑了笑,微笑中带着他那个阶层特有的谦卑。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你是学生吧,回家过年?”说话带有浓重的河南口音。我想他是漯河,或者驻马店鹤壁那些地方的,总之会在这条线经过河南的某些小站下车。
我点了点头。他又问了我的家庭和学校,我勉强应答。他说话慢条斯理,仿佛每句话都要深思熟虑,语气很热情,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是,我觉得他跟我见到的农民工不大一样。那些人,有的老实巴交,表情木讷,固执地遵循他们那套笨拙而又可笑的礼节;有的爱卖弄吹牛皮,语言夸张庸俗,对人过分热情。无论哪种,你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憨厚的本质。而眼前的这位,他的笑中似乎有种冷峻,可能是他直勾你的眼神,我说不清楚,总之不大一样。
在这拥挤的车厢里,蜷缩成一堆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时不时站起来,舒展身体。
在他说话时,我注意到他左眉被一道疤痕划分成两段,脸部和脖子的皮肤呈古铜色,显然是久经日晒。他的脸颊消瘦,向内凹陷,这使得颧骨十分突出,看起来像具骷髅。我想像他家里有正在念书的大学生,或是生病的老母亲,他才不得不背井离乡,生活的重担压迫他的身体,也压迫他的精神,他脸上的神情也同他说话一样迟钝。
当他再次站起来时,我也站起来对他说:“我坐累了,你去坐吧。”
老男人笑眯眯地向我道了声谢,坐在了我的座位上。
车厢里出奇的热,大学生拿书当扇子扇风,我的脚掌直冒汗,鞋子里湿嗒嗒的。空气中混合着汗酸味、泡面味、香肠味和一丝丝脚臭。没有教养的父母任由他们的孩子肆意尖叫。浅薄的年轻人用手机外放低俗的歌曲,生怕别人不能欣赏他的品味,将音量调到最大。不断有人穿行,站着的人们嘟囔着,不得不转移站场,缩紧身体腾出空间,等人挤过,又恢复原状。困顿疲倦的人不堪其扰,当乘务员推着零食小车叫卖时,这种不满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挤得走不动了,还卖什么东西!”坐在地上睡觉被吵醒的旅客大声抱怨,周围站着、蹲着的旅客纷纷谴责乘列员。
乘务员充耳不闻,“这是哪位旅客的行李?请移动一下。”
没有人理她,看剧的看剧,嗑瓜子的嗑瓜子,被吵醒的旅客冷眼瞧着她。我看了一眼对面的夫妇,他们正笑嘻嘻地欣赏一张照片,装作事不关己,老男人正看着他们。我心里的厌恶腾地窜上来。
乘列员再次提高嗓音,环顾四周。站着的人低头玩手机,坐在地上的人继续坐着,他们打算等障碍物移开了再起身让乘列员过去。中年妇女凑到男人耳边说悄悄话,男人听了笑逐颜开。老男人的目光从女人脸上移到男人,又从男人移到女人。我真想把这对男女揪出来,逼他们承认,让他们当众出丑。
一分钟过去了,乘务员还僵持在那里。“哪位旅客的行李,请移动一下。”她环顾四周又说了两遍,确保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她脸上开始显出绝望无助的神色,用祈求的语气说:“请配合我的工作,谢谢!”
中年夫妇仍然无动于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将蛇皮袋高举过头顶。它比我的行李箱还沉,里面至少有两床被子。
乘列员看出来这不是我的行李,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推着车走过去了。放下被子,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中年夫妇。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关系!
半个小时后,乘列员推着零食车回来了。中年夫妇岿然不动,僵持了一会,我又将蛇皮袋高举过头顶。对中年夫妇的厌恶到了极点。这又不是我的行李,我为什么要三番两次的好心移开。我下定决心,下次卖零食的乘列员经过时我也要袖手旁观,可是乘列员再也没有来。
我打了个哈欠,脚底渐渐传来酸疼感。老男人双目放空,茫然地盯着前方,似乎忘了这是我的座位。我不得不提醒他,他连忙站起来,满脸歉意。
车厢渐渐安静下来,呼噜声此起彼伏,连交谈声也放低了许多。空气不再燥热难以忍受,大概乘列员把暖气调小了。
我眯着了,凌晨三点被乘列员的播报声叫醒了,列车就要抵达驻马店了。我睁开眼,走道上旅客排队等候下车,迷糊中我看见了那个白色蛇皮袋,那件浅棕色外套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我一下惊醒了,坐直身子,收回目光,中年夫妇还坐在我对面。再向车门望去,老男人和白色蛇皮袋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