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我,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未来对我来说,是一个黑洞,我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也看不清自己最终会走到哪里。我只是在走路,而且,我走得很认真,也很坚持。
当时,我最大的短期追求,就是考大学。所以,我学习的重点,一直围绕着大学的必考科目,包括历史、地理和俄语,尤其是历史。后来,虽然我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背下的所有资料都没有用上,但那时的用功还是没有白费,我后来的写作非常受益,因为,当时的用功,让我有了非常扎实的知识积累。
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即使最初的设想不能实现,当时的努力也会给你带来另一种收获。从真正意义上说,只要努力了,就一定不会白费。但你一定要在努力中成长,而不能仅收获某种知识。
在南安中学的时候,寻找俄语教材和辅导材料不是容易的事情,为此,我真的伤透了脑筋。后来,我的高中同学叶柏生知道了,就帮我买到了我需要的所有资料——他当时在清华大学读书,买书比我要方便得多。虽然我后来放弃了俄语,但叶柏生的情谊让我一直很感恩。后来陈亦新结婚,9月在武威摆酒席,我就打电话请他来参加婚礼,还叫他不要去别的地方,他也答应了,却没来,连道贺的电话也没有。我觉得很奇怪,就打电话去他家里,才知道他早些时候外出考察,8月22日遭遇车祸,离开了人世。知道那消息时,我非常难受,有点怪他为啥不听我的,为啥要食言,可事情既然发生了,怪他也无济于事,我只能感叹人生的无常。人生中的很多事情,真的说不清。当我们尝试去改变,最终却无法改变时,我们只有接受这种无奈。我的人生中,充满了这样的无奈。
失去考大学的机会,也很让我无奈。当年,为了考大学,我拒绝了很多安排,比如不肯当班主任,总是一下课就躲进房子里,做我该做的事情。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多争取一点学习的时间,让自己能成长得更快一点。但我的多次拒绝惹恼了刘站长,他对我更加反感了,后来就把我调到了比南安中学更偏僻的北安小学,而且不肯在我的高考申请书上盖章。他不盖章,我就报不了名,报不了名,我就参加不了高考,于是我就失去了高考的机会。
他当时的理由很滑稽:师范生教小学没问题,不用考大学了。这当然让我很失望,就像突然被人用麻袋蒙住了脑袋,狠狠地打了一顿,但我没有争辩,更没有闹事,我只能接受。因为我知道刘站长的想法,也知道争辩、闹事没有用,我只能平静地接受。反正我考大学也不是为了文凭,而是为了有一个更好的环境,能多读点书,更好地写作。既然做不到,我就只能自己创造更好的环境,好好地写作。所以,我一接到调令,就一声不吭地收拾行李,一个小时内就离开了学校,骑着我的那辆破自行车,捎着我所有的家当,去北安小学报到。
当然,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但我仍然没有争辩。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多次像这样被惩罚性地调来调去,我也一直没有争辩,更没有屈服,我始终坚守自己的梦想,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前进着。后来,我在房里挂了一副字:耐得寂寞真好汉,不遭人忌是庸才。那也是我对自己的激励。我知道,只要自己不倒,任何人都无法打倒我。
不过,被调到北安小学,我还是有点不安,因为那学校很偏僻,我不太了解那里的情况。而且,听说那里没有食堂,老师得自己做饭,这对不会做饭的我来说,真的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既来之,则安之,我也管不了许多了。到了北安小学,我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要一间单人宿舍。校长答应了。于是,我把自己从南安中学带来的那张油布挂图挂在窗户上,充当窗帘,继续开始读书、写作。刘站长对我的惩罚没有影响我的心,更没有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我还是延续了在中学教书时养成的习惯,只是其中又加上了一个做饭的环节。
北安小学的学生不多,有很多废弃的教室,我就像《武林志》里那个老汉那样,将一间废弃的教室布置成练武场在里面吊上沙袋,摆上树桩,栽了葵花秆,练梅花桩、九宫步和飞镖啥的,把墙上扎得全是洞眼,也练静功,生活倒也逍遥。
而且,当时我不但自己练武,还教一些孩子们练武,所以当地的老百姓都知道我,对我也很好。最初,我不会做饭,就买了好多面,到附近一个叫郝玉兴的铁匠家里,请他用这些面帮我做饭。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再也不去他家了,因为他和他老婆对我太好了,每次我去他家,他们都会做很多很好吃的饭菜,远远超出了我给他们的那点面,这无疑给他们增加了麻烦和负担。所以,我下定决心不再去附近的乡亲家里吃饭,学着自己做饭。
这对不会做饭的我来说,当然有些困难。最初我没把工作调动的事情告诉父母,也是怕父母担心我的饮食问题。可后来他们还是知道了——在那个年代,中学里虽然有炊事员做饭,但老师们必须自己交面粉,爹怕我的面粉不够,有一天,就骑了车去南安中学给我送面粉,也因此知道了我被调往小学的事情。这个消息对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因为当时的西部人都觉得中学老师被调到小学是一种惩罚,爹不知道我为啥会受到这种惩罚,很担心我,于是马上又捎了面,去北安小学找我。
北安小学很偏僻,爹不知道路,就一路打听,过了很久才找到那所在。到了北安小学之后,看到那冷清破旧的校园,他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他也知道小学没有炊事员,一想到“娃子咋吃饭啊”,心里就难受极了。毕竟我当年才二十一岁,又不懂做饭,在父母眼里,我还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该子。
他一见到我,就问,你是不是犯了错误?他以为,要是我不犯错误,是不可能被下放到小学的,无论我如何解释,他都似信非信,满脸担心。后来,他总是提醒我要跟领导搞好关系,就跟那次下放有关系。其实,我并没有做错什么,除了吃饭上课,我一般不跟别人来往,总待在自己的宿舍里,一不迎合,二不应酬,三不争名争利,四不干涉别人,别人就算做了错事,我也只是看在眼里,并不揭穿。所以,我跟别人没有闹过别扭,别人对我所有的不满,都是因为他们看不惯我,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一想到爹知道我被调到小学后的那份难受,还有一直以来对我的担心,我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心里非常难受。
爹对我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我确实不会做像样的饭,只会做一种叫拌面汤的食物,有点像城里的疙瘩汤,但是里面没有菜。我的做法是,在面粉里加上水,搅成面疙磨,然后倒进烧开的水中,稍微煮一下,这时,面粉是熟了,但谈不上好不好吃,纯粹就是一锅糨糊。即便这样,我也还是一日三餐都吃它,而且是一次尽量多做些,分三顿吃,这样一天就可以只做一次饭。那情景,很有些范仲淹划粥而食的意味。那时,我不知道剩饭在四个小时后会滋生出很多细菌,只想省时间,所以我总是直接吃剩饭,连热饭的工序都给省掉了。几个月后,我就得了肠炎,每天早五更总会剧烈腹痛,不得不起床拉肚子。不过,我不认为这是生病,反而觉得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自己睡过头了。当时,我真有点以苦为乐的味道。我常常想到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会把一切艰辛都当成上天对我的考验,坦然接受。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当然,后来我想了个法子(拼命吃蒜)治肠炎,没让自己一直病下去,不然就出大问题了。
北安小学虽然很冷清,没什么人,被调到那里,确实有种被流放到边疆的感觉,但是对读书、写作来说,倒是一处很不错的所在,因为那里很安静,没有人打扰。在那儿的两年里,我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仍然是学校里的隐士,仍然不参与老师之间的很多业余活动,总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因为没有机会考大学,我也就没必要再为考大学而学习了,我的精力就完全集中在修行、写作和读书这三方面。除了做饭、吃饭、教书——实际上,因为吃得很简单,我用来做饭的时间并不多——之外,我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读书和练武,也仍然会在打扫房间时听《道德经》《庄子》等经典的录音,一边劳动,一边背诵,一心多用。假期的时候,我仍会选择看校,不回家,因为那是学校里最安静的时候。所以,那两年里,我补充了大量的文学营养,也积累了成功所必需的一些知识,收获还是很大的。
之所以北安小学假期没人,除了大家都想回家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据说北安小学会闹鬼。几乎所有老师都相信这个传闻,非常害怕,不敢在没几个人的时候待在学校里。我倒是不怕,每逢寒暑假,我一般都不会回家,总是一个人待在学校里,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因为没人打扰,有大块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所以那是我最开心也最自由的时候。
不过,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天我出去办事,回来时,郝玉兴告诉我,小陈老师,我刚才看到两个丫头子进了学校,不知道是不是你女朋友。我说,不会吧校门锁着,她们应该进不去啊?但我还是到处检查了一下,学校里果然没人。但是,到了夜里,我忽然梦到窗外烈火冲天,正烧着两个女人,那情景很是恐怖。
北安小学有很多类似的传闻,附近的村里也经常发生一些类似的怪事。比如,人们都说,村里曾经有个人叫鬼迷了,趴在涝池里吃淤泥,一边吃,一边说:“香呀,亲家的好长面。”要不是村里人发现得及时,他就会因为吃了过多的淤泥而死掉。据说,过去也经常有人看到几个女人进了学校,可校门其实一直锁着。
我虽然不至于恐惧,但睡觉时仍然会经常不关灯,不过,就算我不关灯,有时也还是会发生诡异的事情。比如,半夜里,我总是发现桌子旁边坐了人,还跟我聊天;平日里,我也经常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但我一直没有去探寻出现这些现象的原因,也不去讨论到底有没有鬼,只管把一切都当成幻觉,仍然安然地待着,做我该做的事,就像在南安中学时一样。毕竟,真也好,假也好,我都得在这里待着,不能到别处去,除非我辞职。但我要是辞职,就肯定不能继续做老师了,因为那个时代跟现在不一样,老师没有权力选择工作。换句话说,我要是有异议,就得回家做农民,没有别的选择。一旦回家做农民,我就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了。既然如此,我的探究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我总说的,改变不了命运的时候,就要改变自己面对命运的态度,这是一个人的尊严。何况,我有自己该做的事懒得花时间在其他事情上。
就这样,我在这个偏僻诡异的地方,一待就是两年多。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