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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一九三八年,六月,湖北。
清晨,云雾山。
旭日东升,阳光透过萦绕于山间的薄雾,照进丰茂的密林,唤醒了各式各样的生灵。
机警的松鼠自树洞中悄悄探出了头,犹豫再三之后爬下大树,去寻觅美味的早餐;鸟儿们于林间相互追逐,叽叽喳喳一片欢腾;一头年轻的山獐,摇摆着白色的短尾,低头啃食着含有露珠的青草,全然不顾周遭灌木丛中潜伏着致命的危险。
它身后,一匹骡马大的灰狼,呲牙咧嘴、自灌木丛中一跃而起、咆哮着猛扑过去,它的生死只在顷刻之间。
“飕”。
一支尾部带着鸟羽、四尺长、大拇指粗细的竹箭,似一道青虹般贯入灰狼胸腔,扎破它的脊骨,自背部穿出。那一箭之力,竟硬生生阻止了它前扑之势,把它犹如一只大鸟般射落于草丛中,衰嚎几声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哈哈哈,二虎哥,中了、中了,你的箭法真是越来越厉害,那家伙不动弹了……”三十余米外,一棵大树背后闪出一个身着兽皮坎肩、粗布灰衣、虎头虎脑的青年猎人,抚掌大笑着。
那头山獐,早被吓得一溜烟窜入了丛林。
“铁柱,去把那匹野狼扛回来,我们回家。”那棵大树后,又闪出一个装束相同、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青年,张弓搭箭,紧盯着灰狼落地的位置。
“好嘞!”铁柱高兴地回答。
他正要举步朝那头野狼奔去,一阵阵轰鸣声突然间从天空中传来。
两人一阵惊愕,连忙抬头望向天空。
透过密林,他们瞥见一只只犹如巨鸟般的怪物,自空中掠过,紧接着,一连串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在山林外密集响起。
两人迅速就地一滚,各自躲在大树后,望向爆炸声响起的地方,却立即发现,那个方向,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竟然正是他们居住的村庄——腰石子村。
两人猛然自惊恐中觉醒。
“爹、娘……”
他们几乎同时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朝着村庄飞奔而去。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他们的亲人已被那团火光与硝烟所围困。
他们很清楚,那团火光与硝烟绝对能够致人于死地。
他们拼尽全力地跨过一道道沟壑、一丛丛荆棘,恨不得马上冲入那团火光与硝烟中,即便要死,他们也宁肯与亲人们死在一起。
“爹、娘……”
凄厉的叫喊声,回荡于爆炸之后宁静的丛林中……
贰
硝烟、火海。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毛发烧糊后的焦臭味,这个拥有三十余户人家的村庄,已被炸成一片废墟。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有些尸体上,火焰仍在燃烧,冒出股股青烟。
一头被炸得肚烂肠飞的黄牛,并没有断气,倒在地上,“哞哞”悲鸣,鼻孔和嘴里涌出股股鲜血,凭空蹬踏着双蹄,苦苦挣扎,似乎想要逃出这人间炼狱。
“爹、娘……”
二虎与铁柱已经赶回村庄,发疯一样冲入火海、冲向各自的家,在扑腾着火焰的家里翻找着亲人。
二虎的头发被火焰撩着了,不管;衣袖被烧着了,不管;手臂被烫伤了,也不管。他心里唯一还能想到的一件事,就是救人。
可是,无论怎么寻找,这个已破败不堪、濒临坍塌的家里,就是找不到一个人。
火势实在太大,燃烧着的木制房梁“咔嚓”一声断裂,泰山压顶般砸向二虎,他不得不穿窗跃出屋外,看着坍塌的房子放声大哭。
“二虎哥,我找不到我爹娘,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铁柱也被大火逼出屋外、惊慌失措、泪流满面、仰天大叫。
二虎闻言,突然脑子一激灵,拉着铁柱冲出火海。
“你家里也找不到人?”他扶着铁柱的双肩,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找不到,一个人都没有。”铁柱哭喊着。
“柱子,你先别哭,别慌,听我说。”
铁柱止住哭声,看着他连连点头。
“我家里也一个人都没有,我们的亲人,有没有可能进山挖笋去了?我们每次外出打猎,我们的父母亲不都会进山挖笋,用来炖猎物,让乡亲们打牙祭吗?你说会不会是这样?”二虎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铁柱听了后,抹了一把眼泪:“对对对,肯定是这样,他们肯定进山挖笋去了。二虎哥,快,我们去找找!”
两个人相互激励着,又飞快地朝山里跑去。
他们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疲惫、忘却了火烧火燎的苦痛,只想能抓住这最后一线希望。
“砰、砰、砰……”
山间想起一阵急促的枪声。
二虎和铁柱止住脚步,对望一眼,随即朝着有枪声的地方发足狂奔。
不大一会儿,就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沿着山间小道拼命往密林深处奔跑,他们的父母亲,赫然就在其中。
“爹、娘……”铁柱放声狂呼。
“砰、砰、砰……”
枪声再度响起,子弹“嗖嗖”地呼啸着掠过他们身边。他们连忙伏低身躯,循着枪声,终于看清他们父母亲身后七八十米远的地方,十来个身着黄色军装、手持长枪的人,正“伊伊呀呀”怪叫着追赶上来。
“虎子,快跑,鬼子来了,往山里跑……虎子,快跑……”
这是二虎母亲的声音,急促又清脆。
听到母亲地呼唤,二虎顿时热血上涌,恨不得立马冲上去诛杀了那群如狼似虎的追兵。
“柱子,你马上去追乡亲们,带他们往楠竹沟里躲,我去引开那些人。记住了,即使要死,也要保护好他们。”
“二虎哥,我和你起去。”
“少他妈啰嗦,快走。”
“二虎哥,你……你要小心,他们有枪。”
“滚!”
二虎怒喝,铁柱无奈,拔腿向山林中追去。
二虎看了看他的背影,自肩上箭壶中摸出一支锋利的竹箭,咬着牙,迎着那群狼兵冲了过去。
八十米、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
他突然站定,张弓搭箭、弦如满月,瞄准一个追兵,“飕”的一箭射出,直接洞穿了那人的咽喉,那人当即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嗨……,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嗨……”
二虎竭尽全力地大喊。
“砰、砰、砰……”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在他周遭的石头上激起点点尘烟。
他浑然不顾危险,再次取出一支利箭,找准机会一箭又撂倒一个追兵,吓得那群人纷纷卧倒在地,举枪朝他一通乱射。
二虎就地一滚,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嗨……,我在这里,来抓我啊……”
子弹带着“嘶嘶”的破风之声,掠过他的头顶,那群追兵的注意力,已经成功被他吸引过来。他抽空瞟眼望去,亲人们的身影已经逐渐消失在丛林之中,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继而,一股无名怒火充沛了他的胸腔,想到那些无辜遭难、惨死于轰炸中的父老乡亲们,他紧咬钢牙,在心中默默念叼:“王大伯、张婶、秀娟、乡亲们,你们要保佑我,赐给我力量,让我杀尽这群恶狼,给你们报仇血恨!”
身后枪声大作,却打得漫无目标。
二虎像山猫一样匍匐着,眼睛紧盯着有枪声的方向,缓缓倒退爬行,慢慢隐入枝叶繁茂的山林中……
叁
云雾山,楠竹沟深处。
七八个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呜呜呜,孩子他爹,虎子……虎子不会有事吧?”二虎的母亲张月娥低声抽泣着。
二虎的父亲赵大槐沉默了一会,然后冷静地回答道:“别担心,虎子自幼跟着我翻山越岭、摸爬滚打,练得一身本事。加上他聪明伶俐,反应奇快,即使是面对真正的狼群,也能全身而退。那十来个人,奈何不了他。我只是担心……”
“孩子他爹,你担心什么,说呀!”张月娥焦急万分。
作为母亲,孩子就是她的一切、就是她的命。
“赵大哥,你在担心什么?”铁柱的父亲张国文喘着气问道。
“我担心那群人后面,还会有更多人。虎子单枪匹马,人又年轻,就怕他犯浑,与那些人硬拼。那群人毕竟不是野兽、毕竟也有脑子,手里还有枪。”赵大槐低头沉吟道。
“赵大伯,刚才二虎哥叫我先带你们躲进这楠竹沟,现在你们安全了,我就放心了。我马上出去,去帮二虎哥。”铁柱站起身道。
“柱子,你给我坐下,娘不准你去!你赵大伯肯定有办法。”铁柱娘王巧云连忙拉住铁柱的手。
“娘,那群人炸了咱们的村子,杀了我们村所有人,我要和二虎哥一起去为他们报仇!”铁柱倔犟地说道。
“什……什么?柱……柱子,你刚才说什么?”一旁的大壮和二狗都惊得目瞪口呆,缓缓站起身来。
铁柱看着这两个打小玩大的朋友,不忍骗他们:“刚才,我和二虎哥听到爆炸声,拼命赶回村子,我们村……我们村已被炸成一片焦土,所有人……所有人都……死了!”
“我爹娘呢?”两人同时抢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问。
“死了……都死了……”铁柱默默道。
“不,你骗人,你在骗我们……娘……”两人搡开他,悲呼着,就准备往竹林外冲,却被赵大槐死死摁住:“你们听我说,现在不是该悲伤的时候,要哭,也要等到完全脱离危险以后再哭。”
铁柱看着他娘,无不感慨地说道:“娘,刚才发现你们被鬼子兵追杀,你知道二虎哥是怎么对我说的吗?他说,即便是死,也要我保护好你们。他把村里每一个人都当成亲人,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他不惜孤身犯险,拼命叫着喊着,把那群人的注意力引向他,为的就是想保护你、保护我们、保护这村子里仅剩的亲人。如今,他孤立无援,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你……你怎能看得下去……”
张月娥听得泣不成声,靠在了丈夫身上。
赵大槐扶着她的肩,对铁柱道:“柱子,你留下来照顾他们,我出去把虎子救回来。”
张国文见状,心里愧疚不已,叹了口气道:“孩子他娘,柱子自幼与虎子形影不离,共同和他赵大伯学得一身本领,赵大哥已经是有恩于他。如今虎子为了救咱们,身陷囫囵,你……你……唉,赵大哥,我张国文没啥本事,但也愿意和你一起去救虎子。”
“都别说了!赵大伯,把你的弓箭给我,我去把二虎哥找回来。”铁柱一把甩开王巧云的手,走到赵大槐夫妇跟前。
他想得很明白,二虎拼了命也要引开那群追兵,目的就是要保护乡亲、保护他自己的父母,又怎能再让他父亲赵大槐以身犯险?而且,这群人中,也只有赵大槐对这片山林了如指掌,有足够的经验和本事带领他们逃出生天,他的责任更重大。支援二虎的事,只有他铁柱去干才最合适。
“柱子,我们跟你一起去!”大壮和二狗异口同声道。
“不,你们留下,照顾好几位长辈。我……我要是和虎子哥回不来,他们就是你们的爹娘。”铁柱看着他们道。
“哇”的一声,王巧云哭出声来:“娘……娘让你去,但是……你要……你要答应娘……活着回来!”
“娘,我知道了!”铁柱突然露出了笑容。
“柱子,你还记得有一次咱爷仨被狼群追吗?”赵大槐一边解下弓箭,一边问他。
“记得。”铁柱回答。
“那次咱爷仨手中什么家伙什都没有,但是照样毫发无伤,全身而退,还记得那方法吗?”赵大槐把装满箭的箭壶牢牢系在铁柱肩上。
“游斗?”铁柱握着弓,兴奋道。
“对,游斗。恶狼有灵敏的嗅觉、有超强的追踪本领,尚且奈何不了我们,况且那群连地形地貌都不熟悉的鬼子。出去告诉虎子,他们手中虽然有枪,但是只要不与他们硬碰硬,把他们引入丛林,就像玩捉迷藏那样,射一箭换一个地方,绕晕他们,不让他们知道你们在哪儿,就能战胜他们。”赵大槐拍着他的肩膀。
“赵大伯,我明白了!”铁柱如梦初醒。
“你们哥俩一定要小心,好好配合,把学到的猎杀技能统统使出来,把那群人当成猎物,让他们尝尝咱们猎人的利箭是什么滋味,让他们血、债、血、偿!”赵大槐满脸杀气,一字一顿。
“大伯,你放心,我和二虎哥,一定会为腰石子村一百二十余口人,报仇血恨!”铁柱两眼圆睁、斩钉截铁地说道。
肆
傍晚,丛林内。
血红的夕阳透过参天林木,照在二虎那张刚毅的脸上,让他显得更加杀气腾腾。
他身上的粗布衣服,被丛林里的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健壮结实的肌体上也被挂出道道血痕,可他全然不当回事。
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那十余个追兵身上。他始终与那些追兵保持着五六十米的距离,依靠着对密林的了解,忽左、忽右、忽近、忽远,让他们摸不着、又打不到。
在那群追兵想打退堂鼓、撤出密林时,他会冷不丁放出一箭,专射敌人身上不太致命的地方,让他们流血、受伤,又不至于马上死去,迫使没有受伤的士兵去搀扶、去照顾,减缓他们行动的速度。有人死亡、受伤,这群鬼子更加气愤,便又追着朝他所在的方向一阵徒劳无功地射击,就这样被他牵着鼻子,一步步引入丛林深处。
这群追兵已经被射死三人,射伤四人。一支十五人的攻坚小队折损过半,竟然连对手是谁、到底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不免让他们开始感到害怕。可当他们想转身撤走时才发现,在这茫茫丛林中,已经彻底分不清方向了。
“飕”的一箭,追兵中一个人倒下。
他们哇哇乱叫着,对着丛林里漫无目的地开着枪。
“飕”的又一箭,又一个人的咽喉被洞穿,倒在地上抽搐,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二虎快速移动着,在丛林间不断变换着方位。多年来从未间断地训练,早已让他变得耐力超群、不知疲惫,就像山野中一头行动迅捷、猎杀能力极强的猛虎。进入丛林,这群追兵在他眼中只不过就是一只只待宰的绵羊。
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就在这片密林中,把这些张牙舞爪的“豺狼”全部铲除。
“飕”的再一箭,再一个人被射穿了肩膀,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这群追兵完全慌乱了,嚎叫着,一会冲向左边,一会冲向右边,不断扣动扳机,他们的人却接二连三不断倒下。倒下的人,有的登时就命丧黄泉,有的惨叫连连,痛苦挣扎,就像那头火海中尚未断气的黄牛……
他们顾不上去寻找这来自不同角度箭的方位,只觉得是闯入了可怕的地狱,只想尽快冲出这片丛林,保住自己的命。
只不过,二虎已不想再给他们继续活下去害人的机会……
当剩下最后一个还能站着的人时,二虎终于自一棵大树后闪身出现了。
他一身衣服烂成条絮,浑身鲜血,怒目圆睁,举着拉满弦的弓箭瞄准那个魂飞魄散的敌人,就像从烈火中走出来的金刚。
“放下枪!”他怒喝着,一步步接近那筛糠般颤抖着的士兵。
那士兵早已被吓傻,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突然嚎叫一声,朝他举枪。
“飕”。
利箭正中士兵眉心,穿透他的脑袋,自后脑溅出红白一片……
二虎血红着双眼,自肩头箭壶中摸出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一步步朝那两三个刚才还在打滚惨叫,现在却一声不吭、满眼恐惧地盯着他的人走去。
或许,在他们眼中,二虎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来自于地狱里的恶魔。可是,当他们在肆意杀戮的时候,又是否会想到,被残害的人内心里的恐惧?
“砰”。
树林里突然一声枪响,二虎应声倒地。
他的精力过于集中在这些人身上,竟然忽视了树林中的动静。
“八嘎……”
嚎叫声中,又一群狼兵冲出树林,冲向他。他与他们之间,只不过三、四十米的距离。
他的左肩血如泉涌,却带着满意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已完成了想要完成的使命,已经成功解救了自己的父母与仅剩的乡亲,纵然一死,亦无遗憾!
“飕、飕、飕”。
是利箭破风的声音。
“啊……”
惨叫连连。
二十余米外,那群士兵中有人接连倒下,其余人纷纷卧倒在地。
幕色中,铁柱像幽灵一样抢到二虎身边,扶起他就向密林中冲去。
他们身后,一阵密集而又漫无目标的枪声,响彻整座山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