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说:“在张爱玲的文字面前任何细读都是粗枝大叶。”听许子东《细读张爱玲》,忍不住翻启二十年前买的第一套《张爱玲文集》,掀开第一集中那篇连情节也模糊的短篇小说《年轻的时候》再读,方知一直在粗枝大叶读张爱玲。
最初迷恋张爱玲是年轻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会找她的一些文章再读,与《红楼梦》一样,不同年龄阶段读出不同味道。《年轻的时候》没有丝毫绚丽的色彩,与张爱玲大多数作品一样,画面阴冷、色彩黯淡。尽管读之后非常压抑,却又意犹为尽,那也是青春,张爱玲眼里的青春,那样的忧郁、伤感、孤独,只属于年轻的时候。
大家庭出生在大学念医科的潘汝良,父亲不关心、母亲不理解、一群庸俗不堪的兄弟姊妹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与出生于大家庭内心却异常敏感、孤独的张爱玲如出一辙。从张爱玲的小说总能隐约发现她的影子。汝良读书时喜欢在书中画小人,是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没有头发、眉毛和眼睛。那张抽象的脸是他自己也是他心中的幻象,是他自爱自怜的对象也是他的梦中情人。纳西瑟斯爱上水中自己的倒影投河自尽。水中的少年那么美,既是他自己也是心中的幻影,欲抓住、完全拥有自己的肉与灵,被爱与爱,却只能是镜花水月。“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汝良不爱周围的人,画出的小人侧影也是高高的鼻子,因为他对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他讨厌他们,他只爱自己。
孤独一生的张爱玲年轻的时候只会更孤独,孤独的人总能寻到属于自己的喜悦。对色彩敏感的张爱玲,文中喜用色彩、音乐来表现周围环境对人物的影响。书中好几处用色彩来表现汝良的压抑、冷漠、孤独,人生的苍凉。“他冷眼看家里的人,过度的鄙夷与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他遇到幻象中的现实对象—德国女孩沁西亚。这场“爱情”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悲剧。“她的头发黄得没有劲道,大约要借点太阳光方才是纯正的,圣母像里的金黄。”书中唯一一点亮色却要借助太阳光,那温暖也是转瞬即逝、虚幻的。他创造了她,他把她当书签放在书中。“他对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只消走过去说一声:‘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年轻的时候,谁不做梦,谁不渴望远方,为恋爱而恋爱,往往爱上的就是自己。潘汝良不爱现实中的人,那些人总让他联想到自己家里的人,他觉得庸俗,他喜欢一切新奇的事物:现代科学、新文学…,沁西亚让他想到的皆是崭新的东西,把她和洁净可爱的一切归在一起,犹如他念医科则是喜欢那些医疗器械,金属的质感、光泽。“最伟大的是那架电疗器,精致的齿轮孜孜辗动,飞出火星乱迸的爵士乐,轻快、明朗,健康。”西洋音乐、现代科学、德国女友,这一切皆可以帮他摆脱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妹。紧接着,张爱玲又写道绍兴戏“绍兴戏听众的世界是一个稳妥的世界—不稳妥的是他自己。”倏地把汝良从爵士乐拉回到绍兴戏,一个稳妥的现实世界,他不稳妥,因为年轻。
汝良没想到的是德国美女沁西亚,也是有血有肉现实生活中的女人。他们开始约会。他教她中文,她教他德文。第一次赴约,张爱玲两次写道:“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把温暖、生命力与黑暗、死亡连在一起,一颗冰冷的心感受不了太阳的光芒,年轻的心在趋于死亡。潘汝良面对血肉之躯的沁西亚,觉得烦恼,她不是他所做的虚无飘渺的梦。他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只有年青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年轻的时候,生活在梦里,孤独也好、忧郁也罢,思想是自由的,然而梦总会醒、青春总会远去,汝良不想这么快陷入习惯的泥沼,愿意再年青几年,断了向沁西亚求婚的念头。沁西亚却是要结婚的,那怕为结婚而结婚。沁西亚当然不会跟中国人结婚,但她想必也是喜欢汝良的,谁会讨厌喜欢自己的人呢,然而这段“爱情”尚未开花就凋零了。沁西亚嫁给了一名俄国人,汝良参加了她的婚礼。婚后不久,沁西亚就得了重病,汝良去看她,病后瘦削脸的侧影特像汝良左手在书上画下的面影。沁西亚又成了一个幻影,一个梦,一段伤痛的回忆,也是纳西瑟斯在水中照见的影子。淡淡的爱深深的痛,如果这也算爱情,只会出现在年轻的时候。
二十年倏忽过去了,我们不可避免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想必潘汝良二十年后回忆年轻的时候也会有一丝喜悦,正如张爱玲所说:“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