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看完电视剧《装台》,又赶紧去读了一遍小说。从中体会到很多“活着”的意义。意犹未尽,突然有一个想法。趁着春节放假,到作者在剧情中提到的各个地方,实际走一趟。完成一篇读后感。
- 介绍地点时,我主要通过照片的方式展示。
- 介绍人物和情景时,我通过小说原文的文字片段来展示。为了区分我个人的总结和原文,原文将通过阴影的方式展示。
- 最后的总结,我谈谈自己对这部小说的总体感悟。
地点:秦腔团、尚艺路、刁家村
秦腔团
秦腔团指的应该就是陕西省戏曲研究院,西安人爱听戏,特别是老一辈,对秦腔的喜爱到了痴迷的程度。我自己从小听豫剧长大,一直听不太惯秦腔的哪种吼。随着在西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慢慢也开始能接受和体味秦腔的味道。
陕西省戏曲研究低调的门口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剧场,不知道电视剧中装台的剧场,是不是就是在这个剧场。
陕西演艺集团,就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旁边,从门口的横幅看,陈彦的另一部小说《主角》电视剧也在筹拍中了,值得期待。
附近古香古色的建筑,增添了一些文艺的气息。
西安人爱吃泡馍,电视剧中也展示不少西安的特色美食,如果来西安吃泡馍,还是这样老店吃着正宗。
尚艺路
尚艺路和刁家村,应该都不存在了。尚艺路,应该指的就是文艺路,去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那条路叫文艺路了,原来戏剧研究院这些都在那边。文艺路上倒是有个刁家村小区,不知道跟小说中的刁家村是不是有关系。
刁家村小区
文艺路就在附近
文艺路人行天桥
文艺路的窗帘批发市场。据说这个市场20世纪80年代就存在了。刁顺子的第二个妻子赵兰香干的布艺活儿应该就在这个市场。
刁家村
电视剧中的刁家村,是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附近的徐家庄拍的,那个刻着“刁家村”的村牌,据说就是在徐家庄南门。这样的城中村,包括小说中提到的旅馆村,我太熟悉了,刚毕业的时候,在这样的村子租住了两年。所以对小说中讲到的生活气息深有感触。随着城市拆迁改造的不断进行,这样的城中村越来越少了,等到逐渐消失后,它只能变成一代人的记忆,它曾经的存在,也是一个时代符号的象征。
徐家庄
没有找到“刁家村”村碑石,在村北找到了刻有“徐家庄”的村碑石。
春节期间,村子中的租户一般都回老家过年了,所以村子中显得很冷清,少了平日的人潮拥挤的繁忙景象。
这样的城中村的一大特点就是拥挤和麻乱。
不知道哪家瞅准了这块空地,自建了几间瓦房,虽然很简陋,但是为了活着,总要找个栖身之所。
村子里有很多这样的外卖电动车。我们平时叫的外面,也许就是由住在这些城中村的外卖员送到我们的手中的。大多数应该是农村进城务工人员,因为城中村的土著,靠收房租为生,很少有人愿意出力气干活
其实小说中还提到两个地方,一个是碑林,一个是西仓花鸟市场,这些地方都是老城里面的巷子,车很难过去,也就作罢了。
人物&情景:刁菊花
小说中的刁菊花人物原型,可不像电视剧中的那般模样。据说是属于丑人多作怪的哪种类型,人的长相一般,但是性格孤僻,极度自卑,甚至心理有些变态。变态的原因在于极度的心理不平衡,不能接受现实,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从小生活在城中村的孩子,大多数不会太把上学当回事,也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氛围。早早辍学,在家里得过且过。不想努力,但是想得到全世界的瞩目和尊重。她扭曲心理的形成,也跟从小家庭的变故有关系,她的妈妈跟别人跑了后,村里的闲言闲语对她的幼小心灵也是一种伤害,父亲整日忙碌于工作,也没有时间去和她交流。
她从来看不起那个一年四季蹬三轮的父亲,更看不得,她的父亲又娶回蔡素芬这样一个比她大不了太多,且要比她漂亮的女人。她一直用最恶毒的语言骚货、贱货、母狗这样的词来侮辱蔡素芬,希望能够将她逼出这个家。小说中并没有像电视剧中一样最后刁菊花向蔡素芬道了歉并且和好。小说中直到最后,蔡素芬也再没有回来。
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又怎么能够看得起别人呢,怎么可能要求他关爱别人呢?
她在酒店入住洗澡时静静地端详着自己的身体,几乎连每一个关节都不放过,她要找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除了这张脸,长得实在令她奈何不得外,这身上的哪一寸,哪一公分,又比她乌格格差了多少,怎么乌格格就有了“高大上”,而自己还是这等落魄的模样呢?她在一点点揉搓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揉着搓着,就发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尤其是皮肤的质地,几乎完全随了刁顺子,胳膊上,腿上,甚至屁股上,毛囊都呈颗粒状,用手抚摸过去,甚至有滑过砂纸一般的感觉。人家乌格格,就不是这样,虽然粗胳膊粗腿、甚至大骨节、大屁股的,可她们在一起洗澡时,她抚摸过,那是如绸缎一般光滑润泽的白皮肤,而自己粗糙的皮肤,还呈褐红色,特别像刁顺子刚扛过箱子的肩头。自己虽然个头不低,可腿多少有点O形,那也是完全随了刁顺子,也许都怪那些年,跟他一起去装台,喜欢帮人家搬道具,搬戏箱的缘故,搬着搬着,这腿就跟那些装台人的腿十分相似了。越看她越是恨着刁顺子,最后,干脆搭上很多浴液,将一盆水变成泡沫,把不想再看的身体,全部淹没了。
最能体现刁菊花变态心理的,是虐狗这段:
好了的脖子是用一只长筒丝袜勒着的,身上扎着水果刀、剪子,还有铁丝、铁钉子,鼻腔里,深深捅进去了两根竹筷子。连好了的私处也没放过,里面被硬撅撅地别进去了一根生黄瓜。那条断腿白茬茬的骨头,折断在了血糊糊的皮毛之外。从好了身上溢出来的血,都凝固了,滴在最下面的,已经成了黑色冰凌。
最能体现刁菊花无聊心理的,是虐蟑螂这段:
菊花觉得一切都彻底没意思了,实在是活得乏味透顶了。她把电视遥控器,翻来覆去地媳着,一个键甚至压下去,再也弹不起来了。她这时,真想家里再有一只狗,或一只猫,能让她无所事卞的生命有所发泄。她躺在床上,磨来磨去的,最后把头搭到床沿下,而双腿高高跷在墙上,几乎是倒立状地睡着。突然,她看见了一只在地上爬动的嶂螂,她立即爬起来,用一根针从嶂螂背上扎下去,然后看它几只脚的奋力滑动,她想看它到底能滑动多久才死。这家伙,竟然一直滑动了半个多小时都还活着,难怪有人说,嶂螂的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顽强的生命了。在下水道那么脏的地方,爬来爬去都能活下来,还有什么不能适应的生存环境呢。网上说,嶂螂不仅耐脏,而且还有超过人类几十倍的抗辐射能力,即使核子爆炸,嶂螂也是可以生存下来的。嶂螂的生育能力还极强,一只嶂螂一次能产十几个卵,而一个卵鞘里,能爬出几十只小嶂螂来。人类遇见它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烧成灰烬。她有的是时间,来观看这只已用钢针限制了自由的小动物的死亡过程。她拿起刀,一刀一刀地,把那些细腿切下来,然后把两个翅膀也宛J掉,原来这家伙在紧急时,还能飞呢。再然后,就冷静观看,只剩下了头颅和便便大腹的身躯的扭动,直到扭动完全停止下来,她才又用针尖挑开大腹,看里面是什么构造,能一次生产出上千只小生命来。真挑开来,里面什么也没有,就一点勃稠物,她才点燃一根火柴,把这个肢解了的躯体,烧得渐渐蜷曲起来。一根火柴烧完,再划一根,又让蜷曲的身体烧得爆裂了一次。当燃着第七根火柴时,就发出了焦蝴味。再然后,这个蝴疙瘩就慢慢抽缩起来,直到最终剩下缠在针上的那点焦炭状的东西,她才连针一起,扔进了垃圾桶。肢解、焚烧嶂螂的过程,整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虚荣:
谭道贵准备娶她。这让她太没有精神准备了。照说她是会一口回绝的,可谭道贵更绝,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还做出了另一个更加重大的决定,要带她去韩国做美容,想做成什么样儿,就做成什么样的,并且还说:你不是喜欢美国电影明星奥黛丽.赫本吗?咱就弄成赫本那样儿,让她乌格格好好看看,看看谭道贵是咋样舍得给自己女人花钱的。并且必须弄得比她乌格格好看十倍。她的心,一下就给说毛了,没想到,谭道贵会来这一招,虽然她也明白,这一切还都是冲乌格格来的,可去韩国做美容,已经是她十几年的梦想了,只是没敢说出来而已。作为刁顺子的女儿,能让你有一碗饱饭吃,能让你有几套一年可以倒换过四季的衣服穿,那就已经是该满足得睡着了要笑醒的日子,怎么还敢有做美容甚至换脸的希望呢?她被谭道贵彻底击倒了。她甚至嘴唇都有些颤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无法把自己跟这样一个男人联系到一起,可她又绝对不能放弃,不能放弃这次根本改变自己面貌的机会。
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是归于平淡:
菊花是深秋的一个下午回来的,回来时,哭得脸上化妆油彩一道一道的。她说谭道贵出事了,制假酒贩假酒,被判了十年,他前老婆也是送他进监狱的“黑手”之一。顺子看见,菊花美过容的脸,鼻梁有些歪斜,脸颊也有些塌陷。现在这模样,是既不像赫本,也不像菊花了。如果不说她是菊花,大概谁也认不出她是谁了。
菊花一“还巢”,过去那音乐就又响起来了,声音一样,节奏一样,叫声一样,是那种永不安生的怪叫声,就是不像唱,只那样一直没头没尾地反复着。
人物&情景:韩梅
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始终有一种自卑感,也始终有一种防备的自卫心理。虽然她的养父一直把她当作亲闺女看待,但是她自己的心里始终有阴影。小说中的韩梅并没有电视剧中对父亲的那般孝顺。她离家出走嫁入陕南大山里后,就再没有原谅过父亲。
对于韩梅这个人物的描述,作者用细腻的手法展示了她内心的纠结。不好去评判这样一个人的好坏,一个从小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的孩子,在继父家里小心翼翼的成长,她不得不产生一种防备心理,这是人的生存本能。他对跟朱满仓回山里的不甘心,对那个西京城里十四平米的小屋的坚守到最终的放弃,对继父的依靠到失望。将这样一个人物内心的挣扎表现的淋漓尽致。
苦苦坚守着底线,是因为不甘心:
在朱满仓入住的旅馆,当她第三颗纽扣解开时,她突然猛一掌,把这条朱满仓牯牛推出了老远,她觉得这一步是绝对不能迈出去的,一旦迈出,她就得跟这个乡巴佬去大山里过一辈子了,这是她截至目前,还都不能确定与朱满仓到底是同学还是男友关系的根本原因。
朱满仓在陕南老家给她发微信,不是家里的键牛,就是家里的肥猪,昨天,他上山砍柴,甚至还在一个洞子里,抓住了一只狸猫,他几乎用微信,直播了他们几个小伙子围堵狸猫的全过程。好玩是好玩,可在韩梅心里,总觉得那不是她要的生活。她给朱满仓发这些历史遗迹,似乎就是在提醒朱满仓,她与他是有差别的,她是文明古都西京人。
虚荣:
当韩梅坐着继父的三轮到郊外散心,也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起来,那个三轮,曾经是她最喜欢,最熟悉的交通工具,继父用这个三轮接她和母亲到家里来。接送她上学、放学。可不知咋的,今天再坐在这个三轮上,穿过再熟悉不过的长安路,就觉得道路两旁的眼睛,如芒刺扎背了。她先是低下头,尽量不与路人的眼睛相遇,可走着走着,还是觉得坐不下去了,她就让继父停了下来。
当继父在寺庙被人抽了耳光,而且还当众给人跪下了。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耻辱,觉得父亲太窝囊。当事情平息下来后,韩梅是悄悄从寺院里溜出来的。她故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地坐公交离开了。
抗争:
韩梅仔细打量着这间仅有十四平方米的小房子,这就是她作为西京人的立足之地了。她知道,自己母亲死后,在这个大城市里,就没有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虽然继父对自己不错,可人家有亲生女儿,她自己心里,就自然隔着一层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这十四平方米的领地,一旦放弃,她就与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关系了。得守着西京城这十四平方米属于自己的房子,这里牵连着她另外的人生希冀和梦想。有时她甚至觉得,有些像守碉堡,碉堡大概也是冰冷冰冷的,守起来很艰难,但她得守。
韩梅从律师事务所出来以后,就信心满满地回家去了,那是刁菊花的家,也是她韩梅的家,她在法律上,终于找到了支持的依据。
放弃:
韩梅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了,如果说在几天前,她还想对抗下去,那么自打刁菊花把断腿狗残忍地杀死后,她的强烈对抗,其实已表现为虚张声势的恐惧反应了。她能拿起菜刀跟刁菊花拼命,也是看蔡素芬在身边,才表现出的决绝行动。如果不是看见继父刁顺子,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态度暖昧,尤其是扑通一跪,那简直就是对刁菊花实施恐怖暴力行径的公然服软甚至纵容,兴许她还不会做出撤离的决定,可看着继父那连连磕头作揖的熊样儿,她绝望了,这种面对一家之主的绝望,才是压垮她这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只能去找朱满仓了,那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感到温暖的人。即使从此彻底嫁到山里,她也认命了。
人物&情景:刁大军
刁大军是典型的城中村民的一种人物代表,他就是那种不愿下苦的人。只不过大多数人靠收房租为生,他以赌博等歪门左道为生。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大大咧咧地把钱挣下,在这个以金钱论成败的价值观的年代,他成了很多人羡慕的对象。连刁菊花也时常想,怎么亲亲的两弟兄,活的差距就那么大,一个吞金吐银的,一个就蹬了破三轮,真是邪了门了。
放荡不羁:
作者用放屁的架势来展示刁大军的不羁,在疤子叔的赌场赌博时,让顺子给他送钱应应急,顺子拿了一万块钱,他觉得不够,就让马蒂回宾馆取钱:
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马蒂的脸蛋儿,像哄小孩儿一样地说:“越惯越没样子了噢。这样吧,我先把这一万打完,再打干了,立马回宾馆取去。”说完,左边屁股一抬,随随随地放了几声响屁。马蒂用两只手,把刁大军的耳朵狠狠向两边拽了拽,刁大军又抬起右边屁股,随随随地号炮三声。
疤子叔哈哈大笑起来道:“顺子,你也学学你哥,看人家把人活的,一辈子吃喝玩乐得利朗洒脱的,连放屁,都是随随随的春雷震天声。你倒是活了个怂嘛,蹬个破三轮,把咱村子人的脸都丢尽了,好歹祖辈也都是西京城里人嘛,他妈的,城里人,谁去给人干这下三滥职业。你还给人家唱戏的装台,亏你刁家的先人哩。”
顺子刚走出门,就听身后又是一阵响屁,静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热油呛菜般的哄笑声。顺子的脸,已经不知道发烧了,被人瞧不起,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不过今天,是当着他哥的面,尤其是当着他哥才领回来的那个小嫂子的面,是让他哥太没面子了。他突然也想放个屁,他想努力放响一些,可最终还是放塌火了。也得亏放塌火了,要不然,那要命的痔疮,又会痛得他直不起身子了。
落叶归根:
人不管怎么活,到最后,还是亲情最重要:
那是清明节前的几天,顺子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珠海一个啥子派出所的,能不能立即到珠海来一趟,你哥得胰腺癌,已经晚期了,没人照顾,希望你能来看一看。顺子就决定把他哥往回接了。可刁大军咋都不回去,说能见兄弟一面就行了,并且死死地抓着床沿不丢手,房东帮忙把他的手往下抠,一片指甲都抠折了。顺子到底还是在房东的帮助下,勉强把他背上出租车,坐火车回西京了。
终于不能动了,活得那么风光的刁大军,说是不行,就彻底不行了。他过去老说,他一辈子没见他哥流过泪,可自打这次去接刁大军,到现在,一个多月时间,他已不止十几次地看他流泪了。他觉得他哥就像一个硬柿子,突然变得又绵又软了下来。接回来后,他埋怨过那个叫“妈的”的小女人,他哥摇摇头说:“不要说了……也不容易,我都对不住人家娃,走了……也是应该的……我都没给……没给人家留下一分钱……”他甚至为这事还号陶大哭起来。
人物&情景:大吊等工人
大吊在电视剧中叫大雀(qiao),大吊其实是一群农民工兄弟之间开荤段子玩笑起下的名字。这个名字不好在电视剧中直接使用,所以换掉了。大吊是典型的农民工形象的代表,勤劳,朴实,一生在为生活挣扎。其实各行各业的农民工都差不多,我曾经到建筑工地上待过一段时间,跟农民工一起相处。也都是出苦力的工作,也都是荤段子不断,干活之余偶尔也到馆子中吃点喝点。苦中作乐,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人以群分:
每一个圈子都有一种自然的凝聚法则。装台这个队伍,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管理哲学,它们有自己的一套相处规则:
顺子的痔疮,这几天已经犯得又快成上次那样了。他还悄悄去医院看了一回,医生说除了吃药,就是卧床休息,另外就是动手术,再没别的好办法。可眼下这一摊子,他是咋都不能歇下的,就自己买了些纱布,把那一块由前到后,紧紧往上槽着缠着,生怕又犯了脱肛的毛病,狗日的墩子就笑话说,老板交档好像夹了个足球。他也懒得给大伙儿说,说了,这阵儿也走不开。其实他知道,这一伙,哪个不是浑身的毛病,猴子的胃病,严重得经常吐酸水,脸迟早都是挤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惨白,有时实在痛得不行了,他会把胃顶在一个硬物上,压一压,磨一磨,来缓解里面的绞痛。大吊是椎间盘突出,厉害时,连路都走不得,但即使在走不得路的时候,他也不愿意不来装台,他总是说没事,一个大男人,还能活得这不经事的。其实顺子明白,这些乡下进城打工的人,谁愿意干吃白睡地养病哪,一天没有进项,一天就等于损失好几十块哩,即使只吃两碗面,也是坐吃山空的破败日子,何况还有房租钱,再要开点药,那这一天的挠心账,就还不如硬撑着去挣几个,更有益于病痛的缓解了。好在大家也都有一种默契,那就是看谁不舒服了,就都照顾着点,比如大吊要是弯不下腰的时候,大伙儿就绝不会互相干盯着,眼看属于他那一堆该运的箱子留在原地动不了。其实每次装台,干啥不干啥,干多还是干少,都糊弄不了人的。大眼一看,多少只箱子需要装卸,一共有多少人挣钱,摊到每人头上是多少,那是哑巴吃饺子——个个心里都有数的事。帮忙是帮忙,要是有人故意偷懒或者装病了,那也对不起,你该干的那份,绝没有人给你老盯着、扛着。包括那些真“病秧子”,在这里也是干不长久的,毕竟都是靠力气吃饭,没了力气,就是再可怜,也没人能长期替你背亏。这样的人,从顺子队伍被淘汰出去的,也好几个。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猴子跟新来的人说,跟顺子干,还行,这人心不黑,能背亏。后来,装台队伍里,还来过一个借暑假打工的大学生,走时给别人说,别看顺子这人不起眼,但在他身上,还有一种叫责任的东西。
逆来顺受:
猴子的一只手转在齿轮里了,只听一声尖叫,猴子就晕倒在平台下了。大吊他们把血糊淋荡的猴子,用三轮带到医院去一检查,四个指头都骨折了,但中指最严重,已经无法复位,大夫说只能切了。征求猴子意见,猴子就同意把那个指头切了。猴子还说,幸好中指用处不大。在送猴子去医院的时候,瞿团也来了,并让团里的财务人员也跟着。猴子手痛得满头大汗淋漓,却始终没叫唤一声,见了人还咧嘴笑呢,但那笑,真的是一种比哭更让人难受的表情。顺子心里,一阵阵就跟锥子扎着一样的痛。
这种状况对于我来讲,有一次很类似的经历。有一次去521医院看烫伤。期间两个农民工进来医院,护士问什么伤,他们说电锯伤,胡士说打开看下,发现左手食指少了一半,问,另外半截手指呢?答,锯没了。然后去办卡,挂号,看急诊。期间并没有看到那个受伤的人有多么痛苦。理论上,少半截手指,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应该比较痛苦。也许这就是中国人逆来顺受的缩影,也许这就是活着的方式,不同的命运以及不同的生活方式。人的一生就是不断经历,然后坦然接受。
为了生活:
到底是干活儿为了活着,还是活着为了干活儿,谁又能分的清楚:
他们是直到有观众轰上舞台来,跟主演合影时,才从地上爬起来的。都爬起来了,怎么大吊还趴着不动,他心里咯瞪一下,就急忙去摇大吊,可大吊还是没动,他就大喊了一声:“大吊!”大吊还是不动,他的腿就瘫软了下来。墩子、三皮他们见大吊不动,也围过来,摇大吊,喊大吊,就在顺子觉得大吊可能是死了时,大吊却突然动了一下。听到大家那样紧张地呼喊大吊,团上好多人就围过来了,可大吊就在人围得越来越多时,却自己翻过身来了,看看四周,然后说:“没事,好着呢,是睡着了。”大家才一哄而散。
后来顺子就一直在骂大吊,死都不会死,与其真要死,为啥不在那天晚上,戏推到高潮后死掉呢,却偏要等到第二天才死。
第二天大概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墩子给顺子打来电话说,大吊死了。是死在欢乐谷的。
周桂荣是在演出结束后,被从首都机场,直接接到医院太平间门口的。顺子安排八个劳力,把她和丽丽看着,然后他才和瞿团把事实真相给她说了,可八个劳力还是没把两个女人按住,她们就扑跪在太平间门口,忘了这是京城,忘了这还是人世间地呼天抢地起来。
人物&情景:刁顺子
第一口头禅“咱就是个下苦的”,反映出顺子对自己的人生定位,通过踏踏实实吃苦劳动来生活。虽然他的心里也会有一些挣扎,抱怨命运的不公,但到底来还是要继续靠下苦生活。如果我说城中村人很少有愿意靠出力气营生的,那顺子是一个例外。顺子的逆来顺受,顺子的点头哈腰,都体现出一种韧性,那是一种活着的韧性。
整个小说自始至终,都在提顺子的痔疮问题,顺子强忍着痔疮干活的场景。有的人可能怀疑,真的有人能忍着病痛干活儿吗?但是在我跟农民工接触的过程中,也亲历过类似的事情。有一次一个工人撞到了胸腔,虽然没有骨折,但是胸部外皮挫伤,胸腔内应该也受了一些伤导致反复咳嗽。但是这个工人,始终没有去住院和检查。只是自己买了一些擦伤药和咳嗽药。很多天后伤口才愈合,咳嗽和胸腔痛也持续了好久。住院是要花钱的,是要误工的。在下苦人的眼里,挣钱不容易,似乎把钱比健康看的更重。
怯懦:
顺子在寺庙被人抽了耳光,而且还当众给人跪下了,甚至被自己的女儿韩梅都觉得丢人而离去。为了平息事端,他情愿替墩子抗下这一切后果,在菩萨面前顶香炉跪一夜。
甚至连蔡素芬都觉得他窝囊,竟然就那样窝窝囊囊连滚带爬,连磕头带作揖地跪在地上,让人家当软泥团似的捏来踢去了。本来墩子跑了,他也完全不必要替墩子去受什么过,可他好像是有受虐待的癖好似的,就那样自告奋勇的,进大殿顶香炉去了。要是放在孙武元,这个钱宁愿不挣,也是不会受这等屈辱的。
面对两个女儿,作为一个父亲的怯懦:
刁顺子对女儿刁菊花的感情,虽然女儿做出很多出格儿的事情,但是他最多也就对女儿发发狠话“啥东西”。在女儿面前,进一步表现出了他的软弱和逆来顺受的一面。女儿成为今天这样的性格。可以说跟他也是有直接关系的,这又扯到了教育问题上。当然,他没有时间对子女做出良好的教育,也不知道如何教育好子女。只知道让女儿吃饱穿暖,不受伤害就行。他总觉得女儿在6岁就跑了亲娘,是他自己无能,没有办法挽留妻子保留一个完整的家庭,因此他以一种无条件溺爱的方式来抚养刁菊花,让她的任性达到一种极端。他身体力行了自己勤劳善良的一面,但是仅仅有这些还不够,例如,他找了三个老婆,却没有考虑女儿的感受,在女儿眼里,他们就像是开窑子的。
两个女儿一副针尖对麦芒的架势。素芬看姊妹俩僵成这样,就有些怪顺子,嫌顺子不该只顾在外边揽活儿,遇见事了,也只是干号几句,屁不顶,她怕这样拖着,会拖出啥事来。可顺子实在也是没办法,一大家人,见天要吃要喝,一天口袋进不了银子,他就急得直挠头。也不知村里其他人家的日子,都是咋过的,他的日子咋就过得这样苦焦,这样窝囊呢?越劳越挣,越是娘嫌女不爱的,有时把命都快搭上了,日子也还是过不展拓,过不舒服,这倒是个怂日子嘛!
面对寇铁的怯懦:
顺子他们已经熬了好多天了,他用土办法,已经止不住屁股上的肿痛了,就到医院去清洗了几次,大夫说再不好好休息,就要化脓了。可化脓也得让它化去,舞台上的事,这阵儿就跟掀了下坡的碌礴,不让它滚,也是停不下来的。他都忙得一只烂皮鞋让平台挂掉了后跟,也没顾上去修一下,一高一低,一走一跋的,寇铁老嫌慢,就说他是吃了“摇头丸”了,还滋润得一走三摇晃的。顺子知道,戏弄到这阵儿,舞美、演员、乐队要“三结合”了,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凡大小拿点事的,动不动就凶人,他已经给大伙儿打了好几次招呼,说谁骂、谁凶,都别当回事,反正就是皇上他妈死了,再纷扰乱糟得没个头绪,那事也都是要过去的,只要人家没动刀砍人,咱就好好伺候着,谁叫咱是装台的,装台人就这命。
团领导们走了,寇铁是开自己车来的,顺子就又把住寇铁的车门,死要寺院那笔钱。顺子说:“寇主任,你要不要我给你跪下?真的弟兄们很可怜,那都是保命钱,可不敢再拖了,你也总得让我给大伙儿有个交代吧。”顺子看寇铁还是那副躁乎乎的样子,就真的给他跪下了。素芬在一旁看着,一下惊呆了。
自嘲和自娱:
顺子也常想,不知咋搞的,自己从十几岁就撅起沟子干活,干了几十年了,日子也过不前去。村里大概就数自己最下苦,但也就数自己活人最下作。人家也都养娃,不知咋养的,就能养成器,养顺溜,养漂亮,养孝顺了,而自己,也没少花钱,也没少操心,娃咋就养成这样了,连亲生老子都瞧不起,也不知是哪根大筋拧了,反正好歹死活都把人拽不到辙里去。他多么想,哪怕自己挣死,只要菊花能给自己赏个好脸就成,可不行嘛,好像连他挣的钱,也都和别的父母挣的钱不一样似的,让人家花着,心里都犯隔应。看来靠下苦挣钱,真的是很丢人现眼的事了,连这钱,也都跟着没了光彩了。可让他别样地挣,他又学不会,也不敢,当然,也不想。不过,想了也白想。自己的命,大概也就只能这样苦下去了。
演狗这段,在“它”死了以后,听桃花思念“它”如何忠诚的唱腔时,“它”躺在主人公怀里,随着音乐的凄美抒情,身子竟然也有些飘荡起来。“它”可能是完全进入戏了,演桃花的演员,还把“它”撞了一下,意思是提醒别动,可“它”还是止不住要飘然摇荡。他从来没有在如此温暖的怀抱里,享受过这样的赞美,二十多句唱呢,全是给“它”的,还是秦腔慢板,放在平常,谁还给他过这大的篇幅交流说话呢,大多是:顺子你把那个啥弄一下。或者是:顺子,你长眼睛是出气的呀,你看那个啥弄成啥了。即就是表扬,也很简单:顺子,那个事弄得不错嘛,下次还让你弄。用这样的戏份,这样的爱怜,这样撕肝裂肺的思念,来总结、歌唱一个生命的意义,五十多岁了,他还是借着狗,才美美享受了一次。这一生,只有被人贱看、呵斥的份儿,从来没有如此高尚、重要、尊严地活过一天。他在充分享受这种高尚,这种重要,这种尊严。
关爱他人:
有一个人,每年正月初一,雷打不动都是要去看的,那就是他的小学老师,他都看了快三十年了。老师姓朱,就住在端履门里文庙背后的一个窄巷子里,西京城最有名的碑林博物馆的后门,就对着老师家的窗户。离老师家不远,还有一个叫下马陵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董仲舒墓园,是老师经常去的地方,有好几年他去拜年,师娘都说老师到墓园走路去了。老师无儿无女,有人说是师娘的原因,师娘前年也走了,家里就剩下老师一个人了。顺子把给老师拜年的几样礼物,放在了书桌上。那是老四样:德憋功水晶饼,老铁家腊牛肉,坊上油炯花生米,还有一瓶老红西凤,都是老师特别爱的几样东西。几十年前,他就给老师送的这几样,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再到现在的一百多块钱,反正每次送来,师娘都要还点礼,总是不让空手回去的。他出门的时候,又说了他一句:“腰又猴下了,我就不信,你还不如我的腰了,挺起来,再挺直些,这不就行了吗。” 他就挺着腰杆出门了。每次从老师这儿出门,老师和师娘都是这句话,叫他把腰板挺起来,说人的腰,你坚持往直挺,就挺起来了,说往下猴,也就彻底猴下去了。他每次从这里出来,腰都会挺得比过去直些,可今天挺了挺,就觉得特别的酸痛,背过老师,他还是猴下来了。
朴素的处事哲学和管理哲学:
搞这么多年装台,他积累下的经验就两个字:下苦。啥事都自己带头下苦,就没有装不起来的台,每次给半空灯光槽运灯最苦,他就带头运灯,自己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驮一百多斤重的铁疙瘩,还能行。他最怕的就是有一天驮不动了,这个队伍就带不成了。只要能驮,他都尽量去驮,他驮着最重的东西,就是发言权,就是管理。
让顺子最感到安慰的,就是他的这个队伍,虽然平常也有磕磕绊绊,他们相互之间,也会有些过节儿,但在大事情上,绝对都不糊涂。他顺子说话,虽然不像戏里的皇帝那样一言九鼎,但也没人乱辈。尤其是到了急煞火时,一般不会有人掉链子。他带队伍的诀窍,几十年了,就是那老三样:一是带头干,啥活苦,啥活重,他就干啥,不多说话,不多指挥,别人干不好的,他再捡起来干一遍就是了,几次过去,也就没有人再敢把事不当事了。二是体贴人,把弟兄们当人看。谁有个大事小情的,他会跑前忙后,谁有个头痛脑热的,他也会有所表示,哪怕是一根冰棍,几片去痛片,一个肉夹摸,起痒子了,给一人沟子里哪怕塞点爽身粉,反正让你感到,瓜子不饱暖人心得很。三是不贪心。当头的,多拿一点也在情理之中,但多拿得有个分寸、下数,不是乱拿,不是一爪子挖下去,把别人的脊背能挖出几道渠来,这个连亲兄弟也是会受不了的。西京城的装台活儿很多,好多人之所以组织不起来这个摊子,就是因为私心太重,太黑,干一两回,大家就散伙了。所以,每到关键时刻,顺子团队的凝聚力、向心力就能发挥出来。
专业精神:
翟团就问顺子,还有七道景吊不上去,怎么解决?顺子这回没有看寇铁,真不把他当回事,也就那么回事了。他觉得瞿团这次给自己的信任,是太大太大了,他必须替瞿团把一切困难都解决掉。他想,士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他说:“瞿团,你放心,那七道景,我已经都想好了,等灯光全部到位后,我和大吊专门来解决,一道都不会少的,这是全国打擂台呢,我懂的。你老休息去吧,明早十点半,一准给你交舞台。”
有瞿团坐镇,连寇铁都顺溜了许多,顺子和大吊的许多想法,很自然就得到了落实。三十三道有用的吊杆,硬是绑上去了四十三道景,顺子和大吊用各种办法,智慧地解决了景的错换、升降,尤其是承重问题。连管剧场的人都有些惊讶,顺子的“眼秤”、“手秤”、“头秤”就那么准,他说哪道景有多重,用眼一量,用手一掂,用头一支,几乎斤两不差,这种特殊的技能,让剧场管理人员大开了眼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对舞台装置技术如此谙熟的队伍,所有的装台作业过程,都有了艺术创造的含量。只见安一排顶光,从灯具布位,到上螺丝,到布线、插线,再到平衡灯头,完全是机器一般的流水线作业速度与水平,但又分明是人在用手操作。尤其是高空作业,几乎跟杂技演员一样升降翻转自如,但却不用任何安全保护措施,难怪有人老喊猴子猴子的。当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剧团的专业舞美队,而是一群长年以装台为生的普通农民工时,他们就更是表示出了一种特别的优待,他们甚至破例,让这支队伍在吊杆上进行了许多违规探索,硬是让极其简陋的设备,在最短的时间,既安全又满负荷地超常运转起来。连寇铁也不得不暗暗承认:狗日的顺子这一伙,装台都快装成精了。
尝试反抗命运:
他在想自己的人生了。前边的,已经理不出个头绪了,反正人说窝囊就窝囊吧,后边的日子,恐怕也真得好好盘整盘整了,光是这样没明没黑地装台、拆台,讨债、惬气,也不是个长法,自己毕竟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他突然想到了儿时的理想:“当退休干部!当时村里有一个退休干部,每天一大早,别人都下地干活的时候,人家提一对鸟笼子,到护城河边,一边迢鸟,一边用脊背一下一下地靠树,锻炼身体。锻炼完身体回来,就搬一把躺椅,坐到太阳地里,一杯茶,一张报纸地品顺,有滋有味得像是啃坊上的烧羊蹄子。下午了,又拿一个马扎,到护城河边听戏,钓鱼,或者逮鸣虫。晚上回来,先是要拿着收音机听新闻,听完新闻,才把自己在护城河边逮回来的鸣虫,放在身旁,静静地听它们叫唤。然后和一些虫友探讨哪个虫叫得脆,哪个虫可能是“笨口”,就是哑巴。
他真的觉得太累了,也不想再吃装台这碗饭了,单跑个三轮,要么拉货,要么拉人,撇撇脱脱,利利朗朗地挣几个小钱就行了,何必再去淘那么大的神,费那么大的力,跟神神叨叨的艺术家打什么交道呢?那些人都是疯子,冷一下的热一下,笑一下的哭一下,好人都能被他们整神经了,有啥必要,再去热脸喂他们的冷屁股呢。他这样一想,一决定,浑身突然就轻松下来了。到快天亮的时候,他实在跑得有些困乏,就蜷在沙发里,盖上大衣睡到天亮了。再然后,就上街买报纸、买茶,还买了一副老花镜,又到回民街的鸟市,去买了一只一百五十块钱的画眉鸟回来,就实现了儿时的理想,正式过起了“退休干部”的生活。
鸣虫这东西还真是好玩,顺子一次买回来了七八样,有灿灿,蝈蝈,金钟,金铃,银铃,塔铃,马铃。他过去是养过灿灿、蝈蝈的,那都是在菜地里逮的,撂些菜叶,喝些水就行了。而这些从鸣虫店买回来的家伙,店主说最好多喂苹果、香蕉、梨之类的东西。说这些家伙都喜欢暖和,温度越高,叫得越欢实,所以他一回来,就先搭起了炉子。炉子早都不用了,好在几根铁皮管子还在,墙角也还有几十块煤,几下鼓捣起来,房里就暖烘烘的了。他拉上窗帘,关了灯,让房里暗了下来,这些家伙大概是以为天黑了,就试试火火叫了起来。顺子得意地仰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听这些家伙争着给自己演唱呢。他用耳朵仔细辨别着它们的声音,那叫得明亮、通透、长久,尤其是高音能拔得不让人鼓几下掌,就歇不下来的,是灿灿;那闷声闷气的,似乎一直在走直音,明显嗓子不如纳纳敞亮的,是蝈蝈;那像敲钟一样稳健、厚实、做金属声的,是金钟;那个一叫起来,就往下塌音、塌腔、塌板、塌气的,叫塔铃。卖鸣虫的非要叫“塔铃”,其实他以为叫“塌铃”才合适呢。金铃、银铃,叫声区别倒不大,都是一种清脆、透亮得让人耳朵想扯长了听的小铃档摇动声,但它们的身子,却是一个金黄、一个银白的,可金铃比银铃整整贵了二十块钱呢。店主说,那就是一个皇后,一个贵妃的关系,买了它俩,你就皇后、贵妃都有了。经不住诱惑,他就把俩宝贝一回整回来了。最数马铃叫得特别,丁零当螂、要紧不慢、要死不活的,就好像真的是骡马过来了一样。他小时,可没少跟骡马屁股走过,那时进菜地拉东西,就全靠的马车,这种声音,端直就把他带到儿时看守过的菜地里去了。他一直听它们给他演唱到很晚很晚,才从沙发挪到床上睡下了。这天晚上,顺子觉得他是在田野上躺着的,中途醒来,甚至吓一跳,好像是谁把他撂到昔日的黄瓜棚架下了。
可剧团毕竟是公家单位,公家单位,一切就得按公家的规矩办,无论从哪个条款看,大吊的死法,都不占便宜,要推,剧团也是能推卸责任的。剧务主任寇铁反复证明,说他当时是坚决反对大吊进京的。面对寇铁的质问,连刁顺子也不得不承认确有此事,说寇铁就是对他和大吊都讲过,真要有病,就绝对不能去,这是去打仗,不是去逛庙会。要真去了,发了病,药费自己支付,死了人,单位概不负责。这些的的确确都是狗日的寇铁的原话。但这个时候,你寇铁硬要把这些原话端出来,就显得不够意思。顺子本来不想给他说好话了,一辈子都不想了,可这次还是说了,并且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求他,让他少说几句,他说大吊家里可怜,能照顾就多照顾一点,人毕竟是没了,爹娘有病,还有一个疤子女子要看脸哩。可这个烂乌鸦嘴,偏要说,偏要喊,并且说:你的人违反规定,上街胡逛荡,逛死了,娱乐至死,咋能讹人家国家的钱呢?天理不容嘛!他没话了,定了一会儿,他到底还是狠狠给了寇铁一嘴捶,这是好多次都想给而没敢给的,但这回他给了,并且给得很重,寇铁当下就被打蒙了。
“你个哈怂刁顺子,还敢打人呢。”
“打了,我打的就是你这个大哈怂!”
看顺子气色不对,加之跟前又没人,寇铁就急忙捂着嘴跑了。
接受生命中的变故:
亲人朋友的离去,让他悲伤的同时,依然坚强地生活,这和福贵很像:
顺子觉得他哥完全不行的时候,就准备提前给他把老衣穿了,人一死,浑身就会僵硬,那时老衣就不好穿了。前些年,他也曾给死人穿过衣服,挣过不少丧葬钱的。就在他翻腾着给刁大军穿衣服的时候,刁大军突然又醒过来了,不仅认识他了,而且连周桂荣也认出来了。周桂荣说,这叫回光返照。大军哥竟然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件事情。刁大军是这天晚上后半夜去世的,去世时,是躺在顺子怀里的。当时他好像觉得浑身发冷,直朝顺子身边抽搐。顺子这几天,一直就睡在他哥身边,一有动静,立马就起身伺候。刁大军再次将自己的身子,朝弟弟怀里靠了靠,大概是觉得已经靠实在了,就嘴一歪,走了。
事情也真是有些蹊跷,刁大军刚走,那边朱老师又不行了。顺子接到朱老师电话,就朝朱老师家里赶,赶到时,朱老师已经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朱老师到医院,果然只住了十几天,就一口气咽不上来,憋着一口痰走了。顺子一直后悔,不该让医生又在朱老师的脖子上开一刀。当时,朱老师痰出不来,医生说要把喉管切开,朱老师直摆手,表示不同意,可他听说,打开了喉管,兴许还有救,就硬让打开了,谁知打开不久,朱老师就咽气了。他就一直痛悔着自己,临走了临走了,还让老师挨一刀,这真是一个错误十分巨大的决定,好长时间过去了,他还都纠结着这件事。
他跟着老师的遗体。从前天晚上最后穿老衣,到连夜送进太平间,再到从太平间取出来,送火葬场,入冰柜,都是他一手经办的。遗体告别仪式时,他特地来了个老早,早早把老师的遗体找到,一直号在手上,直到八点准时推到告别厅里。这是因为,他哥火化时,还出了个差错,殡仪馆的人,竟然让他把别人的遗体推了出来,等安放稳当,把盖脸的红布揭开时,才发现不是刁大军。
过了许久,老师成一堆灰了,他又铲出来,装进骨灰盒里,有几根骨头棒翘着,他还动手码了码,然后拿到郊外师娘的墓地,把老师送了进去。
他哥刁大军的后事,也都是他这样处理的,不过,朱老师在师娘死时,墓已固好了,而他大军哥是在死后才来置办的。他把他哥埋在了他父母身旁。父母左边睡着刁大军,右边睡着他二哥刁福生。他二哥抽大烟死后,也是他一手经办的。那是一个夏天,从村里一个废仓库里发现时,二哥都臭了,公安验完尸,他就进去,用一块塑料布把人一包,背了出来。他记得火化那天,没一个人来,连大军哥也在澳门,没联系上。他还记得,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雨,他是穿着雨衣,把骨灰盒抱到这里,埋了的。
他把朱老师的骨灰安顿好后,磕了三个头,又把面值一亿元的冥币烧了好几百张,他在心里默想,老师和师娘在那边,就是办一座大学也够了。
那天他给他大军哥,还捎带着给他福生哥,也是烧了好几百张亿元大钞的,不过他察告说:大哥,二哥,喜欢赌,喜欢抽了,你就赌,就抽吧,没有了,给弟托个梦,弟再给你们烧,这钱来得容易。
大吊是在北京八宝山火化的。顺子在收捡大吊的骨灰时还说:“你狗贼虽然不会死,可也算死对地方了,你知道这是啥地方吗,这可是火化大人物的北京八宝山哩。”
继续带着责任前行:
眼看正月都过了大半了,他们这一摊子人马,还都干耗着。大吊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这个摊摊,没有顺子还是不行,看着是一个没啥眉眼、没啥架骨的散摊子,可一旦离了顺子,这个摊摊,还真就散马无笼头了。大吊也不是不想自己弄个摊摊,多挣两个钱,这事几年前就偷偷想过,可咋想,还都是不敢承头的事。装台这行,跟其它的不一样,啥都没个准头,永远都没个固定的样样,行行,那些艺人,艺术家,你不知道他到底想弄啥,你觉得一棵树,兜子自然是应该朝下的,可他看来看去,却让把兜子朝上吊着,还说效果出来了。明早来一看,又说树干得打横了,斜吊在半空更美,反正不把装台的折腾死,他是不会把那树正正经经栽到地上的。要不是顺子性子糕瓤,放在他,都不知跟这些难缠的疯子们,打过多少架了。单说那个剧务主任寇铁,有好多次,他都是想扑上去,捏碎了他那两颗蛋的,可顺子宁愿让人家把他的蛋捏碎了,也是不许他们上去捏人家蛋的,这真需要很好的韧性,柔术,需要道行,顺子有,而他没有。他也摘掇过猴子出来承头,可猴子说,他就是个猴子,只适合在杆子上爬高上低,不适合在人前走来走去的,他觉得,人这玩意儿,猴子还是交不过。
从旅馆村回来,顺子心里就一直不舒服。他脑子里,始终是大吊女儿那副烧得没了人形的丑脸,在晃悠。他也见过一些烧伤的疤子娃,但还没见过烧成这样的。关键还是个女娃。不管咋说,他还是被大吊和他媳妇的行为感动了。夫妻俩挣钱,就为了给女儿整容,好让她有个能见人的脸面,这让他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再也不能安静下来听灿灿、蝈蝈叫,翻那些花花绿绿的说明书了。顺子又被弟兄们拽上套了。
等到墩子后来再回来要继续加入装台队时,大伙以为顺子坚决不会再接受他。后来大吊问咋办,顺子就说:“能咋办,这个死皮货,家里还有一个瘫子娘,等着他每月寄钱呢。能咋办。”
顺子还办了一件事,就是他哥刁大军交代的事,他专门让墩子去了一趟镇安县的黑窑沟,把那个叫杨桃花的女人的男人接了来,也安排了装台的活儿。猴子说这人年龄有点大,顺子说,年龄大也得要,家里有个瘫儿子,缺钱哩。
在大吊满百天祭日后,周桂荣又来了,并且是领着丽丽一起来的。周桂荣要顺子把她收下,说她能装台,什么苦都能吃。主要是想留在西京,给丽丽看脸。顺子不好推脱,就答应了。
当周桂荣踏进门后,菊花就十分警觉地问:谁?她是谁?
顺子没说话。
菊花问是不是又找了女人。
顺子点了点头。那是一种很肯定的点头,肯定得没有留出丝毫商量的缝隙。
这天晚上,一队蚂蚁搬家,又从顺子家里经过,它们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反正队伍很庞大,行进得很有秩序感。
天好像要下雨了,闷热得十分难耐,但蚂蚁们没有忙乱,没有不安,没有躁动,只有沙沙沙的行进声。顺子是听到动静,才爬起来的,他给它们的队伍旁边放了水。听说蚂蚁不耐渴,缺水时间一长,会死亡的。他还给他们撒了芝麻、米粒,因为有些蚂蚁的前赘还空着,还在四处寻找,还没有什么东西可托举。
他就坐下来,一边听鸣虫叫,一边看蚂蚁忙活。蚂蚁们,是托举着比自己身体还沉重几倍的东西,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的。
他突然觉得,它们行进得很自尊、很庄严,尤其是很坚定。要是靳导看见了,是一定会要求他顺子给它们打追光的。
人物&情景:其它
其它人,我都归成一类人,都是为了凸显上述几个角色的配色。包括蔡素芬、疤子叔、谭道贵、寇铁、瞿团、靳导。正是因为穿插了这些人在内,才使得上述几个角色显得生活气息十足,有血有肉。
总结
小说中,将顺子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刻画的如此丰满,让我们感受到了,人活着的真实感,那种真实感是可触摸的,有温度的。每个人都有感觉生活无望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羡慕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可到头来,我们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我们活着的方式,也许对我们来讲就是最好的活着的方式。
前一段时间看完电视剧《装台》。突然感觉剧情有点像电视剧《福贵》。于是找到陈彦的小说《装台》,又细细读了一遍。书里描述的很多情节,比电视剧中更加细腻。我确认这是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活着》。跟余华的《活着》不同,《装台》没有那种剧烈的人生变故。相反,他把人生的悲欢离合如细雨般慢慢渗入你的心房,让读者对人生、对活着的意义产生无限的思考。这是一部好书,特别是对于年过不惑,开始思考人生、思考活着的意义的人来讲,相信会产生很多共鸣。
作者陈彦,是一位著名作家,陕西人。陕西这片土地,滋养出很多朴实的接地气的作家。小说中使用了大量的西安当地的俚语、方言、插科打诨的一些片段。若不是在西安生活了20年,恐怕我也体会不到其中的意味。作者对生活的描述很细腻,正是这些细节,让人感受到真实,感受到,这就是自己身边的故事,甚至感受到这就是自己的故事。当我们觉得生活乏味、当我们觉得生活无望的时候,这本书,会帮我们重新燃气对生活的希望之火,因为当下经历的一切,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