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佳明:
听说你要结婚了,新娘是温顺贤良的台湾女子,样子并不像我。
这实在是个容易发生浪漫爱情的季节,南半球的春天,晴天的时间多过于阴雨,阳光并不凶猛,从厚厚云层筛出色泽鲜亮的光芒,罩住熙熙攘攘的生命。
这样的季节,去皇后镇拍婚纱照,温度刚好。
认识你也是在这样的季节吗?
我记不清那年的樱花是否也开得这样好。那时刚刚开始国外生活的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把太多的地方当作落脚。
仓库、车库、地下室、朋友家的地板上,都成为劳顿旅途的栖息地,后来停在一个四处漏风的铁皮房子前,就在那简陋的两室一厅里遇见了你。
作为一个远离社交的女生,最初的我,并不打算与你这个三十几岁的单身男人产生交集。几十平方米的空间,被杂物塞到逼仄,我们共用一个厨房卫浴与客厅,彼此客客气气,绝不多语。你长相普通,身材高大,看起来爽朗,大鼻子圆眼睛厚嘴唇,笑起来有几分讨喜。我们很少见到彼此,我却在每个清晨从你车子的发动声中准时醒来,窗帘外望去的天空,永远是还未亮起的灰白色,我因此懂得这份辛苦。
你经常穿着那件褶皱的黑色T恤,裤子也是洗得发白的青灰色,看起来并不是干净整洁的人,却难得扮演了一个细心的室友。
我清洗马桶和浴室,第二天你就把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在阳台上摆满嫩绿的植物,转眼你就买来新的杯垫放在餐桌上,你帮我配钥匙、倒垃圾,甚至置办了两把椅子放在阳台上。
我在那里读书写字喝咖啡,霸占着绝大多数的好天气,而你呢,空闲时坐在地毯上看电脑,吃来路不明软掉一半的巧克力,偶尔冲我嘿嘿一笑,腻乎乎的黑色全黏在门牙上。
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并不想参与你的生活,可是偶尔,也能在关灯入睡前的一瞬间听见隔壁传来的电话声,你安慰母亲这里的生活如此清闲,转眼却打给朋友诉苦;而我也相信,在某些时刻,当我为着生活的艰辛在你的隔壁放声大哭时,这些痛苦,想必你也一定听得到。
那是我最不顺利的一年,决定结束吉卜赛般的生活,重返校园去读书。
把所有打工攒下的钱都拿去交学费。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变得和口袋一样空荡荡。坐在异国街头的长椅上,和吃着汉堡的流浪汉并排,我的银行卡上还剩下两块三毛钱,青春正好,阳光免费,可我连他的那个汉堡都买不起。
一路上从抽泣哭到鼻青脸肿,回到铁皮房子推开门的那一刻,烟雾缭绕,香味扑鼻。
你在厨房里烧着菜,正拿着汤勺优哉游哉地尝滋味,七七八八的佐料摆满灶台,锅碗瓢盆都堆在水池里,我故作轻松地吞下口水与眼泪,鼻子里都是家的味道。
你咧着嘴,微笑朴实到极致,“一起吃吧,米饭在锅里”,我毫不矜持地点着头,连点假装的犹豫都没有,接过饭勺,准备碗筷,一切轻车熟路。
我隔着雾气,看着你这个连围裙都没系、油渍沾满T恤下摆的邋遢身影。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样的一年里,闯进生命里的人有无数个,为什么大多在一段时间后变得面目模糊,而你却留在了我心里。
你对食材并不讲究,可是手艺却不赖。那道啤酒麻辣虾,离开你就再没吃过最好的。
虾是半年前冷冻的,啤酒是前一天喝剩的,大蒜已经发芽,干辣椒也不知道在柜子里待了多久,这些你一概不在乎。
你更在乎的,是虾一定要剔除虾线剪掉胡须,这样吃的时候不会扎到手;用煤气炉不用电炉,大火炒过的菜味道更足;烹饪顺序不可错乱更不能偷工减料。热锅上油,下葱姜蒜爆锅,加干辣椒和麻椒,锅铲上下翻腾几下,炒至飘香,放虾炒红,倒入啤酒烧开,放少量盐、生抽,尝尝滋味,静等出炉。
那晚,我们在餐桌前把虾皮堆成一座小山,从天南聊到海北,你聊工作、黑心老板、移民之路,我谈打工、学习、写作梦想。我们喝着啤酒,咒骂白人的歧视、老移民的傲慢、华人老板对同胞的剥削,也不眨眼地给未来吹牛逼。你醉眼迷离舌头厚重,决绝地说没有过不了的河,没有吃不了的苦。我举杯大喊,去TM的生活。眼角流着眼泪,不是因为痛苦,是因为在这样一个陌生又冷漠的城市里,终于遇见了一个人,他不需我多语,就懂得我吃尽的苦头。
那之后我们就真的过成了一家人,是以亲情的方式。
你手臂被油锅烫伤我给你包扎换药,很遗憾最后还是留了疤。我贫血时你带我去中药铺抓药,大半夜为我熬汤香飘十里。我换掉你卧室里保质期不明的巧克力,在早市花三块钱买一个木篮子,里面装上各种零食。
你给我做拿手的马来菜,足味足量,我贪婪地把饭碗压得实踏踏。我们一同去超市,买降价的整条三文鱼回家。你用厨师的水准切出干净利落的生鱼片,我煮毛豆,拌海带丝和蓑衣黄瓜,随心情放佐料,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
我们几乎同时爱上了红酒,每周买一个牌子,一年留在墙角五十五个不同的空瓶子,把自己喝成半个专家。冬天时我们买牛肉羊肉和成堆的青菜,自己调制锅底,大快朵颐吃火锅;夏天的夜晚敞着窗户喝啤酒,吃你最爱的芥末花生数星星,你说看谁先打第一个喷嚏,结果直到木篮空空也分不出胜负。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年,你爱上了我的芥末花生,而我却几乎爱上了你。
有一天趴在地毯上看深爱的007,往嘴里塞着牛轧糖,地上糖纸撒了一片。正看到肖恩·康纳利和邦女郎在缠绵,我聚精会神睁大眼,坐在身旁的你忽然说,“我决定去另一个城市。”
震惊,难过,不舍,我不知道心里是否还能装下更多。
你坚持得那样彻底,似乎有些兴奋,说那里有更好的工作和未来,这里从来不属于你。我挤出一个微笑,听你慷慨激昂的理由和雄心壮志,舌尖上牛奶的味道融尽了,只剩下细碎的花生粒,那一刻变成离别的滋味。
佳明,从那以后我再没尝过牛轧糖,007的DVD也送了人,你不知道,我怕离别。
临行前一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学着你的方法,做了一顿不太成型的麻辣虾。你点头认真地说好吃,就是太辣了。我说特意买的泰国公鸡牌辣椒,味道呛人,吃着吃着我们就都流了泪。
看着你离开的背影,我多么希望会有一场暴雨,拦住你的去路,或者你的破车抛了锚,被拖车狼狈地拖回家,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走后,我也搬出来,把故事都留在了巴克兰街24号的铁皮房子里。
后来我们慢慢失了联,我想你一定过得忙碌又充实,日子比从前好很多吧?手臂的伤疤还在吗?你在的那个城市可以买到绿罐子的芥末花生吗?我一直想联络你,想告诉你我的生活也渐渐好起来,兜里有了点闲钱,哭鼻子的次数少很多,写作事业终于起步,每一天都充满着正经人和正经事,只是饿的时候很想你。
前几天我们熟识的那几个朋友聚会,我也去了,一桌子马来菜,我没吃几口却喝了太多。
他们说,后来你开了一家餐馆,取了个异国名字,奇奇怪怪的发音,听说翻译过来是思念。
芥末花生
2014年某个深夜
亲爱的佳明,这是一封无法邮寄的信,它被压在抽屉的最下面。我没办法红着眼睛去参加你的婚礼,也试着不再去想你,就让味蕾替我爱着你吧,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