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被抓了。
回到埠城已经晚上九点了。我找了家小饭店要了啤酒和烤肉。抛开逃亡和眼前的烂事儿不想,我越来越喜欢有钱人的日子。无忧无虑,间或有点儿淡淡的无聊,犹如睡后初醒时的懒洋洋。我吃饭时,两个巡警进来扫了一眼。做贼心虚,我到洗手间去了,拿眼观察那两巡警。如果情况不对,我将从卫生间的窗口越窗而走。《防身守则》第十二条说:不论到什么地方去,都应该准备两条路。心虚归心虚,可我并没过于担心,警察如果真发现了我,一定会布置警力,用便衣,让巡警露面,会惊扰我。果真,那两个巡警喝了杯水就走了。这个晚上,大概太疲倦了,我喝得多少有点儿多。一个小姐模样的女孩儿直瞅我,我浑身都暖暖的。酒助性,喝到一定的时候,就容易想女孩儿。我爬上车时,那女孩儿也跑到酒店门口探了下头。我还没糊涂,眼下顾不上这事儿了。我慢悠悠地把车开回了藏身租住房。夜晚静悄悄的。上楼时,我才发现楼道灯灭了。大概是停电,或者有故障,我也没多想。
摸黑开了门,刚要伸手开灯,突然,一双有力的大手,狠狠地从后头把我掐住了。我头发顿时竖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差点儿瘫了。我想到了警察和鬼。灯开了,竟然是王志豪坐在床上,似笑不笑地看着我。
“你好哇——”他阴阳怪气的。
我叫自己保持冷静。把我按在椅子上的人,正是我要赵凯找的那个平头。或许他会把我交给警察,或许不会。
他起身,瞅瞅我监视用的设备,说道:“小子,你抢劫银行了,变阔了?”
我得探他的底儿。“你想怎么样?你打110好了,我不在乎。”
当我知道王志豪没准备立马把我交给警察时,我反倒紧张了。他向我所要的东西出乎了我的预料。
“你给苏琳换下来的那个硬盘在哪儿?你给我就放你走。”
硬盘?我脑子翻动着和苏琳在一起的那个下午。鲜活的回忆很奇妙,犹如乘上了爱因斯坦的光速列车。可硬盘并不在我手里,平头过来把我捋起来了,叫他保子什么的,保子道:
“你他妈,不老实我废了你!,信不?”京腔京调,一正宗首都人。
我假装真害怕,竭力想让他们明白,我手里没什么硬盘。
“你来劲儿是不?”
保子“吧唧”一下,拍了我脸一巴掌。
打也打了,训也训了,见问不出什么来,两人把我绑在暖气管上,上外间嘀咕了一通,王总先走了。隐约之中,我听王志豪说我这儿应该很安全,因为我在逃亡,一定不会把地址告诉别人。
被抓住时的恐惧暂时过去了。我坐在地上,一只胳膊和一条腿给拴着,大脑东一头西一头,想琢磨出他们把我扣在手里是什么目的。结果却挺骇人的。他们找我索要硬盘,而我手上又没有,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呢?王志豪过去在隐秘处,现在跳出来了,而且和保子这么个杀人嫌疑犯在一起,想来我怕也好不了。既然他们注意到我这个地方很保密,会不会杀了我,再把我弄冰箱里头,存个一年半载的?想到自己可能转身就变成冰肉,那感觉奇怪极了,又害怕又不敢相信,浑身都宛如进冰箱似的发冷。
我若越窗而下,平稳地将落到地上——我脑子里全是这念头。我得设法逃出去。
保子挺无聊的,他喝了杯水,翻冰箱,从里头取出罐啤酒来,“啪”的打开了。冰箱里有红肠。
“什么时候的?”他问我红肠是否过期了。早知道这样我弄点儿耗子要,在搀上点儿屎。
“昨天买的。”我说,倒乐意和他套近乎。在中东被绑架的人,获释后都强调,要和绑架者处好关系。
我也想喝点了。这种时候我却极想喝上一罐啤酒。可还没等我开口说话,电话响了,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是我的手机。我猜是赵凯,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人知道这号码了。
保子“嘎”地撕开易拉罐,边喝边听着电话响。电话在床上连震动加叫唤。
“是谁?”
我可不想告诉他什么。
保子把电话拿到我耳边,撂下啤酒,从背后抽出个东西来,顶在我脑袋上。那东西效果真好。我顿时全身发凉,是把电影上那种带消音器的手枪。仅透过新闻消息,我也知道在“道上”混的人,很多有枪,像公安督办破获的青海“老羊皮”制售枪案,光卖出去的枪就有几百把。不过像保子这种枪,只在北海市破获一个贩毒集团时,我才在电视上见到过。
保子把枪口在我脑袋上按了按。
“接电话!要敢胡说八道,立刻废了你!”
给支枪顶在脑袋上的感觉,可不像香港警匪片那么潇洒,我全身都冒出将死之感的冷汗来。对于这种感觉,看看电视上播出的在伊拉克绑架者被斩首前的表情,那才是真实的。
我立刻点头答应。
保子把头凑向电话,和我一块儿接听。果真是赵凯,而接听的内容让我几乎吓尿了。赵凯说的全是关于保子的。保子真名叫张保贞,是回族人,过去是香港匪首张子强的枪客,张子强被抓后他一直在逃,公安部和国际刑警一直在追捕他。
我浑身出水,只会“哦”了。赵凯陈述加解释,说既然保子和王志豪在一块儿,那王志豪这个人怕也不是善良之辈,抓住他们,我就可以立功了。
还抓人家,我觉得我马上就要死了。挂了电话,保子——张保贞,一脸怪异地看着我,他继续喝他的啤酒,喝了一半儿,猛地把啤酒罐砸向我。
“妈的,你是不是警察吊我的‘凯子’?”
我真叫这个电话害死了。他枪口直晃荡。我在害怕,在糊涂,我在一点儿上此刻却清醒:保子不会在意把我杀了的。尽管在想象里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软蛋,可真到临头时分了,还真害怕极了。我觉得全身都软了,连骨头也松了,直想尿尿。所谓的吓瘫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了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把赵凯全盘端出来了。
保子收回枪口打了个电话,好像核实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想到了保子可能打给王志豪,但我大脑里最明白的一点儿是,我知道了他们这么多,换成我是对方,也会把我灭了。我差点儿就叫娘了。眼前一出现父母的样子,我眼泪几乎控制不住。
保子瞅瞅我,点了支烟边抽边走动,像在考虑什么。
我渐渐地让自己恢复一下。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就这么死了,即便是为了含辛茹苦的老爸老妈,我也得挣扎后再死去呀。
保子突然说话了,叫我约赵凯见面。我本能地猜到了他的动机,他想干掉赵凯之后或许是我,好保证他自身的安全。赵凯是我哥们儿,还帮了我这么些忙,就算我死定了,也不能捎上人家呀。
我说赵凯不在埠城,他在甘肃呢。保子一把抓住我头发,差点把我头拧下来。我疼得刚要叫,保子抓了个枕巾就塞进了我嘴里。连呛加憋气,我鼻子眼泪都下来了。保子说我要敢再胡说八道一句就杀了我。我也的确是自找麻烦,赵凯方才打的是公用电话,区号是埠城的。
信仰是一回事儿,可信仰的达成又是一回事儿。没办法我只好按保子的要求,把赵凯约到一家指定餐馆,叫凤凤餐馆,听都没听说过,在湖畔湿地一带。时间是两个小时以后。尽管我用了有点异样的口气,但赵凯似乎没注意到,或许在我逃亡了这么久之后,他也很想见我。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真是欲哭无泪。
保子不再搭理我,吃喝了一通后,把我结实地绑在了暖气管上,嘴也给塞住了,又叫我老实点儿,等他回来。我有点儿发懵了。我原来还以为保子会带我一块儿去,那样我还可以伺机行事儿。到这时,我才明白方才他问我赵凯长相特征的目的。一想到赵凯会因我而死,我全身都发凉。保子一走,我就开始挣脱,可浑身都被汗浸透了,也没把绳子弄松一点儿。保子把我捆得和警察一样专业。居室的固定电话离我有三米远,可我就是够不着它。看来只有一个办法,我费劲儿的从背后在暖气片儿上摩擦尼龙绳,手和胳膊全都磨破了,大约一小时后,我总算使绳子松动了,等我终于抽出一只手来时,我几乎累瘫了。我勉强松了绑,去抓电话。保子果真是行家,电话已经被他断掉了。而我的手机被保子带走了。我抓了根毛巾,一边擦血,一边往楼下跑,去打公用电话。已经过了约会时间五分钟了,我不知道赵凯是否还活着。尽管我觉得杀一个人恐怕不和想象得那么容易。电话一通,情况有点儿不妙,赵凯的电话处在关机状态,而他从来不关机的。
我大脑嗡嗡直响。跑回租住房去取车钥匙,我装了点逃跑用的东西,刚要出门,楼梯上就传来了脚步声。我想到了保子,全身都冒出汗来,将被打死的念头叫我浑身的血凝固了。我找不到藏身之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我手里抓着根棒球棍,想我立刻就要死了,这念头叫我差点儿叫妈,全无电影上那种不怕死的英雄本色。
当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我抡起棒球棍朝探进来的脑袋狠砸了一下。进来的人像个大石头,呼嗵掉了进来。在棒子落在脑袋上的瞬间,我认出了这个人不是保子,是王志豪。头顶有血冒出来。害怕、恐惧、紧张叫我悚成了一团。我把他拖间屋里,生怕他活过来,用胶带把手脚捆了。刚要往楼下跑,看见他掉在地上的手包,我想到了钱。我不缺钱,可谁和钱也没仇,另外,我缺现金。我拿起他的手包,窜到停车场,一路狂奔。跑出二十分钟后,我才靠边停了,点了支烟,平息一下紧张之感。我大脑昏昏沉沉的,仿佛刚发生的一切都像在做梦。不远处有个手机店。我打开王志豪的手包,手包沉得像装了四万元。包里大概有一万来块,而另一件东西叫我眼睛发凉又头皮发麻:一把精致的装着消音器的手枪。枪很新,烤蓝色。我拿到车窗线以下,小心地摆弄着。枪上有几个英文字母:史密斯.韦森。我脑子里跳出赵凯。我顾不得别的了,我下车买了部手机,给赵凯打电话,电话仍然关机。我给急救中心打了个电话,叫他们去我的租住房救王志豪。我开上车去湖畔湿地。当我打听着找到那家酒吧时,老远就看见围了老大一群人,显然出了什么事儿了。我把车停在小广场的车位上,仿佛看见赵凯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过去,我担心警察在那儿。看见有人过来时,我摇下车窗向他打听前头出了什么事儿。
“枪杀,一个人被打死了——”中学生说,紧张中还有点儿兴奋,准备把这消息跑回家告诉他妈。我像寒冬腊月掉进了湖里。和赵凯相识以来的往事,开始不断地跳出我的脑子。几辆警车依次开走时,天色已经向晚了。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后,我看着被夕阳笼罩着的湿地,第一次想到死亡或许也不是件坏事儿。你倒下去,化成尘土,一切也随之解脱了。
我把车开到湿地的深处,断定四周没人后,我把王志豪的那支枪拿出来摆弄起来。我隐约知道枪开火前要上膛,还要打开保险。十分钟后,我打响了第一枪。那只是“啪”的一声,十米处都很难听到,但我还是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后,跳上车就跑了。
街上到处是晚饭后闲逛纳凉的人。街道上灯火通明,间或有巡警迈着四方步从街上走过。我梦想能遇上保子,那我非一枪挂了他,给赵凯报仇。
我把车停在一家小超市的门口,左瞅右看后,进去给自己买了点吃的喝的。手里有枪胆也肥了。店内人不少,我直奔主题,拿了一打啤酒,一只烤鸡,去排队交钱。结算完钱款,我刚要走出店时,一只手拉了我一把。我浑身的血顿时凝固了。枪在车上呢。
“嘘,是我——”
一个女生。我回过头去,是苏娟,那个吊死女孩苏琳的表妹。我心里没底儿,拿不准她为什么叫我。她更应该悄悄给警察打电话。我知道她是王总的人。在公司里时,大家对她和她表姐都有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感。
“去你车上吧。”她悄声说。
我机械地随她出来。她竟然认识我的车。上了车,我觉得安全些了。枪就在坐位的一侧。漂亮的脸蛋,质地极好的黑色波希米亚风格的裙子下裸露出雪白的修长美腿,以及女孩特有的淡淡体香,要在过去,我一准会昏过去的。我得说点儿什么了。
“你可以报告警察。”我说。
“你从车上一下,我就看见你了。当时就有两个巡警从我身边走过。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她认真又轻描淡写地说。
或许她喜欢我——。我又想好事儿了。不过话说回来了,英俊对于男生就犹如美丽对于女生一样,没什么坏处。不过,一切都是闪念下的东西,我大脑还清醒。
我不能在此地呆久了。我发动起车子,往路上开去。
“你今晚上最好住下。别出城,警察一定再出城的道口设了岗了。”苏娟说。想到了赵凯。警察会设卡检查的。
“你知道湖畔的事儿?”我问。
“知道”
我既吃惊又不吃惊,这种消息在中国会传播得很快。
“我还知道你父母住在哪儿。”她又说。
我大脑一片空白。在我看来,苏娟不过是个漂亮女生,可眼下我一点也摸不着她了。我心里有点儿慌。想到我父母,我心里泛起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我父母在哪儿?”我问她,心里并不相信她。
“两个老人还好。他们一直在等你的消息,住在一家小旅馆。”
“你怎么知道这些?”
“有两拨人在找你——警察和王志豪。你知道我算是王志豪的人吧?”
我确实想知道这个。我开始看后视镜,以为我被跟上了。可还没等我说话,苏娟发话道:
“王志豪死了——”
我差点儿追尾,赶紧刹了车。苏娟平平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她什么都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想问她,又不敢开口。
“走吧,去我那儿吧,我一个人住,很安全。”
我想到了保子,或许她会把我引给他。曹操说“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我可不能中了美人计。我没回应她的话。
“到了路口往左拐。”她说。
拐过路口我把车停下,点了支烟。我瞅着她,她表情坦然地也瞅着我。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你可以直说。”我说道。
“你应该明白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她提醒我说。她用表情告诉我她至少没把我交给警察。
“我还给过你父母一千块钱,所以我没想过要对你怎么样,即使你真杀了我表姐。”她说。
“我没有!我没杀你表姐。”我吓了一跳,赶紧申辩。
“我比你想象的了解得还要多,你最好听我的,我保证我不会害你。”
想到有枪在身,我也豁出去了。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随时可能毙命我也不奇怪。如果她真敢引君入瓮,我也别无选择。人心叵测。去苏娟家的路上,恐怕我们都在琢磨对方。
像那些靠姿色最先富起来的女孩一样,苏娟住在靠海边儿的富人区。我四下撒麼者,寻找有意外时能逃走的路径。《隐身守则》上说,做一件事之前,退路为上。
室内干净而讲究。中厅一面玻璃墙面向大海。不知为什么,进了屋内我有种紧张之感。苏娟拿来饮料和啤酒。我坐在临窗的红木椅里,枪别在后腰上。我偷偷又仔细地检查了易拉罐后,才打开了啤酒。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被下安眠药麻倒,不用特意学习,也知道不要喝陌生人的饮料。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想个你做个交易。”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指什么。我想不出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交易可做。
“你杀了王志豪——”
传来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我吓住了,“嗖”的从后腰掏出枪来。我想那一瞬间我脸色煞白,整个脸肯定既扭曲又难看。
“是狗狗!”苏娟也吓了一跳,赶紧提醒我。果真,一条白色的短腿狗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宠物狗傻头傻脑,对理也不理,朝苏娟去了。
我把枪放在膝盖上。她的话也叫我害怕。我杀了王志豪?我记得我捆他时他还有点气儿呢。
苏娟说她和王志豪一块儿去找的我,当时她在车上,后来她看到我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了。等我跑远了,她就上去了。她说她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王志豪送到医院后就不行了。
“你打碎了他的脑袋。”
被诬陷杀人和你真杀了人,心里的感觉可不是一码事儿。那一瞬间,恐怕活到头的感觉把我抓住了。想想都不可思意,只不过是找个工作混口饭吃,却叫人算计了,而自打进了这家公司,所发生的一系列事儿都把我引向一个去处:墓地。
我打开了第二罐啤酒,这次没想到检查一下。
“我表姐有一把钥匙,你见过吗?”她转了话题问。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竟然没糊涂,钥匙就在我脖子上挂着呢。我自小就不喜欢把一大串钥匙挂裤腰上。而苏琳的这把钥匙,我一直觉得或许背后有什么东西,可一直也顾不上管它。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越发小心翼翼。我脑子里方才划过见见我父母的念头。这种念头老往外冒,趋势我想或许生命对我来说已经不多了。两种结局在我的脑神经中跳跃:或者我被保子或被警察打死或者自杀。
“如果有那把钥匙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我终于让自己冷静一点儿了。
“你把钥匙给我,我可以证明王志豪不是你杀的。”她平平静静地说。
我想不出她如何能证明这个,她并不在现场。再说,假如不是我杀的,总归还得有一个人杀他吧?
可苏娟的脑子不比男人的小,她说她可以向警方证实王志豪是想杀我,而且有枪,我是出于正当防守才用棒球棍打了他。
一种轻快划过我全身,正往海底沉那,一下子又浮上来的感觉真爽。这倒真是条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也可以换另一种说法,说你藏在屋门处的拐角上,王总刚要敲门时,你一棒子打死了他。当时你腰上还别了把枪——”
我静静地坐在那儿,想我是不是该杀了这漂亮又险恶的女生。她看出什么来了,淡然一笑。我觉得一切不会如我所想,杀了她就可以逃掉。
“你不想,不想为王志豪报仇?”我问道。
“我相信是他杀了我表姐,或者是他找人杀的。为他报仇?他死有余辜!”
不仅我,恐怕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取代了她表姐。
“我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应该明白。”她说。
我仍不明白。或许她永远也别指望给她表姐报什么仇。王志豪不是一个女生可以拿来随便对付的。
“可能吧,但我会得到我应该得到的。比如这房子。”这理儿我更相信。在中国,目前已经没有天使了,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为了钱而落在大款升起的地方。几千年了,中国的哲学精髓就是金钱加美女。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同意和她做交易。交易之外,她倒真的是个美丽可爱的女孩。一会儿,她就准备了一小桌饭菜。
我眼前浮现出整个大学时代都在展望的梦想,一处大房子,有钱又有车,家里有美丽的女孩做妻子,除了随时小命不保之外,这一切就在眼前。
吃饭时,我彻底放松了,和她闲聊起我进入她表姐所在公司以来发生的一切。
“你知道老鼠为什么会让猫吃掉吗?”她问我,也像轻快女孩,一脸惬意。
这还用问?猫吃老鼠谁不知道?它们是生物链的一环,天生如此。
“还有被鹭鸟吃掉的鱼。”她说。
我听不懂了。她说有一中绦虫必需到猫的肚子里去产卵,所以它控制老鼠的大脑,鱼也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说的一切叫人害怕。
只是对于眼下只有答应这个交易了。不过我也不傻,我要求先替我洗脱罪名罪,然后我再和她交换钥匙。
“这不行。如果我替你说了话,你没事儿了,你不认账怎么办?”她不干。
我也有我的担心。“如果你是王志豪派来诱惑我——上当的——那我怎么办?”
“他死了,另外,你知道——”她是想说她也恨他,可大概她意识到此刻这话没分量。“你知道吗?保险箱里有王志豪的犯罪证据——”
为了使我相信她所说的,她说是苏琳留给她一个条子,她才知道钥匙和保险箱什么的。
“比如,我知道保险箱和银行卡的密码,如苏琳不告诉我,我不可能知道的。”
大脑案子分析了一番后,我潜意识里只能相信她了。我本想威胁她一下,说如果她骗我会怎么样,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我也不那么傻了,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你只要做就行了。
苏娟睡卧房,我睡厅里。一宿懵懵懂懂,没睡沉。枪几乎一宿没离开过我的手。后来我被响动惊醒时,捞起枪,差点儿开了火。苏娟穿着睡衣,正往厕所走,吓了一大跳。她是去解手。外头天已经亮了,五点半了。
九点钟,我俩走进招商银行。一切都很正常。枪就在我手中的纸袋里。我再次想到了阴谋,假如苏娟想害我,她只要大喊一声:“这人有枪——”我的麻烦恐怕就来了。
我们登记后进了保险库。金属色的保险箱依次排开。我们转了一圈,在角上找到了苏琳编号的箱子,编号就在钥匙上。插上钥匙,又对了一通密码,“咔”的一声响后,保险箱开了。犹如电影上看到的,一个不大的铁抽屉被拉了出来。里头两张银行卡,一个电脑硬盘。这肯定就是那使我深陷危难,王志豪一直在找的硬盘了。
我没对银行卡多想,我自己还有几百万呢。我就想着这个硬盘能帮我解脱。我们把东西装好,准备出去时,我忽然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头,那感觉后来想想就像狼嗅到了生人味儿。
我一把拉住苏娟,“嘘”了一声。静下来后,我听见了脚步的移动声。远处传过来吵杂的脚步声。苏娟看上去也紧张了许多。我把枪抽出来握在手里,用衣袖挡着,抓着苏娟的手腕,试着往外走。突然间,一个声音响起来。
“高小钢,你被包围了,老老实实走出来——”
我懵在那儿。我听出是古文峰的声音,我知道我走到尽头了。保险库连扇窗户都没有。而事到如今,我不怀疑是苏娟出卖了我,她或许早和警察串通好了。答应和警察合作,以减轻自己,这种事儿每天都在发生。
我抓紧她,说只要我有个什么事儿,她也别想活。
“婊子!”我骂道,红眼了。
“我没有!”苏娟说,眼里急出泪来。
门口方向的光线暗了一下时,我一抬手,枪走火了。尽管只是“噗”的一声,但在银库的回音下,还是很清晰。
“谁要敢进来,我就不客气了!”吓傻了后我说。我满脑子都是活不了的念头了。苏娟看出了我身上的杀气,吓得直抹泪。可她果真不是一般的女孩,哭泣之下,仍提醒我该如何做。
“把我当成人质,或许有机会逃出去;另外,你也可以向警方要挟,我可以帮你证明你是清白的。”
我不敢再相信她了。如果她不替我证明,甚至反之,那我岂不死定了?我倒可以试试把她当作人质。
警察又喊话了。他们知道我手里有枪了。我也没顾得上去想他们是否从那“噗”的一声里能听出什么来。
“放了人质,缴枪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古文峰喊。
我还没说我手里有人质呢。极度紧张之下,我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了。我野蛮的一把捋住苏娟的头发。
“你们是一伙的,要不他怎么知道你是人质?”
苏娟也有点儿傻了。蓦地,她迟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手往上一指,我以为有人,差点儿开了火,原来她指的是个摄像头。
压力、紧张、脑中盘旋的绝望,我精神有点儿失常了,挥手射向摄像头,三枪后其中的一枪把摄像头打碎了。
警察不断地喊话,就从新闻中看来的片断,获知警察一时半会儿不会硬冲进来。我让苏娟给我点了支烟,我需要让狂跳的心平静一下,看看是否还有什么对策可想。
大脑像高速火车,树木、河流、云彩,可除了胁迫苏娟做人质这一招之外,也没别的路可走了。电影和电视真是个好东西,关键时候它会交给你怎么做。
“外边的人听着,我手里有人质,我需要一辆汽车让我离开,否则我就杀了人质!”我喊道。
苏娟冲我微微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孩有点让我心里紧张,较之于我,她甚至更沉稳。
大约两分钟后,警察向我喊话了,问我可否用他们的人换下人质。苏娟示意我别答应,我也没那么傻。《隐身手册》上说,危急关头,要胆大心细,行动迅速,不给对方过多的时间准备,以打破对方的思路。
我再次想到了死,一颗子弹击中你,你就如断了点的灯,大脑一下子归于黑暗,世界上的一切都离你远去——城市的嘈杂、人们的说话声、风声、雨声。
“听着,我现在要出去——”我押着苏娟一点点儿往外走。当我们看大门时,我瞅见大厅里做着埋伏和伏击状的警察。我观察了一下,保险库里无法藏人,最危险的是保险库门的两侧。
“让门口两边的人离开,我看见他们了!”我诈道。果真有人,有人挥了挥手。我把枪顶在苏娟身上,怕她害怕做出什么荒唐事来,我悄声说我不会开枪打她。大概情势所逼,她也害怕了,没有反应。但我知道,只要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不会向任何人开枪。我押着苏娟,让她向门口的一侧伸出头去,她说没人了,另一侧也撤了。
古文峰在大厅门外的台阶上,劝我放下枪,又说事到如今即使给我架飞机,我也别想逃掉。他手里拎着把手枪,亡命似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似乎哪儿不对头。
“小心姓古的!”苏娟着急地悄声说。我和她说过我怀疑他有问题。我在左侧柜台的缝隙间看见了一支枪管。我拉上苏娟一把退到门后,被吓了一大跳。苏娟说叫他们局长出来讲话,要求见局长。没一会儿有人回话了,说局长在省里开会,他是主管副局长秦鹏。有这么个局长吗?我俩都不知道。我们探出头去,那个男人站在门口。肚子大,脖子粗,不是领导就伙夫。是不是主管局长不敢说,但肯定是个当官的。
“叫他过来说。”苏娟告诉我说。
“你要有诚意就过来说。”我说。
有两个警察阻止他过去,其中一个就是古文峰。
苏娟说他要过来了就让他做人质,上我车,开出去再说,把古文峰的事儿都告诉她。我反应过来了。这个丫头真行。
秦鹏高举着双手一点点地过来了。等他进到保险库后,我“逼”这苏娟搜了他的身,没有武器。他平静但谨慎的看着我,说我还这么年轻,不应该这么做。
我没心情和他讲这些。《隐身守则》上说,警察的善良有两种:一种使用善良作为手段,一种是达到目的后作为施舍。
“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但必须先离开这儿,否则我不会说。”
“可以,但你放了这位小姐,我跟你走。”
我看看苏娟,不知道她此刻怎么想。这女孩的心思我捉摸不透。她板着脸沉默,我似乎明白了,拒绝了秦鹏,我押着他俩往外走。大概碍于局长,警察们开始闪避。一辆警车停在路边上,一个警察坐在司机的位子上。苏娟在看什么,我顺着她的视线瞅过去,她在盯着古文峰,怕他有什么动作。秦鹏刚要走向那辆警车,我制止了他。我的车就在马路对面。过马路时我一步三回头。
“我们要去哪儿?”秦鹏问。
“上那辆车。”我指给他。快到车前时我停下了,向他要了一副手铐。秦鹏瞅瞅我,让警察送一副手铐过来。大半天,直到秦鹏先火了,他们才反应过来。一个警察拿着一副手铐过来了,我用动作阻住了他,叫他扔过来。上了车,我先把秦鹏拷在车上,点火启动朝郊外驶去。警车急急忙忙地跟在后头。
“别叫他们跟着,我不会伤害你的,但别叫他们跟着。”我说。
秦鹏借了我的电话,打过电话后,警车停了下来。
驶过两条单行线,闯了五个红灯,车在公园旁的小路上停下来了。我把秦鹏解下车,叫苏娟到路口拦了辆出租,一直开往湖区。我担心秦鹏反抗,可一路上他却老老实实的,期间只揶揄地说了一句话:
“你倒像是个行家。”
我没吱声,可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话: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怕小时候看《地雷战》一类的电影看多了。
我们在渔民码头下了车,直奔海滩。苏娟也懵了,悄声问我去哪儿。我只是想我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把秦鹏铐在废弃渔船的环上,怕他跑了,又用衣服把脖子遮挡起来,摸出烟来一人一支。
半个小时后,秦鹏又要了支烟。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叫我们摸不透的是,秦鹏的脸上有种激越的东西,似乎他相信我们的话,又为此高兴。他说道:“你们知道古文峰是谁吗?他是张光亚市长的小舅子——”
我第一次听说。苏娟显然也是。这消息会让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中国百姓感到不安。我和苏娟面面相觑,恐怕在那一瞬间里都有种前途不保之感。但我最想知道的是秦鹏的态度。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想怎么办?”我问他。
他说不能操之过急,我们得先躲起来。他建议把我俩送到拘留所去,所长是他同学,在那儿我们更安全。苏娟冷冷得看着他。关于拘留所安全我倒相信。灯下黑,警察都想不到,但我不能相信秦鹏。苏娟说她死也不会选择去那种地方。
从和警察对峙到现在,已经四十分钟了,无论如何得跑路了。避开秦鹏,我问苏娟有什么地方去没有。苏娟想了一下,说她有小姨一家的钥匙,她小姨去泰国旅游了,还得几天回来。
我们把秦鹏撂在那儿,又要他的手机号。他竭力劝我们听他的安排,并说我们这样会很危险。
苏娟拦了辆出租车,绕道从湖北面的一条小路进了城。又换了两次车后,总算平安到了苏娟小姨家。果汁、饮料,好好喝了一通。我们都有种从梦中回到现实之感。洗过澡之后,我们简单地吃了东西,彻底释然了。苏娟吃着苹果在电脑上摆弄了一通。从她加挂硬盘,和敲击键盘的架势,显然她是个计算机高手。果然,片刻后她就把她表姐存进银行里硬盘的数据读了出来。
我盯着电脑屏幕,掐了手中的烟,把指头都烫了。从电脑显示的资料看,王志豪主持这家国际贸易公司后,就开始涉足用集装箱走私毒品。而更叫我们吃惊和后怕不已的是,古文峰果真是王志豪团伙的成员。而账户资料上的往来帐户,最多时达数亿元人民币。苏琳一封遗书般的留言说,她偶然获知了王志豪的秘密,竭力想劝阻他,但不仅未获成功,还引来了杀身的危险。如果她哪一天遇到了不测,那她就是被王志豪害死的。
外头有脚步声,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我抄起枪来。我们屏息凝听了一会儿,门口有人说话了,是收水费的;又一个邻居说这家住户出门了。惊吓过后,这件事儿也提醒了我们,我们把所有窗户都关严实了,以防灯火泄漏。苏娟也不简单,把资料做成备份,其中有一份存到搜狐的邮箱里。
夜深人静。马路上间或有鸣叫着的警车驶过。我们开动脑筋,也想不出安全又妥当的上上策。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利用手中的资料。古文峰和市长的亲戚关系,把我们原来的想法都打乱了。眼下,每一个中国人都热衷于升官发财,一旦有人利用我们的资料来达到目的,把握俩出卖了。那我们就死定了。古文峰可以二话不说,直接打死我们,说我们持枪反抗。对于她,即便有处置不当之嫌,至多也是纪律问题。
睡觉前,瞅着苏娟走进卧室的背影,我忽然有种濒死之人想要女性的那种欲望。
“晚安,别多想了。”她回头说。
我点点头,一闪而过的念头,犹如风,人皆如此吧。
牛奶加烤面包。第二天吃早点时,苏娟说得去银行,她身上只有不到一千元现金了。我大概有一千多。
早间新闻,我们想看到的消息一条也没有。播音说由于采取了小区联防制,今年综合治理的成绩要好于去年几个百分点。
“我总有种要出事儿的感觉。”苏娟说。
所有动物遇到危险时本能的预感,我也有。无论多么聪明,女孩子终归是女孩子,我安慰她说没什么问题。
我把碗筷端进厨房里,苏娟突然叫我:
“你快来看!”
我吓了一跳,托盘差点儿从手里滑到地上。枪在沙发垫下头呢。倒没那么危险。电视在新闻播完后正在播寻人启事。我知道苏娟为何要如此大叫了。我的父母正出现在屏幕上,正寻找走失的我。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寻人启事,但对于当事者,知道其中的意思。
我大脑在看见父母憔悴的脸时,时间和空间都被凝固了。泪水儿夺眶而出。苏娟给我拿来了毛巾,画面消失后,我依然凝滞地看着屏幕。
我真想见见父母,搂搂两位老人。他们含辛茹苦,把个乡下孩子培养成名牌大学生,都没为此享一天福。而我父亲在诊室打吊瓶的一幕,使我想放弃一切去看他们。我脱口而出的念头把苏娟吓了一跳。她以为我不能这么做,因为十之八九是警察的圈套。
“至少我得给他们点儿钱!”我说。
“这好办,一会儿我去提钱,然后托快递公司给送去就行了。”
我从不喜欢酒水,尤其是一大早喝酒,可现在我却很想喝上一口。苏娟从冰箱里翻找出两罐啤酒来。
离苏娟表姐家不远就有家储蓄所。我尽量给我俩化了妆,苏娟对我有这手艺吃惊又高兴。我们观察了一下才走进银行。我观察着四周的动静,苏娟去提钱。
一会儿,苏娟就递着眼神兴奋地过来了。
“只能提两万。提多了得提前预约。”我直觉到她的高兴不仅是因为钱。她是用苏琳的卡提的,上头大概有很多钱。
“给叔叔阿姨三万吧?”出了银行她说。
先两万吧,我以后会给他们更多,如果我还有以后的话。我瞅了苏娟一眼,我还拿不准一旦我有什么闪失,她可否值得托付,把我卡上的钱转给我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