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之下(短篇小说)

(说明:有些通用词被替代了,可能有点儿别扭)

题记:为了不该忘却的纪念。


李玉花在给孩子换尿布,赵家的小丫头来叫她,说:“姨姨,俺奶找你。”

李玉花叫婆婆照看孩子,随小丫头出来了。

赵家奶奶八十九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枯瘦的厉害,直咳嗽。她两个儿子先后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有时候是命,有时候是…不好说。女儿住在附近,每天给送点儿吃的。李玉花喂了她点儿水,说:“奶,你找俺啥事儿?”

赵家奶奶知道她活不久了。所有的猫都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们会跑到一个事先选好的地方,然后死去。赵奶奶告诉了李玉花一个秘密:她不是她父母亲生的。奶奶说她本指望小花父母告诉她。

“你是好人,俺要死了,得告诉你。”

娘家在同村北头,离开赵家,李玉花去问父母,进了门,李玉花有点儿激动,马上问了爸妈她的来历。她并不想背叛什么,但她想知道真相。

被隐藏很深的秘密被揭露出来了,老两口有些手足无措,面面相觑着,他们知道会有这一天,就承认了。七十年代村里来了“下乡青年”,李玉花是下乡青年的孩子。她爸和她妈未婚发生关系,她妈生下李玉花后就被带走了。爸被带走的更早,那时起再没有见过他们。小花想象着三十年前的情景,有点儿木纳,说:“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养父母不知道。

小花回家照旧干每天的活,得空问了村里的老人,他们知道这事儿,见小花打听挺吃惊,问小花谁告诉她的,小花笑笑没说。她跟丈夫刘胜说了,刘胜担心小花找到回城亲生父母就不回来了,说:“你别找他们,咱们好好过日子。”

小花没说话。

没人知道小花父母的下落。村里当年的干部只剩下徐会计了,三四十年不长不短,有些事儿能记住,有些就忘了。徐会计用斧头劈着树根,冬天用来取暖,说:“丫,不问不中吗?”小花想知道。老徐说小花爸和妈当年在玉米地里做那事儿,叫两个少先队员看见了,报告了民兵。去抓他们时,事儿已经干完了。小花爸妈不承认,民兵把小花妈押到县医院去检查妇科。不光“那样了”了,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小花妈和爸给领导下跪了,求他们别送他们进监狱。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大理说破坏上山下乡,是大事儿,往小里说是年轻不懂事儿。后来折中了下,按耍流氓处理了。小花爸被劳教了三年,小花妈因怀孕了,被免于刑罚,监督劳动。

徐会计把知道的说了,更具体的他不了解,当年这地方和别处一样,配合下乡青年的工作,建制了专门的机构,下乡来的青年有自己的管理干部,是北京来的。小花说:“叔,那这干部叫甚?”徐会计想了半天,直拍脑瓜子,说:“姓孙,好像,嗯,孙兆民。”

小花说:“那这人现在做甚?”

徐会计说这就不晓得了。小花问:“这人多大?”徐会计推算了下,说:“肯定退休了。”

小花问丈夫知道这些不,丈夫说他不知道,或许他爸妈知道,说:“你别问他们了。”

小花没问。

李玉花开始暗下调查,碰到合适的人就打听,还去县上问了一次,当年的干部都退休了,有的已经作古了,现在的人不知道。小花求他们给查下旧档案。办事人员笑,说:“早没了。”

他们叫她去派出所问问。李公安是小花那村子的管片民警,四十出头,得知小花的事儿,看了下户籍,户籍上没有注明是养女关系。老档案都没了。小花说:“那上级会不会有?”李公安看小花,这丫头看来是执拗劲儿上来了,说他打听下看。

小花白天和丈夫刘胜下地干活。这年干旱的厉害,缺水,延河的水到不了他们村,那河水量不大。

拖拖拉拉,大半年过去了,开春得干农活,小花离不开。农村除了卖点多余的口粮,卖点儿蔬菜,没别的钱可挣。除了口粮,以外的支出都靠这些。一代代都这么过,大家没什么抱怨的。

北京来了两个人到村子里。小花怕是李公安打听了后上头来人了,一问队上的领导,不是这回事儿,巧合的倒是也是和下乡青年有关系,他们来找人的,不过找错地方了。得知他们住在小学校,李玉花去小学校了。

他们正在吃饭,有猪肉罐头、红肠,啤酒,城里人的生活真好。香味扑鼻。

他们来找个叫胡健的人,他和一个下乡青年恋爱过,后来说他是强奸了女孩,女孩也是这么说的,女孩眼下在北京,得了绝症,临终前想见他一面。

他们以为李玉花知道些什么,李玉花说了自己的事儿。

农村的电灯很暗,灯泡瓦数小,省点儿钱。他们看着她,请她一起吃点儿东西。李玉花瞅瞅那些东西,摇了头。

两个人中姓高的就是当年来宝塔山的下乡青年,他被苏先生请来当向导。他脸色也像个辛苦奔波的人。

李玉花说:“高同志也在俺们村?那你知道俺亲生父母是谁吗?”老高是其他村子,不知道小花的父母是谁。小花知道老高说的那个村子,距离这儿有二十里地。李玉花说不上是失望,她遇到失望的事儿比希望多,习惯了。

老高说他回北京后给李玉花问一下,看看他们那些下乡青年有没有知道她父母消息的。

回去时小花碰到徐会计在路口咳嗽。小花过去给他捶背,徐会计说肺不好,晚上老咳嗽。缓过咳嗽,徐会计问她找父母的事儿,小花说了去小学校找那俩北京来的人的事儿。

徐会计知道王健,他们那会儿是干部,一起开过会,王健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出来后改名,叫王健安了。徐会计说他家在小洼子村。

第二天小花和老高他们一起去了小洼子村。王健安住老式的土房子里,黑咕隆咚,窗户上的破玻璃破用塑料布钉了下光线透不到屋里。他坐在把破椅子里,样子憔悴。他很敌视他们,什么话也不说。

老高把瓶白酒和包点心给搁到桌上,说了那个女知青的情况。王健安眼睛开始变红,突然说话时是喊叫着说出来的:“你们做甚,叫不叫人活了?!”

王健安喊叫完哭了起来。李玉花找毛巾给他擦泪,毛巾像个擦脚布。老高拿出包小面巾纸给王健安擦泪,他不用,用袖子擦了。哭过后他说了当年的事儿,他和张淑萍是自由恋爱的,下乡青年干部看不惯他们,他叫张淑萍指控他强奸她,要不这么说就说她耍流氓,送他去监狱。

“你没强奸她,她说了。”老高说。

王健安最后没去见张淑萍,劝说没用。老高他们回北京了。

夜里李玉花做了梦,梦见王健安坐在哪儿凄苦的样子。李玉花明白他为什么不见张淑萍最后一面了,不想以现在的样子示人,想叫张淑萍把他过去的样子带走。想到这个,李玉花眼睛热了。

李玉花儿子病了,是病毒性肺炎,在县医院一天也二三千。家里的钱支撑了两天。李玉花和刘胜到处借钱,总共借了八千块钱。实在没办法了,两人商量去卖血,找了血头,血头同意了,告诉他们每次抽血他都要抽分子钱。这既是规矩,他们只能同意,靠卖血,勉强支撑到儿子出院。频繁的卖血,营养跟不上,两人身体都受到了影响,没有劲儿,干累活容易眩晕,勉强支撑着下地,他们有几千块钱的债得还人家。

秋天时他俩把孩子留给老人跟工头去北京打工了。每天很累。李玉花抽空打了高同志的电话。老高回到北京就去干活了,他是个烧电焊的技术工人,跟工头干活,眼下在河北。老高答应回北京时去找李玉花。

小花在厨房里干活,原先的帮厨家里有事儿,工头把她找来了。李玉花洗菜、择菜,切肉,她干活麻利,不说话闲话。厨师是个老头,他把这些东西搁到锅里炒,看上去他没干什么,炒出的菜很好吃。

“火候。”老头说。

李玉花点头。老头教她炒菜,李玉花跟着学,一个月后她炒菜也好吃了。

一个工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李玉花扔下铲子跑出去,一看刘胜在人群里站着。她跑回来炒菜。老头已经在炒了,训斥了她。李玉花知道不对,鞠了个躬。有两只猫喵喵着要吃的,厨师叫把那些小鱼下水给猫。

“有个工人掉下来了,我怕是老刘。”小花说。

老头看看她没说话。中午传来消息,那工人死了,很年青。李玉花叫刘胜回家不干了。刘胜不想回去,说他不会掉下来。李玉花说:“你有眩晕的毛病。”刘胜还是留下了。

一个雨天老高来了,他站在工棚下等小花来,一个工人给他叫人去了。

雨天没法干活,工人们休息,饭还得吃。李玉花戴着围裙跑来了:“高同志,这下雨天的,还叫您跑来了。”

老高找到当年管理北京知青的干部老邢了。过了两天他们一起去找老邢。老高照旧买了点儿礼物,李玉花给他钱,老高不要,他知道小花孩子生病的事儿。

老邢住在三环外的小胡同里,这地方早先都是些不讲究的房子,有的地方开始拆迁了。传说这一带正在升值,要开发地产。他们拐进胡同里又走了老半天,进了一个小门洞,门上的木头都腐朽了,一个老头在院子里蹲着,看着铁笼子里的两只鸡。

院子很小,到处是破烂。一只很小的农村土狗趴在类似煤池子的顶上在晒太阳。老邢瞅着我们,他好像站起来费事儿,老高过去搀扶他,说:“您是邢大叔吗?”

老邢警觉,到不抵触。经历多了,什么又都不怕了的人才会这样。老邢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老高说:“您要是邢大叔,我们才好说。”老头说:“说吧,我是。”

院里有个方凳,李玉花拿给老邢叫他坐下,他有条腿不好。老高把知青的事儿说了,说来了解点儿情况。老高说了小花的事儿。老邢看小花的样子像看一个怪物,说:“你是那丫头?”小花点头。老邢又说:“一直在乡下?”

小花说就在原先知青点儿。老邢说该早点儿打听,到城里来过日子会好很多。

老邢知道李玉花亲生父母的情况。老邢说李玉花的父母劳改结束后见过面,两人没有工作,又都是这种情况,就没在一块儿。后来小花妈嫁了个南方人离开北京了。小花亲生爸也姓李,叫李尔敏,早年画画好,在知青点儿里挺受欢迎的,小花妈是个干净利索的女生,那会儿在知青中挺扎眼的。老邢说小花没她妈好看,给了他们小花爸的地址。小花说:“大叔,您一个人过?”

老邢笑笑,他儿子去了满洲里大雁岛,死在那边了。女儿嫁人了,他不想跟女儿过。

临别前老高问了下胡健的事儿,他是不是真是强奸犯。老邢说:“吆,你还知道的不少?”老高把原委说了。老邢说:“组织上认定的事儿,当时的人大都不在了,这些事儿不要打听了。”

从老邢家出来近黄昏了。老高问李玉花是现在去李尔敏哪儿,还是改天?李玉花说去吧,好歹的见一面。

李尔敏住的地方是一个大杂院,里头盖了很多私建的小房子,李尔敏住在尽里头。

家里没人,邻居说该回来了,叫他们等等看看。等了半个小时看见一个拄棍子的人往这边来了。小花有些紧张,老高拍拍她胳膊,迎上去说:“您是李尔敏大叔吗?”

这人就是李尔敏,看上去就是那种生活境遇不太好的北京人。李尔敏看看他们,说:“是我,你们是干什么的?”

老高说他是陕北的知青,有点事儿想打听下。李尔敏开了门,叫他们进去,自己搭建了一间屋,里头还有一间,屋内很凌乱,一张大工作台是画画用的,墙上和画板上有很多画,背景都是乡村,人物或在农家小院前,或是拿本“红宝书”,大都是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便装的女孩子,脖子上围着鲜红的围脖。

老高表情肃然地看着这些画,眼睛湿润了。李尔敏看见了说:“我猜你也是知青吧?”

老高点点头,说了李尔敏和小花妈的事儿。李尔敏有点儿警觉,开始看李玉花,说:“你是谁呀?”

李玉花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说。老高说:“你们当年留下了一个女儿,她就是,叫李玉花。”

李尔敏瞠目结舌,也只是一会儿又恢复常态了,看了看李玉花,说要是喝水,壶里有,自己倒吧。

气氛有些尴尬。

李尔敏对这事儿也没有过多的心情。看来有些事儿需要来日方长吧。老高说:“那我们先回去了。”李玉花对墙上的画颇感兴趣,说道:“这是张淑萍吗?”李尔敏没说话,拿下画来给李玉花,说送给她了,这肯定是了。

回到工地没两天,延安家里来电话,说刘胜父亲病了。夫妻俩辞工回去。老人心脏不好,在县医院住了几天院回家慢养。把挣的钱还了些饥荒,还欠三千,日子过得紧巴。刘胜说:“还是得回城里打工。”李玉花说等爸好一些再说。小花把李尔敏那幅画挂到墙上,每次看见都会看两眼。刘胜说:“你爸还真有才呢。”李玉花没说话。转天她抱孩子买了点儿东西回娘家了。小花给了他们二百块钱,把见到李尔敏的事儿说了。

养父母不希望小花找他们,已经这样了也不好说什么。小花娘说:“丫,你想过去投奔他们?”

李玉花笑了下,说:“娘,你说什么呢,俺哪儿也不去,见他们俺不是要离开你们。你们才是俺父母呢。”

这话说的小花娘眼睛都红了。日子看上去回归正常了。老高打电话到队上,给了小花一个电话号,是张淑萍的。老高说:“你要想就给她打个电话。”

李玉花问:“她知道我找他们了?”

老高不知道,他找李尔敏吃了顿饭,李尔敏给他的这个号码,别的没说。小花没打电话给张淑萍,除了紧张她也说不出为什么。春节前李尔敏去世了,他出去买画,回来时叫车撞了,临终前他把房子和钱、画都留给李玉花了。接了老高的电话李玉花赶到北京去了,不过晚了一步。李尔敏上午去世的,她下午到的。老高北京熟悉,火化这些都是他联系的。小花不知道骨灰怎么办,搁在北京还是拿回去。小花问老高说:“你觉得呢?”

一个人一个想法,怕不好说。老高说:“若是我就去陕北。可你下一步是来北京住还是继续在陕北?”

养父母和公公婆婆年纪都大了,来不了北京。老高说:“那我的意思,你还是把骨灰带回去吧,老李最好的年华毕竟留在那儿了。”李玉花就把骨灰带回去了,还带了八千元现金,他银行存折上丧葬费和之前的工资还有六千多。李玉花把欠人家的钱还了,给了养父母五百,公公婆婆五百。这些钱能叫他们维持松快点儿的日子。

李玉花和刘胜带着李尔敏的骨灰去宝塔山转了一圈,回来后埋在了墓地里。距离李尔敏的墓地不远还有一个知青的墓地,当年下大雨窑洞塌方他被砸死了。

春节时老高到长沙干活,抽空来给李尔敏上了次坟。小花本来不想他去,他跟李尔敏这些人并无私交。老高说:“都奔六十、七十去了,在过些年我们这代人都死光了,就没人知道了。”小花说看你说的,电视电影也会演你们。老高笑笑,说:“那不是我们。”

祭奠完了老高告诉了小花一件事儿,他给张淑萍打过电话了,她快不行了。小花有点儿紧张,直勾勾地看着老高说:“她说什么了?”老高迟疑了下,他真不想说,又没法不说,说道:“她不想认你。”听了这话李玉花看着初冬灰褐色的土地,过了会儿她拿出一个小票夹,把老高给他记着张淑萍电话的纸片撕了,说:“咱们回去吃饭,下午你好回去。”

这天晚上小花做了个梦,一棵高大的像塔那么大的仙人掌突然歪斜着倒下来,把她砸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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