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昔年,锦茉将这句话绣进了苏承恒送她的绢帕里。
豆蔻之年,本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却突遭家道中落,爹娘双双辞世,一夜之间,锦茉成了孤女。
当时,苏承恒出行路过锦茉的家乡。骑在马上的他瞥见因偷吃东西被毒打的锦茉,忽而停步驻足。被偷的老板棒棍下的锦茉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握住手中的窝窝头,猛的往嘴里塞。苏承恒一时兴起出手救下了伤痕累累的她。
过后,苏承恒正欲走,却被锦茉拉住了衣角。又是一时兴起,他将她带到借宿的客栈,为她点了一桌菜肴,又为她买了一件白色衣裙。
锦茉洗净后,换上衣裙。铜镜前的她,眼中温情无限。
从此,苏承恒成了锦茉的主人,他待她极好,全不似待一个侍女。他教她古琴,然后在杨柳青青的岸边与她琴箫和鸣。他还常常与她一起下棋,一起漫步。
她跟着他回到了东漓,但自那时起,苏承恒的目光就再没在她的身上停留过半刻。骤然间,锦茉又成了苏承恒眼中的陌生人。但在锦茉心中,他却仍是是她的天,她的一切。她仍爱慕他,爱慕地小心翼翼,不敢对外泄露一分一毫。她从未妄想过能走进他的心里,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够静静地呆在那个属于她角落,静静地以她的方式守护着他。
忽然有一日,锦茉撞见了苏承恒,她像往日一般向他行礼,正欲退开,却听见他唤了她的名字。他走近她,仿佛是久别重逢地说:“你怎么没有穿白裙?”自此,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后来,锦茉吟着这曲诗亲自把白裙与绢帕撕毁绞碎,再一同丢入火盆烧了个干净。
期年后,锦茉及笄。
在一个冬日,东漓来了位客人。待客之时,苏承恒却命锦茉去了倚梅园修剪梅花。那日,漫天下起了小雪,锦茉置身在这满园梅花中,忆起了苏承恒最喜的舞蹈——梅。雪白的罗裙拂动梅花,伴着飞雪舞了起来。
舞毕,锦茉猛然发现梅园中还有另一个身影。
“你是谁?”锦茉问。
“我叫萧凌。”那人回答。
萧凌,正是今日东漓的客人。
锦茉福了福身子道:“奴婢不知是萧公子,方才失礼了。”
萧凌轻笑,慢慢上前,“适才你问了我是谁,如今,也该说说你是谁了。”
锦茉见他在靠近,默默地退了数步,道:“奴婢锦茉。”
萧凌再上前,道:“锦茉姑娘方才舞的那一曲甚是精妙,在下佩服,可惜,在下来的迟未能欣赏完一整曲。不知姑娘是否能够再舞上一曲”
锦茉再往后退了退,道,“公子所托自是不能违的,只是奴婢现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今日就先告辞了,若下次得空了,锦茉必定为公子好好舞上一曲。”说完锦茉转头就走,不一会,就没了人影。
当晚,苏承恒等在锦茉的房门外,锦茉回来时,他没来由地上前去拥她入怀。锦茉沉浸在幸福之中,却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对不起。”
次日,萧凌向苏承恒告了辞,离开了东漓。他前脚刚走,后脚苏承恒就将锦茉派了出去做探子跟踪他。
苏承恒告诉过锦茉,萧凌对于东漓,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所以务必要跟紧他。但是锦茉毕竟没有做过探子,东漓虽是一个杀手集团,但是锦茉这些年却从未沾染过血迹,尤其是前一年,她更是被苏承恒宠到了天上,直接就被免了每个侍女都必定要经历的培养课程。因此,还不到半日 ,她就被萧凌逮了出来。
萧凌没有盘问锦茉任何问题,也没有赶她离开。对于锦茉现在的出现,萧凌在那日倚梅园偶遇过后就有了预感。那曲“梅”,也许只有锦茉认为是偶然,他和苏承恒则是一个演戏,另一个看戏。
是夜,锦茉辗转难眠,任务怕是要失败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次日清晨,萧凌继续赶路,锦茉默默跟随,路上忽然看见一个买红绳的摊位,想起小时候娘为爹打的同心结,又想起苏承恒,就买了一根红绳。
到了歇脚地,锦茉埋头打起同心结来。萧凌则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
“你这同心结是给谁的?”萧凌忽问。
锦茉一愣,反问:“你怎知这是同心结。”按说很少男子能凭着打法认出同心结来。
萧凌却笑而不语。
锦茉通悟,忙看向萧凌的腰间,果真有一个同心结。她笑道:“尊夫人的手艺委实好啊。”
萧凌手中的茶杯忽落,锦茉一惊,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又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妄议。”
萧凌看了一眼锦茉,无力地笑了笑,“不知者不罪,姑娘不必道歉。”
萧凌既不介意,锦茉也就不再多嘴,继续低头打她的同心结。
萧凌看着细心打着同心结的锦茉,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月白裙,还有眼中同样的期待,皆与脑海中的记忆完全重合。
要寻到如此合适的一个人,苏承恒应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吧。而且,锦茉应毫不知情。这是为了营造命运重逢的氛围,特地对当事人做的隐瞒吗?
夜幕降临,锦茉进了房间,将还未打完的同心结收好。又取出苏承恒送的绢帕,问小二要来了针线,一针一针地绣起了一句话: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记得儿时,娘在打同心结时对她说过,若爱慕的男子戴上了女子的同心结,便能与女子永结同心。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锦茉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抹微笑。
“萧凌!”一日,萧凌与锦茉在赶路的途中遇见了萧凌的故人,许寄。
虽是萧凌的故人,许寄的目光却是直盯着锦茉。他像是不可思议地道:“萧兄,你真的寻到了起死回生的灵药!苏姑娘竟真的活过来了!”
锦茉一脸茫然,萧凌却淡然处之,“她不是允夏。”
许寄点了点头,了然于心。
锦茉也不再迷茫,苏允夏,应就是萧凌那根同心结的原主人。只是,苏允夏,这个名字不是……
萧凌与许寄告别后,锦茉就凑上前去问:“苏允夏是不是……”
萧凌答:“对,就是那个苏允夏,你的主人苏承恒的妹妹。”
“那起死回生的灵药?”锦茉又问。即使如她这般不经世事,也知道萧凌为救妻寻到了起死回生之药的事情。
萧凌哂笑:“如果真有什么起死回生之药,那么我又怎么会任由你出现在这里。”
任由我?锦茉想起苏承恒的一时兴起,想起他突如其来的宠爱,又想起先前许寄的话,莫不是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为着她的这张脸?锦茉双脚一软,一手抓住了萧凌的手臂,继续问:“苏姑娘,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萧凌看着锦茉,说:“她喜欢梅花,喜欢雪景,喜欢在飞雪中伴着梅花跳一曲‘梅’,喜欢着白衣,喜欢在为我打同心结的时候傻笑。”
锦茉的手抓的更紧了些,“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一年前的仲夏,六月十二。”萧凌知道锦茉已然猜测到了所有原委,现在的她只是没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罢了。
一年前的六月,时间刚好,锦茉含泪苦笑,原来,他一直都是刻意按照她的喜好在引导她,让她变成她,成为一个合格的替身,所有的柔情都是计划好的。
“为什么?是因为起死回生之药吗?”锦茉流下眼泪,哽咽地问。
萧凌冷笑,答:“不,他是要杀了我,而且,一定是因你而死。如果我没有算错,你今年是十六岁吧。”
锦茉点头。
“那,今年的六月十二,我就该死了。”
十六岁的苏允夏遇见了北溟前主人的遗孤萧凌,一见倾心。冒着被追杀的风险跟随于他,同年六月十二,苏允夏死在萧凌的仇家剑下。从此,她在萧凌心中定格成了永恒。其兄苏承恒痛失爱妹,灭了北溟满门,却放过了罪魁祸首江湖中人无比疑惑,只有萧凌自己明白,苏承恒只是不想他死得太痛苦罢了。值得不久前,他受到了东漓的邀请,在梅园偶遇了锦茉,他知道,苏承恒要动手了。
旦日清晨,锦茉离开了,未留下只言片语,火盆还残存着未烧完的白衣碎布。
她回到了东漓。
她告诉苏承恒,她要脱离东漓。他问她原因,她说:“我做不到就这样看着萧凌死。”他十分气愤,捏着她的下巴说:“以为长了一张这样的脸,自己就真的是苏允夏了吗?你可知,要脱离东漓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坚毅地说:“知道。但我不愿做一个替身,你知道吗?我为你编了一条同心结,想要在我完成任务归来的时候送给你。因为我以为,你对我好,最起码还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可是,可是。”
苏承恒深邃的眼睛里的感情十分复杂,让人捉摸不透,许是吃惊,也像是心痛。
少顷,他背过身去,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之后,锦茉就被锁在了密室里。她想不通,苏承恒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来了个人将她领到了主殿,主殿中只有两个人,苏承恒和萧凌。只是,萧凌躺在了地上。苏承恒悠悠地说:“他是来找你的,锦茉。看来,不清醒的不止你啊。”锦茉上前扶起了萧凌,他还活着。
“你没有杀他?”
苏承恒淡笑道:“允夏给我托了梦,让我放过他。你们走吧。”
于是,锦茉离开了苏承恒——那个她曾经挚爱的人。
锦茉没有跟着萧凌,她回到了故乡。她与萧凌临别时,萧凌说了,“锦茉你要记得,你不是允夏,于任何人都是这样。”
三年后,锦茉走在街上,碰见了一个买红绳的小贩,想起了放在荷包里的那根未打好的同心结,一时出神。
“姑娘的同心结可送出去了?”熟悉的声音响起。
锦茉回头,沧海桑田,只为等此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