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被世界遗忘的人。」

“你的枪，也是在那里买的吧。”

由美的表情看起来相当诚恳，让人觉得她在期待男人肯定的回答。男人果然产生了动摇，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毕竟对方和自己毫无关系，如果因为一时失误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由美几乎可以猜到他的大致想法，因此用着更加恳切地语气说：“我不会报警的，因为我也是命运的受害者呀。”

男人似乎被触及痛处，大声质问由美：“你只是一个被父母骄纵惯坏的小丫头罢了，怎么能体会到大人世界的残酷呢？快离开我的视线吧，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由美表现得异常勇敢，她直视着男人泛红的双眼：“请不要这么说，就算是作为小孩子的我，也并不是无忧无虑的啊，被命运如此无常反复地捉弄，任谁到最后都是会忍无可忍的吧。”

“我不懂你说的被命运捉弄是什么意思，你快走开！”

他随意地把导购员丢在一边，就要离开，由美跟在他身后继续说道：“先生，您这是在逃避问题，您也有过像烟灰一样被风从别人记忆里吹去的经历吧？”

“如果你是指研究成果被冷嘲热讽，或者不被世人所尊重，那么我想自己的确经历过。”

等男人终于不胜其扰停下来回答她的问题，由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哪里？”她的眼中毫无畏色，也不担心自己有可能身处险境。也许是被遗忘了太久的缘故，她迫切地想找人说说话，哪怕对方可能回头就忘记。

男人一边从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对准那所破烂洋楼的门锁插了进去。门呻.吟了一声才缓缓打开。男人向她招手：“有胆量的话就进来吧。”

由美迟疑了一下，迈开步子跟了进去。大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她抚了抚胳膊，感觉后背发冷。屋子里光线很暗，阳光像是被挡在了窗外，就算窗帘打开也无法使这间房子温暖起来。

“我叫佐藤裕也，你可以喊我佐藤先生。”裕也打开吊灯，由美看见那盏吊灯非常华丽，虽然旧，而且蒙上了厚厚的灰。她望向楼梯口，同样脏旧的红色地毯从上面铺下来，一侧墙壁上挂满中世纪的人物肖像油画。

由美想起了电视剧里的吸血鬼，和佐藤先生又瘦又无精打采的样子真的有些相似呢。

不过，吸血鬼好像很少这样落魄吧。她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正好被裕也撞个正着。“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有些脏了吧，哈哈，我平常都不打扫卫生，干干净净但是只剩下一个活人的屋子令人胆寒。”

但就算是脏兮兮的也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了，由美心里吐槽了一句，但脸上露出得体的笑容：“我很惊异于这里的装潢，似乎曾经是个非常高贵的地方。”

“那是二.战之前的事了，我祖父曾经作为长官到其他国家殖.民，搜刮来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也可以算是赃物吧。”他丝毫不避讳祖上的罪行，将它像个故事一样随口讲了出来。

由美在沙发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坐下，低头仔细观察，沙发布罩上用金线绣着美丽的图腾，如果是手工制作，那应该是相当昂贵了。佐藤先生不知道去了哪里，空气里除了灰尘的气味渐渐弥漫起咖啡的味道来，由美用力地嗅了嗅，然后舒服地叹了口气。也许，佐藤先生是个在生活里有一番野心，却郁郁不得志的人吧。

“请用。”裕也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自己坐在一侧的沙发上小口啜着，似乎对由美的身份以及过去并没有很多的兴趣，于是由美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咖啡味道醇厚，虽然很苦，却有一种独特的香气。“刚刚佐藤先生说从事研究，那应该可以挣到不少钱吧，为什么不搬出这栋房子呢？”

裕也苦笑了一下：“研究员是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是自由职业者，也就每个月领些失业救济金生活罢了，而且明年就到期，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

“除了研究员，佐藤先生什么都不能做吗？”由美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味，但她还是看到裕也低下了头，露出一种让人看了就很心痛的忧伤的表情。

“我已经把研究当作了我的使命，研究院就是我的家，现在我已经无家可归了。”这话听上去有些矫情的嫌疑，但裕也本身很坦然，因此两者结合看上去也就不是那么的违和了。

“好吧，那是从事什么方面的研究呢？”由美突然想起这是一个国家保密机构，“啊，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吧，毕竟……”

“生物研究所。”他说，同时心痒难忍，征求由美的意见问道：“三岛小姐介意我抽一支烟吗？”文质彬彬的恳求让人不忍拒绝。

“当然不。”由美喜欢烟草的气味，如果不是怕被父母发现，也许她也染上了烟瘾。然而，她突然意识到即使染上父母也会很快忘却，于是悲从中来，不禁泪盈于睫。

裕也似乎认定了抽烟对别人不好，站起来走向窗户旁边，一边说：“打开窗户气味就会被冲淡很多，请稍等。”

由美瞪大了眼睛，也要起身阻拦，不过已经来不及了，裕也猛地推开窗户，清新的风一股脑灌进这栋布满灰尘的内部。“……您不能这样做……太过分了。”

裕也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给自己点上了香烟，享受着这根烟的同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忘了周围事物的存在。等烟烧到尾，他按进烟灰缸准备抽第二支。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回头看过去是个陌生的小姑娘，个子高高的，鼻梁上散落着几颗雀斑，眼睛像梅花鹿一样灵动。

“你是怎么进到我家来的？”裕也不安地用手掌搓着本就已经惨不忍睹的西裤，看见姑娘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果然忘记了。”她撅了撅嘴，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哎，你不要哭嘛……”裕也烦恼地挠了挠脑袋，对眼前的情况一筹莫展，“虽说你出现在我家已经够让人误会了，但要是哭起来的话，我就真的没办法了啊。”

“我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啊，没想到……”

“什么？我可没打算闯到别人家里去，这怎么看都是不合法的吧。”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裕也一脸莫名奇妙，面对着这个貌似在无理取闹的女孩子真的是束手无策。

“你把我忘记了。”她还是固执地重复道。

“唉？难道说你是我和谁的私生女？你妈妈是谁，露娜还是佳奈子，还是别的什么女人。”

由美先是想反驳他夸张的猜测，然而仔细一想，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原来也有那么多情人啊。”

裕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有点泛红：“年少轻狂嘛，和女朋友分手之后总是被威胁要生下我的孩子然后找上门来。”

“那还不是因为你多情，不，滥情！”由美一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那些女孩子泪流满面说狠话的时候她就在当场。

裕也有点恼火：“喂，小姑娘，我们似乎是跑题了吧。”

“人生不就是从开始就在跑题了吗？”

“都说不要再跑题了啊！”裕也说完，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轻松的笑过了，裕也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认识过这个女孩，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

佐藤裕也让女孩重新坐回沙发，看到茶几上两杯未喝完的咖啡，他端起自己的那杯，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三岛小姐是吧，其实在我的记忆里，抢完书店以后因为担惊受怕就匆匆回家来了，完全没有和你对话的印象。”

这时由美了解到，别人对她的记忆并不是单纯的被抹消，实际上是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篡改了，一段真实发生过的故事被另一段虚假的记忆所取代，这才是她被人们遗忘得如此彻底的原因吧。

由美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要找到这种反自然规律的现象的源头，并不一定是为了拯救自己于寂寞之中，更多的原因是出自本能的好奇，对面前那一无所知的深渊产生浓厚的兴趣。她犹豫了一下，就决定把这件事对佐藤先生全盘托出了。

佐藤裕也作为一个正常人——相对于由美而言——理当地拒绝这荒唐无理的要求，毕竟他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但忖思再三，裕也决定帮助这个看上去十分忧郁的女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由美，看得出她很高兴。

现在摆在两人之间的第一道难题，就是如何使裕也不会忘记由美。这是很困难的，毕竟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那无孔不入的风。她必须做好防备措施，可使自己被全然挡在里面，不为随时随地的遗忘所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