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桥镇谋杀案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1

事情过去一个月后,草桥镇在网络上复归于沉寂。

网民们不再关注这个地处江东偏僻的小镇。互联网就是这样,新的热点出来,旧的就被遗忘了,网民们总是喜新忘旧。实际上,草桥镇人也很快忘记了,微信朋友圈里只有零零星星的讨论。

毕竟,日子还要一日既往地往前走。

小镇又重新回到往昔的懒洋洋、慢吞吞的节奏。沿公路两侧一溜三层、四层的小楼,孤零零地一个或两三个老人坐在楼门口的阴凉处,浑浊目光空洞地望着路面,时或一辆汽车或摩托车嗖地开过去。七八鸡立在树下打盹,一只母鸡提起一只脚半晌不放下去,似乎塑住了一般,从巷子里猛地窜一只狗来,群鸡受了惊吓,便四散奔逃,一个五六岁的猴儿光着黝黑发亮的脊背追出来,举着木棍冲向狗:狗操的,偷吃我鸡腿!

正午的日头毒辣,路上鲜有行人。往东到镇子的边缘,新盖两座十层大楼格外显眼,用围墙圈起来,两扇大铁门紧闭,墙上挂了一个牌子:草桥镇赛龙养老院。院内场坪还有十来个老年人的健身设施。两楼之间用大红布拉着一个横幅,贴着白色宋体字:热烈庆祝赛龙养老院竣工仪式。

  养老院往东几百米是一个旅社,发旧的灰砖上用白漆喷出四个大字:跑马旅社。下面是一行小一号的字:吃饭、住宿、经济、实惠。令人诧异的是傍边喷着四个血红的“冤”字。异常醒目,隔着几十步都能看见。

旅社前面有个很大的土场坪,无数的车辙印,想必是用来停车之用。旅社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看不到一个人影。昔日这里却是人来车往,好不热闹。此处往东去不到一公里是一处车流很大的高速出口。不少司机下高速便到此吃饭或投宿。

 山路两侧草木葱茏,树枝上无数的蝉叫得铺天盖地、声嘶力竭地喊着:拂了拂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一脚踏着破鞋,一只脚赤着,踩在滚烫的泊油路上,顶着烈日摇摇摆摆走过走马旅社、走过养老院,走到镇中心,路边超市和饭店老板伙计坐在阴凉处看手机。老汉咧嘴露出仅剩的几颗丑陋的大黄板牙,忽然凄厉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救命,救命!

肥胖的店老板腾地站起来,厌烦地冲他挥挥手:他妈的,老疯子,滚开,滚开!每天这都来鬼叫两句。要是三更半夜的,冷不丁被你吓出病来。

老疯子吓得往后一缩,沿着大街跌跌撞撞地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救命!破锣一般的嗓子传出老远。甚是骇人。

镇上的人们早已习惯,不以为奇了。

2

一个月以前,昏昏沉沉的草桥镇忽然兴奋起来。

七月的天气,烈日炎炎,稻田里黄金色的稻浪起伏,马路上的收割机轰隆隆地开来开去。市集上,一些摊位早早摆好货物,无非是蔬果、鱼肉、服侍等货品,镇所辖的十几个村庄的村民趁早上天气凉爽跑来赶集。马路两侧停了一长溜几十辆摩托车。这个时间不比春节,留在村里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五十岁都属于年轻的。当然,这两年也有不少回来搞大棚种植或养殖的。人们赶集倒不太为买东买西,遇上几个熟人蹲在路边抽根烟,闲扯一阵,心里便觉痛快。如今,村民都不怎么种田了,把地租给种田大户,一亩一百多块。主要工作是帮儿女带小孩,到县城读书的便跟去县城去,做饭、接送;没去县城的,在家伺弄几分菜地。一天很漫长,有的是闲工夫。但能走动的,逢双日赶集,多半愿意骑摩托或坐一块钱一趟的蹦蹦车来镇里赶集。

日常村巷、田野空寂,闲得人发慌,连狗都无精打采。

赶集赶的就是这份越来越难得的热闹。

这不,两个面色黧黑、皱纹深刻的老汉在集市口碰上了,蹲在地上悠然地抽着烟,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了。

老厚,你说将来我们也能住到这个养老院去?

镇东面的养老院是镇上最高的建筑,十里之外都能看见。

别的村不好说,估计下家坊的住进去不要钱。你说,我们村怎么没出这么个有钱老板!

嘿嘿,光有钱有啥用,还要舍得往外拿。人家康赛龙又是捐钱建小学、又是捐钱资助贫困生、又是孤寡老人。听说拿出有一两千万。

老厚咂咂嘴:老天,一两千万!人家的钱是怎么赚来的?!就是捡也要花几多力气!

嘿嘿,人家有钱人,钱生钱,赚钱快。我听说康赛龙在龙城三四个酒楼,七八个大饭店。这点钱九牛一毛。

要能跟他沾亲带故就好啰。

我一个玩伴是下家坊的,比康赛龙大几岁,跟我讲过他。他爷娘就他一个仔,爷憨憨颠颠,吃了酒就跳神;他娘七二年发大水冲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来管他?打小就偷偷摸摸,打起架来不要命,十七八就在镇上混街,腰带上别两把尖刀,整条街没人敢惹,连派出所也怕他三分。当时整个下家坊都以为他的下场不是坐牢就是挨枪子。谁知他跟一个跑长途的去了龙城,二十年后再回来,一下子就发达了。专门有司机开小车回来,一出手就是二万三万的,修路修祠堂的,下家坊男女老少都沾他光。

老厚啧啧赞叹:做大事、赚大钱几个像我们老实巴交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烟雾缭绕,夹在手指上的香烟烧出一截长长烟灰,快烧手指,老厚夹到嘴边,又猛地撮了一口,烟灰落在他浆洗得泛白的蓝布衣上。他叹了口气,将烟头丢在地上。拍了拍身上,抬头望了望养老院的楼顶:千般好都是别人的,嘿,进去看看吧。说着晃晃荡荡进了集市。

第二天中午,从高速口下来一辆黑色奥迪A8,径直开到跑马旅社。吧台后面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慌忙迎出来,脸上早堆出笑容。汽车在阴凉处停稳当,司机一推车门,利索地走到后排拉开车门,侧身站在一傍,伸手抵住车顶。司机二十几岁,寸头,白衬衣黑西裤,身材挺拔,看去很精神。从车内钻出一个人来,五十多岁,一头白发,白色对襟,上书各种书体的道字,等他站直再看,身体颇为富态,一张方脸,红光满脸,两道浓黑的眉毛,肿胀的眼泡,左手手腕带着一串黑色紫檀手串,右手盘着另一串,极为醒目的是右手少了一根无名指。与此同时,从另一侧的副驾和后座下来两个女子,都是三十许,风姿妖娆。

老板娘笑道:大哥一路辛苦,昨天下午接到大哥电话,赶紧叫王老四去山里下夹子,早上送来一只野鸡、一只肥兔,要不然,都不晓得拿什么招待大哥!

这大哥哈哈大笑:难为美凤大妹子,主要让她们尝尝货真价实的野味,指了指随行的两个女子。

老板娘冲她们嫣然一笑:两个妹妹好漂亮。让我这小店蓬荜生辉。咱这地方口味比不上大城市,食材倒是货真价实的。

 这时,系着围裙的店老板跑出来了,见大哥堆出笑容,康老板,康大哥!他看起四十来岁,忠厚老实的样子。

 康赛龙笑道:默仔辛苦了,你的手艺在整个草桥镇也是数得着的,大后天搞养老院竣工仪式,就在院内搭个凉棚,摆上四十桌,到时少不得辛苦你!

默仔受了褒奖,脸上、鼻头泛出光来,使劲点头。

老板娘忙往里让,菜是掐着点做好的。一面冲默仔一努嘴: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安排上菜!默仔一溜烟去了,老板娘引着康赛龙一行到了一间宽敞整洁的包房。

空调早就打开了,甚是凉爽,两个中年妇人一盘一盘往桌上搬菜,都是草桥镇特有烹饪方式,青椒、红椒、干辣子一起做料:干烧鱼、炒野兔、炒野鸡、一道炖土鸡、干笋腊肉、炒黄瓜、抄青菜梗、炒丝瓜等十几个菜,又炖了一坛鸭汤。一壶甜水酒。满满地摆了一桌。老板娘把康赛龙请到正座,安顿其他人坐定,亲自给他们碗里筛完酒。冲康赛龙一笑:大哥,你尝尝这水酒,我自己酿的。

康赛龙端到嘴巴咂了一口,连连点头,好酒好酒。抬头望着老板娘笑道:也就凤妹子心灵手巧,别的地方你花多少钱,没处买。

老板娘用公筷夹了一块上好的兔肉,放在康赛龙面前的碟子里,大哥,兔大腿肉,你尝尝味道正不正。康赛龙抄起筷子夹起送嘴里嚼着,不住点头:不错,真不错,默仔今天超水平发挥。对同行的女伴和司机说:别光看我呀,都吃都吃。这是我正宗的家乡味道。

又对司机笑道:小严,你也吃点水酒。小严踌躇了一下。老板娘咯咯一笑:怕什么,县领导都是大哥的朋友,查酒驾还能查到大哥头上?

  小严端起来喝了一口:好喝!

几个人一起举箸,说说笑笑。

  康赛龙对老板娘说:美凤呀,你去照顾外面吧。别光顾着我。

  老板娘又是咯咯一笑,大哥要谈什么机密事,赶我走?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走。她面带桃花,额头有几道抬头纹,眼眉弯弯,脸上几个雀斑,风韵犹存。

  康赛龙忍不住赞叹,美凤搁在这么个小地方真是耽误了,要是放到龙城,准是个厉害角色,一只名副其实的凤凰。

  老娘娘听了,眼波荡漾,笑靥如花,哎呀呀,大哥又取笑我,我这又老又土的,哪上得了台面,要是像两个妹子这样年轻漂亮,我就赖上大哥带出去闯了。说着,慢慢退出去,后又回过头来:大哥,有事叫我!轻轻带上门。笑声犹留在房间里。

  几句话把在座的两位妇人恭维得眉花眼笑。康赛龙大为高兴,大口吃喝,一面笑着对其他人说:今年体检医生说我三高,让控制饮食,在龙城,管你是谁,说不喝就是不喝。一到老家就不行了,三句两句一劝,一高兴,啥都抛到脑后去了。

   一个女伴笑道:哎呀,难得放纵几天,没事!没事!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喊,康大老板怎么蔫不出溜地回来了,到了也不打个招呼。

  康赛龙摇摇头,苦笑道:麻烦来了,想吃顿清净饭都难了,这个家伙来了,又要被他缠几小时。

 女伴问:谁呀?

 康赛龙轻声道:镇里书记,彪呼呼的。

   话音未落,有人推门进来,一张圆滚滚红彤彤的脸,圆滚滚的身材把衣服撑得很不齐整,圆圆的眼珠溜溜转,肉嘟嘟的手掌上端着一杯酒。进门就喊:康大老板,我这两天琢磨着你要来,专门恭候大驾,你老人家就悄悄地进村了!

  康赛龙忙站起来迎上去,脸上堆笑:郝书记你这日理万机的,我哪好意思每次回来都麻烦你,拉着他的手到自己傍边坐下。

  郝书记目光扫过两个女人,笑道:你手下的两个女将?气质这么好!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呀!

桌上有多余的餐具,有个女伴赶忙在郝书记面前摆了一副。

  康赛平搂着他的脖子,笑道:你这个书记跟土匪似的,把我的姑娘吓得!喝吧!您呢。

  郝书记哈哈大笑:我倒想做土匪,抢个美女做压寨夫人!端起碗来跟他碰了下,一饮而进,抄起筷子吃菜,吃完,晃着大脑袋,咂着嘴巴道:好家伙,张美凤好偏心,吃菜从来不给我们吃。女人就是这么现实,谁叫我穷呢!

  张美凤推门进来,假意嗔道:说什么呢?郝书记的嘴巴越来越刁了!抄起酒壶过去给他们筛酒。

郝书记抢过酒壶,笑道:张美凤,你别光顾着灌我们,你也喝一个。拿过一个空碗筛满!

喝!喝!

 张美凤撸起袖子,将酒端到嘴边,一扬脖一饮而尽,嘴角漏出两串撒在前胸。瞬时面带桃花,嘴角眉梢风情万种,笑道:郝书记,你喝,你喝。

郝书记笑道:不行不行,我得把手下人叫过来,不然你们合起伙灌我!说话间,又有三四个人端着酒杯进来,不久,镇上有头有脸的人闻风而来,这顿饭一直吃喝说笑到下午四点才散!

 康赛龙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临行从皮包里抽出一叠钱递给张美凤,看去足有三四千。张美凤慌忙往回推:哎呀,不要不要,大哥来一趟,我难得请一次。

康赛龙提高声音:给你你就拿着,你小本买卖,今天我来吃,明天他来吃,还不得把你吃垮了。由司机女伴扶着上了车。张美凤送到门外,一直望着奥迪车没影了这才回来。

   默仔扶着墙,望着外面打呵欠。

   张美凤瞟了他一眼:这才叫大老板!人家才不会占你便宜!依着你,下次人家懒得搭理你。说完,扭着腰胯进去了。

3

乡下的天亮得早,五点来钟,月还未落下去,天边大片的鱼肚白。这个时刻,天际、村庄、山野、稻田构成了一幅传统的水墨画。林间公路上,一个穿粗蓝布衣的王老汉骑着一两破旧的摩托车往镇里去,摩托车声如同一个大胖子的打鼾声,呼噜呼噜地怪异地响着。养老院红色的墙体格外醒目,远远便望见,成为草桥镇的地标。

王老汉缓缓骑着,忽然一皱眉头,慌忙到靠路边停车,弯腰捂着肚子冲进草木丛中,忙不迭地解开扣腰带,因走得急,脚下不知被草丛中什么绊了一下,扭头定睛一眼,两条赤裸的人腿横在草丛里,脚上穿着粉色的高跟凉鞋,顺着腿往上看,雪白的大腿露出一大截,身上是白色的衣裙,头发披散罩住脸。王老汉吓得一哆嗦,兔子一般往林外冲去,裤腰垂到脚跟,一绊,将他绊倒在草丛中,跌得他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他扯开破锣一般的嗓子喊道:死人了!死人了!林子里静寂如死。他挣扎着翻过身来,目光正落在女人雪白光滑的大腿上。他往上瞄去,从裙底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王老汉中年丧妻,鳏了二十几年,到镇上赶集常在理发店门口往里瞄来瞄去,尤其夏天,涂脂抹粉的女人们坐在竹椅上,穿着短裙,露出雪白大腿,坐姿极有诱惑力,他不觉看呆了。有时女人冲他咧嘴一笑:大哥,洗头么,包你舒服!

王老汉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摇了摇头,他没钱,干了这个,就得饿肚皮。

他双手撑起来身子,把裤子提起来,经此一吓,内急竟憋回去了。他目光牢牢地被女尸的下半身吸附着。这会,不再像初时那么害怕了。脚下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枝,他弯腰捡起松枝,四周望了望,朝死尸慢慢走过去了。

镇派出所是七点一刻接到110报警的,值班的警察一听到死了人便有些慌乱,忙打电话给所长汇报,所长又给县公安局反应,等候指示。出警到现场已经是9点多了,现场早集聚了几十人,尸体被抬出来停在马路上,挨着尸体,一个老妇人和两个中年妇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哀嚎。几步远一颗碗口粗的松树上,一根粗麻绳捆的王老汉,鼻青脸肿,鼻血滴滴答答落在粗布衣服上。一个脸色浮肿的男人黑着脸站在老汉身边,手里攥着一根松枝,正是饭馆老板默仔。

王老汉有气无力地:人不是我杀的,我就是看了一下…

围观的人中一个老妇人指着老汉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大年纪,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

另一个老妇人说:就算你干了这事,也不能要人家命啊,这年纪轻轻的,多可惜。

警察们分开人群,一问才知,死者是全镇闻名的张美凤,县里不少领导都晓得她。负责办案的彭警官傻了眼,哪是案发现场?这乱哄哄的,什么都破坏掉了,没奈何,只得把尸体送法医室,将嫌疑人王老汉、报案老汉和家属带回县公安局讯问。

到午饭边,警察便把事实搞清楚了。

7点来钟,另一个老汉骑摩托要去镇里,路过案发现场,看见路侧停着一辆摩托车,便停下来察看,掀开摩托车的龙头下面的箱子和车座下的箱子,里面塞了一堆踩碎的矿泉水瓶。什么值钱的也没有。

忽然林子里有人发出哼哼嗨嗨的声音,便下了车到林中一探究竟,一看不要紧,王老汉脱下裤子,一手撸着自己下面,一手捏一根树枝伸到女尸的当中,裙子掀开,内裤褪下。

老汉掏手机打110,王老汉一看丑行被发现顿时慌了神,顾不上提裤子,纳头便拜。老哥,不是我做的,我早上骑车憋了一泡屎,进来阿屎,看见死尸…啰啰嗦嗦说不清楚,忽然意识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站起来提起裤子,冲出来,想跨上摩托车夺路而逃。目击的老汉哪里肯依,一把扭住。两个便在路边撕扯起来。这时,路上有不少行人了,凑过来看热闹,一问才知道林子里死了个女人,有胆大的进去一看,其他人也跟上去了。有人认出是跑马饭店的老板娘来。往西不到一里便是跑马饭店,骑了摩托车去送信,张美凤在饭店当服务员的大姐匆匆赶来,先到林中认人,一看衣服便蹲下哭开了,有个老妇人劝她先别急着哭,把死者的短裤穿好了,露在外面不好看。没多久,张美凤的二妹和老娘来了,也是一通哭嚎,听人说凶手抓住了,就是路边的王老汉,三个女人发了疯一般厮打王老汉,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围观的有人用一根麻绳将王老汉捆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上。

张美凤老娘说,不能叫她女儿停在草丛里,虫子乱钻的,叫两个女儿抬出来停在路边。默仔八点来钟他骑摩托赶到,晃晃悠悠地,险些冲到人群里,有人帮着扶了一把这才停住,他一身臭气熏天,眼睛浮肿,显然酒还没醒。看看死去的妻子,看看哀嚎的丈母娘和两个大姨子,又看看绑在树上狼狈异常的王老汉,泥呆呆发愣。他大姨子之哭冲她吼道:死人,你老婆死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么。

 默仔地上捡起一根松枝走到王老汉身边一通乱抽,打得老汉嗷嗷乱叫。

   警察觉得奇怪,他为何最后赶到现场,老婆不见了难道不知道,为何没有报警?

 默仔说,昨夜傍晚,张美凤跟他说要出去一趟,可能会晚点回来,也可能不回来。夜里客人不多,九点多人都散了。张美凤也没回来,他想着可能是被人叫到县城应酬去了,以前也有过好几回,喝多了就在酒店开房住了。起初他也打电话问她,被一通大骂,后来也就不问了,第二天十点来钟,她自己也就回来了。恰巧彭水镇的朋友打电话让过去喝酒,他就骑着摩托车去了,喝了半夜,喝多了,就在朋友家住下了。

警察继续追问是彭水镇的朋友叫什么,手机号是多少?默仔言辞闪烁,抵赖不过,只好吞吞吐吐说是个女人。他丈母娘听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好你个负心汉,背着我女儿偷野女人。他两个小姨也打他。把他打急了,吼道:她背着我不知偷了多少回野男人,还有你!他一指大姨子:上周三晚上张美凤不在,谁半夜溜到我房间来的?!

   镇上的人都知道跑马饭店有特殊服务,过往司机留宿的,夜间张美凤和他姐姐便会问他们有没有那方面需求。但有,讲好服务项目和价格,打电话给县城的妈咪,叫一车送小姐过来。官面上的人很清楚她做这种勾当,要扫黄也就扫了,扫几回司机就不敢来了,生意自然也就扫黄了。然而,张美凤做人八面玲珑,很会来事,把县里、镇里的各色人物应酬得很舒服,都争着照顾她生意,因此跑马饭点竟成了网红旅店。

 警察找默仔说的女人一核实,默仔确实跟她有一夜风流。法医解剖结果最快也得一周,案发现场又弄得乱糟糟的,翻回去也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要命的是那段山路也没有摄像头。而且现在人不用打电话联系,更多用微信语音和视频。去移动公司查通话记录多半无效。

情杀?抢劫杀人?谁是凶手?警方一头雾水。

   案件很快便在微信上发酵了,邙县籍的三十万人在朋友圈、各种群里议论开了,有人在群里发了一张死者褪下短裤的照片,又人把家属的老底抖在网上,顿时掀然大波。很快有知名网媒也关注了,发出一篇文章跟进。县领导感到舆论压力,让公安局、宣传部赶紧应对。

 张美凤莫名被杀,康赛龙既震惊又惋惜,当众表态,以后她两个孩子从现在到大学所有学费都由他包了。他与领导们商量要不要推迟养老院的竣工仪式。领导们说还是照旧,这是全县的示范工程之一,要集中宣传,转移下舆情热点,规格要高,但要办得低调。

  康赛龙回酒店后闷闷不乐,近年来他颇信命数,得回龙城找大师算一卦心里才踏实。中午县城不少人约他吃饭,他都拒绝了。他忽然想去养老院看看,找个理由把仪式往后推。他便带了两个女伴,喊了司机小严开车直奔草桥镇,半个小时就到了。把车直接开进院子里,开门下车,阳光很毒辣,地面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院子里也不见一个施工的工人,想是出去吃饭了。康赛龙迈步走到楼门前,上下打量,不禁摇头皱眉:一看就是个豆腐渣工程,我就知道县里的工程队靠不住,我投这么多钱不晓得装进谁的口袋。他妈的!我这个大善人做得太窝心了。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也得做下去!他妈的,在龙城谁敢蒙我!回来我跟个傻子似的。

 正说着,门内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见到他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

   康赛龙大怒:妈的,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乱七八糟的人躲这里来,美凤是不是被这种人杀的。伸手一指这人:你哪来儿。迈步追上去。只见那人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直刺他胸口,一刀二刀三刀,一连扎了十几刀。一面喊道:狮子头,你还记得老子吗?老子跟你说过迟早找你算账。

 康赛龙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血汩汩从手指缝冒出来。凶手把他推翻,拎着血淋漓的刀冲出去,司机和两个女人早惊呆了,措手不及。左边的一个女人与凶手目光对视一下,吓得啊地叫了声。

凶手点点头:张萍,我可以杀了你。但是我留着你,让人看清你的嘴脸。说着大摇大摆出了院子。

许久,这个叫张萍女人喊道:报警啊,快打110。

4

草桥镇多山岭,山不算高而林深草密,连绵不断。下面张坑、李坑、黄土岭三个孙庄都在深山之中。留在村子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房屋比人多。要是这么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流窜到村中,就算不杀人,随便找见间屋子就能躲起来。若要行凶,村里谁能抵挡?

头天夜里,各驻村干部接到电话,连夜赶到村里商量对策,镗镗地敲锣,走街串巷,通知村民紧闭门户,夜间不要出来。这一夜,整个草桥镇的乡民过得战战兢兢,生怕遇到凶手!在外的,更不安稳,担心家里老人小孩安危,都埋怨当地官员反应迟缓,网上骂娘声不绝。

邙县官员从县委书记到村长,谁能睡得着,连夜调集人马,准备一早便搜山。同时在各村口、路口设卡,防止他再行凶或逃出本县。

警察询问随康赛龙来的司机和两个女伴凶手情况,都回答对凶手一无所知。

次日,太阳爬到一杆高,山林虫鸣叽叽,鸟鸣喳喳,喧闹不休。养老院前的马路上,停了十几警车,荷枪实弹的警察们马路整装待发,阳光毒辣,警察们脸上早挂满汗珠了,负责全线指挥的副县长,一手握着对讲机,一手端起电话已一通吼叫,不断有各乡组织扫山队来汇合,能来的都是五六十岁的,拿着长棍、烧火叉、锄头等当武器。到九点来钟,才凑齐一百多号人。还没搜山呢,有人便中暑了。把县长气得跳脚,还得安排人送往医院。

市里来支援的警犬队和武警还不知什么时候到。这连绵几十里的山岭,到时是茂密的丛林,这点人撒下去无异大海捞针。没办法,先在附近山林拉网搜一搜吧。

俗话说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凶手身上背了一条人命,也不会在乎多背几条,如是躲在灌木丛里,冷不丁冲出来给一刀,谁能防得了,一条老命八成也就交代了。搜山队队员都存了这样的心思,谁都不敢落单,连撒尿也不敢背人。队伍闹轰轰的,草木丛中惊起的野兔乱蹿,野鸡扑棱棱飞跳到另一处灌木丛,树枝上的麻雀群黑压压地飞到十几步开外的树枝上落下。没人注意这些,就算兔子蹿到脚底下也不会管。人的眼睛彪彪地盯着簇簇的灌木丛,抡起手中的长棍、火叉敲敲打打。林子里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到中午搜了几里,人困马乏,警察不敢说什么,村民抱怨连天,叫嚷着要回去喝水吃饭。

前线压阵的领导一看士气低落,先撤吧,还是赶紧催市里援兵吧。

中午三四个小时的气温都在40度以上,密林中更闷热、这个时段在日头下暴晒最容易中暑,搜三队只好在草桥镇的宾馆歇息,住不下这么多人,在大厅和楼道的地面铺了凉席打地铺。大家纷纷议论,这么热的天气,嫌疑犯如果藏在林中,那也一定是泡在溪水中。林子都是几十年前砍光之后栽的,松木、杉木为主,不像以前纯野生林,草木种类繁多,这个季节有许多野果可吃,因此凶手很可能饿得受不了,溜到村中找吃的。只要拦住必要的关卡就能将他困死山中。下午4点多,太阳偏西,日头稍稍温和一点,搜山队打起精神再搜了五里,一无所得。

张美凤的娘家人见警方了精力都放在抓康赛平凶手上面了,心中不平,在跑马饭店用红漆喷涂冤字,对媒体记者说政府见他们家没势力,不把他家的人命案放在心上,同样是人命,厚此薄彼。县领导命草桥镇郝书记去做家属工作,他看到网上消息摇头咧嘴摇头苦笑。第二天市的支援来了,一个武警中队,三只警犬,还有无人飞机。当地扫山队胆气立刻壮起来了。搜山进展明显快多了,上午便推进到离草桥镇二十里外的小华山。


5

邙县东面多山岭,十里不到的一个村子叫后坑,住着几十户姓殷的人家,离村庄二里外的山坳里有两间老旧的砖瓦房,有个湖南老汉孤零零住在这里。当地人都叫他老赖,大约是八零年与他兄长带着两家老小迁过来的。起初在十里外的友谊水库看水库,靠养鱼养活两家人,与当地人并无多少往来。2000年在山坳里盖了两间砖瓦房,打地基的时候,后坑人不愿意,把砌好的地基推平了,将泥水匠赶跑了。乡干部来了好几趟出面做工作,最后赖家在晒谷坪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后坑人吃酒席,总算容他落脚。

赖家老人渐渐故去,年轻的都到城里谋生了。只剩赖老汉一人了,他不愿拖累子女了,执意独自生活。年纪大了,病痛多,肺气肿、老寒腿等许多毛病,他与当地人素来不怎么往来,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去年养了一只狗,叫人偷走了。平日他拖着一条竹椅子坐在屋檐下,呆呆地望着田地山野。由翠绿变成萧瑟,再由萧瑟变作葱茏,年复一年。傍晚时分,天渐渐黑下去,山上的草木只有模糊的轮廓。两道灯光直直地打过来,由远及近,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一辆开到门口停下,摇下车窗问:老赖,有没有看到生人,看到生人要打电话上报。知道吗?

 老赖耳朵似乎不太好,抻着脖子茫然地看着他们。

 村干部摇摇头,扭头看着副驾同伴:湖南老聋子,说什么没说,除非拿喇叭来冲他喊,这边离草桥镇四十里,还能跑这里来?回吧。

  掉转车头,疾驰而去。

  老赖扶着墙站起来,往家里去。摸到厨房拉开点灯开关,30瓦的老灯泡发出昏黄的灯光。老赖拿到粗木桌面上的罩子,有两盘中午做的剩菜,一盘辣椒炒空心菜梗,一盘炒空心菜叶子。他提鼻子闻闻,好像又有点馊味了,天太热了,存不住东西。然而他又懒得动火。他掀开锅盖,锅里的饭也是昨天剩下的,中午撒了一点油拍碎了热了一下,勉强吃了半碗,还剩不少。一个人吃饭太麻烦,蒸饭做菜总剩下来,一两天吃不完。他铲了一点搁鼻子底下闻了闻,似乎还没馊,老赖摇摇头,没有一丝食欲,吃喝竟然成了一件负担,活着就是受罪,老赖寻思熬春节时候走,可以减轻儿女的负担。不用慌乱地请假赶回来。

  老赖盛了饭用温开水泡了一下,在桌边坐下来,叹了口气,勉强往嘴里扒拉几口,味如嚼蜡。这时,门外探进来一张陌生面孔,冲他和善地笑道:大爷,旅游路过的,能不能给碗水喝。

说着半个身体迈进来,老赖睁开昏花的老眼,见来人个头不高,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憔悴,一身宽大的浆洗得发旧的迷彩服,背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手里用一个破草帽往身上扇风。

老赖耳背,听得不甚明了,高声问:什么,我听不明白。他浓重的湖南口音叫让对方也是一头雾水。这人便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老赖懂了,站起来,走到水缸边拿起水瓢冲他招招手,这人忙过来接了,舀了水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喝得这个痛快,一连喝了三瓢,放下瓢冲老赖作揖,微笑,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老赖也没听清楚。他佝偻着腰往桌上来,这人并不急着离开,目光扫过他桌上的饭菜。老赖年轻时挨过饿,从陌生人的目光中读出这种渴求,喃喃道:想是饿了。便冲对方说:你要不嫌弃饭菜差,就坐过来一起吃吧。拿筷子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又指了指灶头的碗筷。这人喜出望外,连连道谢,走到灶边盛了饭坐他下手,夹了几根青菜梗放碗里大口往嘴里扒拉,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好几天。老赖不吃了,看着他笑:慢点吃,都归你。有个伴一起吃饭倒好,看着都香。

 这人一眨眼就把剩余的饭菜一扫而光,意犹未尽。老赖问他:你是外乡人吧,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人对着他耳朵大声说:我是旅游的,就是背包进山旅游的,天黑迷了路,撞到您这里来了。

 老赖听懂了:这黑咕隆咚的,夜里你到哪里投宿去?

 这人:就在山里搭个帐篷吧

 老赖摇摇头:外头蚊子多,野猪、山狗夜里下山来,你不嫌弃,夜里就住我家,给我作伴吧。

 这人又忙着作揖感谢,将背包放下来,有忙着收拾碗筷,拿到锅里浆洗,收拾完。对老赖说,大伯,我给你烧水泡脚吧。便又到灶边烧水,烧得,用木盆舀了,凉水兑得合适了,端来让他泡脚。

  老赖颇有些恍惚了,好多年未曾被人服侍过。这人蹲下来替老赖搓脚,一面抬头冲他笑道:大伯,我老家也是农村的,我爸跟你年岁差不多,身体也不好,我在外乱跑,没怎么进过孝心,现在想起来很后悔。

 一个孤寂的老人,一个愧疚的儿子,瞬时他们心意相通,竟从对方身上得到久违的温暖。

等这人替老擦好脚,端盆到外面倒掉水,老赖说,伢仔,你也擦擦身子,解解乏。

  繁星满天,夜风习习,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坐在屋檐下聊到深夜,其实呢,多半是自说自话,老赖耳聋,听不甚明了;反过来他口音很重,中年人也半懂菲董。然而俩人目光中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5

  有个在龙城混律师行的草桥人叫张建辉的,特别热衷做短视频,追逐热点事件,从法律角度做一些解读,几年下来也做了两三百条短视频,攒了四五百的粉丝,算起来实在够不上网红。不过,他自己倒不泄气,始终保持着苍蝇对腐肉般的敏锐嗅觉,什么热追什么。老家发生命案,全网关注,他顿时兴奋起来,以为拿到了打开流量之门的钥匙,老子要发迹了,流量蹿上来之后,带货、广告啥不能来钱。

这张建辉四十来岁,老大不小,也没个正经工作,平日靠在老乡的律师税务所打杂,一月落个三四千糊口度日。早年先后有两个女人跟过他一段,见他手高眼低,没个正行,就离他而去。他两肩荷一头,倒也自在;年纪越大,越热衷著名逐利,人家吹牛是自个心里明白,他吹牛能把自己整迷糊了。在龙城,他千方百计地攀附巴结那些混得有头有脸的安县老乡。前两年,一个安县在龙城搞了一个招商会,他跟康赛龙照过一面。不过,人家坐的上席,他则忝居末席,在门口位置。实际上,商会并未邀请他参会,他闻风而至,对把门的大姐一通死缠烂打才混进会场,吃席时,他自然不肯跟卖螃蟹、做家具的、搞装修的小老板们打成一片,两只眼睛都盯着主座两桌,酒过三巡,他就端着酒杯穿过拥挤大厅,去敬头面人物酒,到时,等着敬酒的排成一长溜,他咧嘴傻笑着,苦等了二十几分钟,终于轮到他举杯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人家大人物似乎也没怎么听他什么,仍旧坐着,礼节性地端起杯子做了下样子。他只好讪讪退回去,回到座位立刻又变得喜气洋洋,仿佛一只抢到肉棒的哈巴狗儿。会后,他通过一个熟人弄来了会议的通讯录,给排在前十名头面人物一个个去电话。康赛龙是第四,听说一个做律师的老乡要来拜访,随口答应好呀,欢迎!撂下电话找人一打听,很快问出张建辉的底细,明白这货过来是八成为打秋风而来,索性就不再搭理他了。

 张建辉吃了这个闭门羹,倒也没放在心上,因为这是常有的。他是这样想的,万中有一碰到一两个看对眼的。熟悉他的老乡一提到他都不免摇头苦笑,说他执迷不悟,说他锲而不舍。

短视频平台一个个网红横空出世时,他坐不住了,自以为到了人生最重要的时候,最重要转折点来了。他火速地投身这个行当。然而,就像他自己在视频中常说的:人生往往就是这么不如意。他既没红也没火,还搭进去老本若干,不过,借着视频吹牛至少也可以过过干瘾,因为,周围的人早已没兴趣听他瞎扯了。

凶杀案在老乡的微信群里刚冒头,他即刻买抢了高铁票回来,太阳还未落山就赶到案发现场做直播了。当然,警察已经把现场封锁起来了。养老院的大门口一直聚了不少人,对着里面指指点点,也有好些用手机往里拍。不过似乎不如张建辉玩着这么专业的。他很快做好。推出一条视频,取名:安县首善被刺后面的隐情。玩了这么久的抖音,他颇有心得,晓得平淡无奇的人命案关注的人不会太多,于是又去拍了另一个命案现场,将风姿绰约的跑马旅社的老板娘的命案关联进来,情杀?仇杀?让人不禁浮想联翩。当晚,这条视频就冲上热搜,点击量过百万。张建辉兴奋得一夜没睡着。天刚放亮,他迫不及待地拿手机点给平日不待见他的大哥大嫂看,等我把这期视频坐下来,一百万粉丝到手,今后要名有名,要钱有钱。看谁还敢看不起我。他大哥冷笑一声:这话你又不是第一次说,也不怕风大掀了舌头。扭头自去了。

他心里暗想,家人亲戚没有不看扁他的,等这次咸鱼翻身了,有他们好看的!拂晓,天际刚刚鱼肚白,他带着自拍设备来搜寻踪迹,离老板娘抛尸现场几百步的山野,建了十几个大棚,专种蘑菇,据说是从一个福建老板那边引进的品种和技术。种植户黄清根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离镇上十五里远厚坊村的,以前在龙城混江湖,养了几个生过孩子的三四十岁的女人,专勾当地手头有两闲钱的寂寞老头,做仙人跳局,走夜路久了没有不撞见鬼的,翻船到局子里蹲了几年,出来之后,回乡种起了蘑菇,镇里每年给点补贴。这活又辛苦又不怎么赚钱,蘑菇出棚之前,得日夜看着,甚是熬人。黄清根六在大棚边上搭了一个窝棚,夜里就守在这里。

张建辉举着自拍设备到时,黄清根六刚刚起床,穿着一个花裤衩,露出一身精健的肌肉,看见有人用手机对着自己,立刻露出戒备的神色:拍什么拍,干嘛的。

张建辉往后指了指,我就是镇上的,拍拍风景!黄清根不容分说,上前一把夺过自拍杆,对着手机点开看了看,扭头对张建辉说:敢拍我进去,一把摔你个稀巴烂。

张建辉慌忙去拿手机:一面说,我一条视频几百万的点击率,入镜就成了名人,给我多少钱就让你入镜?

黄清根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别妨碍老子做事。

张建辉见对方一幅凶巴巴欲动粗的样子,悻悻离开,心里纳闷,这人怎么这么粗鲁、怪异。

上午九十点,搜山队集合去搜山时,他也跟着去拍摄。视频发出去,令他懊恼的是,这条视频的点击量回落到五十万次。他寻思还得找到新奇的东西重新赢回关注度。跟着搜山队瞎搜大约不会有什么好戏看,不如另辟蹊径到康赛龙的村子下家坊去挖挖材料。打定主意,他厚着脸皮推了他大哥的电动车赶往下家坊。

 下家坊离镇十余里,有一条水泥路通到村里,在郁郁葱葱松林间骑行十几分钟便到,村头七八株大樟树,阴影里停着两台汽车。田野间不见一人,村子静悄悄的。他在路上的都构思好了,这条视频要着重点突出死者的功德、受他恩惠的人对他感恩和怀念。他想给康赛龙安上这些头衔,市人大代表、龙城安县的商会会长,安县首屈一指的慈善家等等。进村之后,村里的气氛似乎很凝重,空气很压抑,人们似乎躲在屋里悲伤,他脑袋被太阳晒得发烫,满脸满脸的汗水,后背也湿透了,衣服沾在身上,很不舒服。他口渴生烟,想找户人家讨碗水喝。

他在村中一户人家的门前,靠屋檐停下来,大门没关,里面聚了十几男人、女人,正热烈而大声地讨论什么事情。他踌躇半晌,想迈步进去又不敢,于是躲在后面听着,下家坊的土语他是听得懂的。

只听里面有个男人高声说道:他又没个家室,遗产自然应当归公名下的我们几户跟他最亲的,出了三服的就不要打这个主意了。现在顶顶重要的是弄清楚他名下的财产,莫叫他身边的外人抢去。

有个女人应道:我们这些土老帽到大城市哪里拿得住人家?各家都把在外面的后生叫回来商量,要争要抢也该他们去。

另一个苍老的男声应道:是这个道理,而今先把那两女一男扣押下来,她们比我们清楚底细,这事,还得赶紧找公安局的人。

另一个女人说道:你说出了三服的没关系,他们连搜山都懒得去。以前赛龙在世的时候,他们跟着沾的光还少吗?现在巴不得我们这几房什么都没落着,好看笑话。

有个男人严厉地喝道:现在不要说没用的屁话,我们几家要分好工来,这家做什么,那家做什么。还有葬礼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还歹也是安县有名望的人,葬礼也总得搞得风光一点。

有个女人说:按理,县里、乡里应该拨钱。

有人冷笑一声:指望他们,做梦吧!

张建辉听了半晌,脑子一片空白,眼前所见所闻跟自己的设想天渊之别,他心里一阵悸动,推转摩托车夺路而逃,仿佛慢了就会被他们拽进去拳打脚踢。

他灰溜溜骑回家,忽然有了一阵功败垂成的挫败感。

他在房间里憋了天黑,思来想去,决定把焦点放在女老板的身上,他打赌这个话题更容易获取流量。

6

如果你识相点,我可以跟你客客气气地讲话。假如你不是一个女人,我不会让你站着走出去。

妹子,说实话,你比很多有卵蛋的男人还强,连我都差点被你蒙过去,小麻雀差点啄了老鹰的眼,跟你合伙的男人咋没种来呢,把你一个女人推到前面来,你想想,这种男人你还能跟吗?实话跟你说,钱你一分都别想拿走,狮子吃到嘴里的肉能吐出来?让你们一根毫毛都不短地离开,就算我格外对你的照顾了。一个低沉的男音慢条斯理地说着。

我多给的房租和押金呢?女人用倔强的声音问道。

操你妈的,打她,打她。一阵男女混乱的喝骂声

不要吓着人家。方才那个男低音接着说:这样吧,我很欣赏你,看在你有种的份上,你收到的三万转店的定金就不用拿出来了。你可以去打听一下,从来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拿走钱。你把协议签了,就可以安全离开。以后咱还可以是朋友,你有什么事还可以来找我。

可是我们已经倾家荡产了。女人带着哭腔!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管不了,弱肉强势,狮子把抓到的猎物放掉,它怎么生存?怎么称王称霸?我还有一帮兄弟好吃喝,我做好人,大家跟着我和西北风?

什么?伪装得这么好?这世界谁不伪装?我现在不用伪装了,在玄武大街这一带,你可以打听一下狮子头是什么来历。我他妈刀尖上舔血,踩着人爬上来的,要是不强狠,早不知埋哪里去了,你指望我做大善人?

看见不,这只手的手指不是做工人被机械切掉的,我一天工人也没做过,年轻时当打手被按着切掉的,我那时就是一条狗,老板让咬谁要谁,被打了只能忍着。我没本钱,就有一条命,要出人头地只能拿命去赌,跟我一起混得七八个,不是横死,就是进去了。我活下来了,还人混得人模狗样!

你觉得我怎么才有了今天?当然,你做事肯定得比人狠,比人快。更重要的是得有脑子。要不,我五六十岁的人还跟人比打打杀杀?你认识了几个人以为能替你出头,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妹子,你还年轻,男人们酒桌上说话能算数?再说,他们来了又怎么样,都是一些小角色,我跟他们大哥坐一起时,他们都得端茶倒水,敢跟我说话?我花了很多金钱和精力结交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到现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是一波的。不少人牛哄哄跟我叫嚣,认识什么人物,可以跟咱比一比,结果哪个不是灰溜溜走开。再说了,你就是开个小饭店的能认识多牛逼的人物?是不是?家大势大谁还干这个。这些年,我一共长租下来六个店面,每个店面总要转五六次,碰到一两个蛮牛,制得他服服帖帖为止。找后账,最后倒霉的还是你们自己。能损害到我?随便派个人就按你在哪里了。直接告诉你,这一带就是我罩着,想在这里赚钱走,没我点头,谁也不好使。

我狮子头道上混这么久,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见过,你雇的厨子还敢想我亮刀,我闭着眼睛都能把他收拾了。就算玩文的,我照样妥妥地收拾你们。工商、税务、消防,叫来一查就让你们干不下去,自己滚蛋。你们晓得什么事合同,你们研究过里面的条款吗?按合同打官司你们也打不赢,每条条款都是我设计好的,怎么跟我玩?我比律师还律师,比法官还法官。你们能抓到我什么把柄?这些小鱼小虾都不值得我费什么力气!

你今天识趣的话,打上三万块收条,把合同签了,走出去,好好歇两天,你讲故事很有天赋,人家容易信任你,我一年这些店总得转四五十次,你转出去一次给你百分之十的好处费,一年下来也得一百多万,不比你吭哧吭哧起早贪黑开店强。

一阵沉默之后。

一阵刷刷的签字声。

张萍,你这个烂皮疯了,把龙哥的录音放在网上去,你他妈的要把搞臭龙哥。安县饭店六层客房的一个标间内,一个女人怒气冲冲走向另一个女人,把手机伸到她的眼前:他妈的,龙哥被砍,等警察时,你不是说啥也不能说,要维护龙哥的名声吗?才几天,你背着我和小严就偷偷发录音到网上。

张萍和小严都站在窗口下望,有个不知什么来头的人一直坐在树底下,盯着酒店大门。

张萍显得很沉稳,转头向女伴,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佳佳你个烂货,说你胸大无脑还不信。我前面是说过不能泄露龙哥的底细。是形势需要,现在发录音到网上也是形势需要。龙哥没了,你觉得当地人关心的是什么?

佳佳被问得一愣,想了半晌,说:是龙哥的遗产。

张萍点点头:总算有点脑子。龙哥钱怎么来的,他们还不清楚吗?龙哥有多少家产,他们可真不清楚,你跟他们说,龙哥其实没啥财产,他们信吗?他们会让我们离开吧。车、身份证都押在他们那里,还有人盯梢。就是抓到凶手破了案,我们想脱身也没那么容易。所以,干脆把龙哥的底细捅个窟窿,扒开让大家都看清楚。这条线上可以牵出大大小小的人来,我们不过是小角色。到现在我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说自己是被胁迫的了。这样至少可以安全地离开这里,不然,就你这样的,夜夜有男人排着队等着玩你。

佳佳吐了吐舌头,好吧,以前龙哥就说你脑子好使,我们听你的。下一步怎么办?

张萍冷笑道:等呗。事情闹大了总有人会出来收拾局面。

外面的天色转黑了。小严听了皱了皱眉头,摇了摇头,冲张萍说,姐,我回房间了。

迈步要走,张萍一拉扯住:别走!目光炽热地盯着他:咱仨玩点刺激的游戏,以前我瞅你看我们的眼神就有那个意思,现在岂不是更方便了。

佳佳一把拉住小严的手:可不是,漫漫长夜,多熬人啦。你好好享受下龙哥的待遇吧。

7

到时候了,你们可以停止劳民伤财的扫山运动、撤掉各处的关卡。拍我这条视频,我就会去派出所,束手就擒。一切都结束了。我就是那个杀死你们的著名慈善家的恶棍;我就是那个让你们提心吊胆、生怕我伤到你们的家人杀人犯。不错,我身上已经背着人命了,横竖是个死,还在乎多背几条吗?我确实可以做出轰动一时的大案,我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这个年代,谁也别说自己是无辜的。你们享受着大善人施舍来的好处,大概从来不曾想过这些钱是怎么来的?这些钱后面有多少受害者的血和泪。我们不够强横、我们无能报复、我们没有背景和靠山?我们成了猎物,我们活该,是不是?现在,你们不得不面对你们的慈善家的真实面目了吧!被他坑害、殴打、恐吓的受害者们一个个站出来说话了吧,我们的声音终于能发出来了吧,我们的冤屈没出伸诉,至少可以把真相告诉大家吧。那些给狮子头为虎作伥的打手、狗腿子,那些跟狮子头穿一条裤子的,那些狮子头背后的保护伞,我希望能拉你们几个来坐垫被。那么,我整整两年的复仇准备和我这条命就会格外有意义。临刑之前,我可以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是为民除害。令我没想到,可能你们也不会想到,抹黑你们慈善家的,首先发难的居然是跟他最为密切的女人,请大家记住这个名字,张萍,她很快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害者。她伪装出来的单纯的眼神和坦率欺骗了多少久经事故的小老板们。这两年,她成了狮子头的最得力的干将,至少有五六十个受害者上钩,掏光家底的小本买卖,一两个月就被他们扫地出门,不少人因此倾家荡产,血本无归。如果我们是自己生意做不起来,我们认了;可是,我们掉进陷阱,生意也就结束了,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好了,作为凶手,也作为受害者,我提前申诉一下,免得进去了没有机会说出来。故事还要从我跟张萍这个女人认识开始,我想她之前八九个男朋友差不多也是从认识她开始后走背运。时间大概是两个半年前,我一个朋友带我去他家附近的酒量吃饭。她正好在那里当大堂经理,跟我朋友认识。我们这帮酒肉朋友都没上过大学,也没啥正经工作,靠搞关系做点工程或倒买倒卖,赶上运气好能发笔小财,赚上十几万二十万的。手头有两钱就喜欢显摆。尤其是当着女人大手大脚地花钱。说到底,我们其实不过是个空壳,兜里没多少钱,那几年我跟家里关系闹得很僵,我老婆跟我不在一个城市,她有自己相好的,我也不问不管,两个孩子都都在老由我爸妈照顾。我们平时也不怎么管,每年春节寄点钱回去嘛。反正一家人感情很淡漠,我们赚了钱大部分归自己挥霍,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会怎么样。我们包间十几个人,胡吃海塞,张萍进来跟我们一个个应酬,对我灌了一通迷魂药,把我灌得五迷三倒。以后我经常去照顾他生意,当成阔老板的样子,花钱从不心疼,喝完酒,等她下班去歌厅潇洒,一来二去就搞到一起了。

她包装了一个好故事,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店赚过大钱,因为扩展大快资金跟不上、管理又有疏漏,员工偷窃、最后最信任的人背叛,导致生意失败,欠了许多债务,不过债务人和朋友们都相信她能东山再起,愿意再给她支持,她到龙城来说考察市场,她要在龙城打出名号来。我那时是鬼迷心窍,这么简单的谎言听不出来。她那样狼狈,天天被债主逼债,我居然视而不见,后来,我知道了她早就离过婚,一个男孩丢给父母,跟她之前说的单身,一直创业的经历大相径庭,我已经陷得太深了,把自己当成她的金主举债为她开店。在一份专门刊登店面转让信息的小报纸上联系了几家店面。就这样,我们遭遇了狮子头。

 当然,那时他伪装成一个退休干部,形象穿着很像搞艺术的,一的和善,看起来很好说话,容易打交道。店面的位置很不错,临街,傍边有几个单位,有挨着一个很大的小区,沿街一溜没几个像样的馆子,面积三百多平,投入三十几万就够,正好合适。一谈之下,这位康哥对张萍还很为欣赏,主动有降了点房钱。张萍一毛没有,所有的钱都是我拼凑来的。我们住在一起之后,她清楚了我的经济状况和能力。一再向我保证,会全力把我们的事业做起来,我们的未来是绑在一起的。

我们这家店倾注了所有的精力和热情,把它作为我们咸鱼翻身的很重要赌注。这让我们忽略了不少预兆,装修时路过的小区居民总要发出一两句感慨:又换老板了。有个好心的老太专门进来提醒张萍,这个店隔上几个月就要闹一回事,不能开。张萍没放在心上。人总是希望听到自己想听的。开业之日,狮子头待意带着附近单位的头头脑脑十几个来捧场,说以后照顾我们生意,在大包间里让厨师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光食材就花了一千多。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他哪里是照顾我们的生意,他是照例告诉他们不要来我们这里消费。每次换老板,他都会慷慨地邀请他们一次。我们还傻逼似的把他们当财神爷供着。我自己生意不做了,夜里三四点就去大菜市场买菜,白天做传菜,那块缺人顶那块。张萍坐吧台,跟客人应酬,拉回头客。起步的时候终是很难,一到饭店就是几桌,苍蝇比人多。我们手头的现金都干了,卖不出钱来,买食材的钱都出不来,我只能刷信用卡套钱。快到一个月的时候,四个服务员走了两个,三个厨子走了一个。眼瞅着就要关门大吉。人被逼到绝境还是能爆发出很大的潜能的。我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想了各种办法来拉动生意。打折、发传单;跟附近写字楼的公司谈工作餐,根据小区老人比较多,推出专门针对老人的套餐。我们的菜品和诚心赢得了用户,员工的士气也提振了。生意日渐好转,两个多月后,每天的营收稳定在五千左右,周末有时过八千。照这种势头,每月净利超过十万不在话下,那个时候,我们对未来充满信心,每日从早干到晚都不会觉得辛苦。有一天中午狮子头在门外一探头,脸色大变,扭头就走,我还满脸堆笑地去邀请他吃饭,他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摆了摆手,上车匆忙走了,我也没放心里去。

张萍的应酬能力让饭店多了一批常客,有天中午,对面派出所的一位副所长,跟她是一个县的老乡,喝了点酒,在包间对她说:妹子,这家店你做不起来,赶紧脱手吧。二房东不是好鸟。

张萍大惊失色,问他咋了?

他摆摆手:你们不要问,哥不会害你们,赶紧转!减少损失。

张萍笑着问:哥,你也怕他?

我怕他个龟孙?他光棍一条,你哥有家有口嘛!

我们意识到事态严重,于是悄悄地登了转让广告,两天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来看店,见生意火爆,加上张萍巧舌如簧,很快就交了定金。张萍原来设计再我们拿到全额的转让费之前,不让他们跟狮子头见面。这头跟这对男女说,她跟狮子头签的房租合同是有优惠的,他们自己去谈拿不到这个价。不如等这半年合同到期了再谈。那头她跟狮子头说,在老家的父亲病重,她独女一个只能回去照顾,只能放弃赚钱的生意先移交给他表妹打理。毕竟钱是可以后面赚的,父亲是陪一日少一日。这对男女是典型的老男人养小三,男的是一个单位保卫处的处长,女的可能是哪个酒店或饭馆的服务员,所以头一件就想到了开饭馆。

直到交接之前晚上,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张萍这招移花接木瞒天过海似乎得逞了,保卫处处长毕竟是老江湖,大约觉出张萍故事中的破绽,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狮子头的电话,那小女人主动给狮子头打去电话,西洋镜一下子拆穿了。狮子头立刻打电话给张萍,破口大骂,说我们胆敢卖了他的店。很快他带了一干男女冲到饭馆,直接将食客轰走,对我们骂骂咧咧,让我们一个个立马滚蛋。我当时在后厨,提了菜刀出来,到狮子头跟前,一刀砍在他跟前的桌上,砍进去两寸,我当时豁了出去,心想大不了拼了。我刚抽回手,狮子头断了一个食指的右手闪电般把菜刀夺在手里,一翻腕就架在我脖子上。他冷笑道:跟我玩刀?十个绑一起都不好使。我们七八个人全部给镇住了。张萍只好屈服,答应转让的钱全部归他,狮子头让她第二天上午去他办公室签字画押,这才把我们放出来。出门我们就给接盘的男女打电话,告诉事情的原委,警告他们里面有风险。保卫处处长一点也没放在心上:我是什么人?!怕他几个混混流氓,一个电话叫一两百个保安过去,打不死他们。

实际上,狮子头对他们的耐心还不如对我们,他们干了不到一个月,狮子头直接叫他们滚蛋了。像交接那天一样,他一个电话叫来五六十个黑衣人将饭店团团围住,只允许我们带走新购置的东西。处长电话只要来了三个保安大叔,一看这阵势,扭头就跑。对面的派出所大门内外一个人都没有,似乎全都放了假似的。

我从火热的山顶坠入到冰窖,很不甘心,在各大网站发过一些帖子,希望能引起舆论的关注,很快就沉下去,悄无声息。想回到从前已经不可能了。从前的生意再也捡不起来了。我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连房租都府付不起了。张萍不可能在傍着我了,和以往一样,这任男友没油水可榨了,她就得物色下一任了。我对此虽然有几分愤怒和不甘,只要由她去了,万想不到她竟然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这么快就投入到狮子头的怀抱。

其实,我也可以想其他受害者一样,忘了这段,重新生活,不这样还能如何?可是我是一根筋的脾气,这口气一直咽不下去,像毒蛇一样咬着我的心。我有一辆车,我一面跑黑车维持生计,一面盯着狮子头和张萍他们,但凡他们转店我就在暗中观察,狮子头六处店,六处陷阱,每年一处地方撞上来的猎物差不多五六个,每个人至少损失二十万以上,单凭着这些陷阱他就能敲诈六七百万,他还在几条街的保护费,还有酒楼其他生意。一年靠坑蒙拐卖、敲诈勒索而来的钱财至少也过千万。我看来看去,心里下了一个决心,除掉他,省得他在荼毒他人。

我这辈子很失败,婚姻失败、家庭失败,事业失败,是一个典型的窝囊废,做完这件,我感觉一辈子总算有点成就了,

好了,这一生有很多遗憾,到下辈子在弥补吧,我将拥抱命运接下来给我的。

8

随着凶手的投案,这桩在网上十余日占热搜前几名的凶杀案热度很快降下来。新鲜的热点很快就抢占了它的位置。在草桥镇当地人的茶余饭后,人们对这件事仍是津津乐道、不断地品头论足。传闻凶手大摇大摆进了草桥镇派出所,当时所内大部分人马都去搜山和设卡了,只有两个快退休的内勤值班。两人吓得腿肚子发抖,见凶手从容地坐在椅子上,这才想起来给外面的所长打电话。关于康赛龙,传闻更多,有一条是,康赛龙其实一直漂白做正规生意,开了几家酒楼和饭店,把钱都赔进去了,不得不靠以前的手段维持。他曾跟熟悉的身边人预测过自己的下场,他对自己寿终正寝不抱什么希望。派出所查出凶手一直躲在老湖南家里,打算要办他,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隐情没有实行,似乎害怕这个事情再在往上引起轩然大波。

凶手到案三天后,当地政府发布了一条公告,说明凶手刘二龙因跟康赛龙因生意产生经济纠纷,蓄意报复,跟踪至草桥镇,杀死后者。前一晚上与此案件无干的另一个受害人张美凤路过山路是被躲在树丛后的凶手抢劫,挣扎过程中,被对方掐住脖子致死。至此,真相大白,两起命案都是刘二龙所为。他本人对此亦供认不讳。官方的结论相当于一锤定音了。与此案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很快就不感兴趣,不再关注了,唯独张建辉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各方面的消息,意图从张美凤的角度做视频获取巨大流量,他去找张美凤的丈夫和娘家分别聊过,双方撕扯得很厉害,不过,目的倒是一致的,想得到一笔巨额赔偿,他们清楚舆论的厉害,很愿意给他提供素材。他做完这条视频正准备发布时,接到一个电话自称安县网警,让他不要发乱七八糟的东西干扰官方的处置。否则后果自负。以他的法律知识足以驳倒对方。不过他很快就知道利害关系,只得唯唯。

他看着往上网民道德上审判狮子头,道德上审判张萍,道德上审判刘二龙,很难得的一个事件烘出来四五波大流量,他无法参与其中,眼睁睁看它们过去,无法从中获益。哥嫂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嫂子指桑骂槐指着躺在檐下的黑狗,干嘛嘛不成,吃嘛嘛不剩。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哥嫂嫌他碍眼,他心想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自己也有份,哥嫂见自己在外混得不好,就想把房子也独占了。这样想着他心里越发的愤愤不平。街上小馆草草吃了完炒粉,原本是要回房间午觉的,一想到哥嫂的脸色,心里踌躇,沿着大街在屋檐下溜达,正午的阳光是一天中最酷热的时候,街上没几个人,人们大多在屋里午睡,不睡觉的也都是懒洋洋的。他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一路走到山林里,太阳晒得脑袋快开裂了,他想到河坝那里泡在水里大概会舒服一点。鬼使神差来到蘑菇大棚那里,路过窝棚,眼前浮现出黄清根阴狠的眼神,心里一激灵。当下就轻手轻脚路过窝棚,路过门口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瞥了一眼,这家伙正挺在木板上睡觉,一台电风扇呼呼地扇着。他呼吸很均匀,似乎睡得很沉,张建辉扭头迈步过去,忽听里面喊了一声:臭婊子,掐死你,掐死你!张建辉吓了一跳,心悬到嗓子眼,腿肚子哆嗦。回头看时,里面的家伙依旧挺挺的,一动不动。他有点怕这个家伙,若醒来了估计很难缠,转身离开,只听里面又喊了一声,操你妈的,婊子,弄死你,弄死你。

张建辉不敢停留,一溜烟跑到家里。下午他就买票会龙城了。

在龙城,做小买卖的老乡组织的聚会,他闻着信就过去了,吃得脸红脖子粗之后,他神神秘秘告诉大家,我跟你们说,草桥镇杀跑马旅社老板娘的另有其人?你们信不信,我有很直接的证据,凶手的梦话!

人听了,一阵发笑:得了,哥,又做梦了,行行行,你错过了收获一百万粉丝最佳时机。

他一直惋惜自己错过了成为超级网红的最佳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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