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成都》(连载)
(作者:刘和椿;摄影:完璧、冯水木;编辑:完璧)
【本文作于2009年】
牛市口街上有好几家茶铺,叫得响的便有清明茶园、荷花茶园和胜利茶馆。尽管是乡镇茶馆,在旧社会,也有许多许究。大人们常告诫我们,茶桌上的茶碗或茶盖,若按一鱼形式摆放,那千万不要乱动,有时也许是袍哥码头摆的茶碗阵,或是联络,或是挑战,乱动是要惹祸的。茶馆中正中的茶位,一般不要乱坐,那是给舵把子留的专座,外地人若是专挑此座来坐,那叫踏龙头,谨防走不出场口,就有袍哥来找麻烦。旧社会的茶馆,是乡场上社交的好地方,做生意的在此洽谈买卖,会朋友的在此聊天,就是闲散无事的老者,泡在茶馆里也好消磨时间。茶馆里人与人相处和谐,气氛融洽,有的人就爱这个场所,一碗茶吃成白开水,也不忍离去。场镇上的头面人物,一进茶馆,四座里的茶客便会热情招呼,“茶钱我会”的喊茶钱声此起彼伏,那热闹的景情,令受请者心中别提多自在,尽管是一碗茶钱,但身场摆在那里,谁不尊敬。除了赶场天,在茶馆里吃茶也很有讲究,有时候吃“书茶”,品茶听说书,悠闲自在;有时侯吃“讲茶”,讲道理,断公道是非自有人心在,我曾经跟随大人去观看吃“讲茶”,那场面热烈而紧张至今记忆犹新。
所谓吃“讲茶”,那是场镇上,邻里间有了矛盾无法解决时,便吃“讲茶”,在茶馆里讲礼信。双方都邀请亲友助阵,茶桌上唇枪舌战,据理力争,所谓“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讲礼信的常是乡场上德高望众的老人,或是保长甲长,“讲茶”吃完,输理的一方,常会承担全部茶钱,表示理亏。有时一言不合,打将起来,茶碗乱飞,桌损椅坏,开茶铺的老板,叫苦连天,事后常有袍哥出面,向双方索取赔偿,一般都会认可的。
记得那次吃“讲茶”,应战者却是民国军队里的一位姓张的团长副官,有钱有势,两者绝对不在一个天平上。这在牛市口引起了轰动。李家寡妇敢挑战,勇气可谓不小,原因是张团副欺人太甚,激起了公愤。抗战时期躲警报,张副官在李寡妇相邻隔壁买了一个院子,要将后院坝子修成花园,安顿家眷,导火线是下雨天,李寡妇的雨水要流经张副官的花园,张家嫌雨水四处漫延,硬是将院墙水洞堵起来,这样水道不通,必然要淹没李家。问题是这股雨水不只李家一家,相邻的几家雨水都从此流过。一遇暴雨天,李寡妇家不仅房上漏水,而且后屋进水更多,谁能招架得住?李家找张家论理,张家不通商量,反而提出雨水要经过,就得出资在他家花园里修条阴沟,如此不合理的要求,惹怒了左邻右舍,于是李寡妇横了心,提出吃“讲茶”,断公道。张团副自持有钱有势,且与保长甲长以及袍哥舵把子有交情,根本不把家邻放在眼里。吃“讲茶”那天,除了断公道的保甲长外,愤愤不平的邻里早就聚满了茶馆。张副官在两个勤务兵陪同下,趾高气扬的来到茶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先是李寡妇的哭诉,孤儿寡女过日子不容易,雨天里屋漏,四处滴水,张家堵了水洞,水漫进屋里,犹如水漫金山,长夜难眠,整日断炊。张副官则强调自己院坝的所有权,岂由他人侵犯。一句话犹如油锅里滴水,引起一气指责之声。有的说左邻右舍的雨水流经,自古相通,断人水道,天理不容;有的说前方打抗战,你忙着自己修花园,是个什么军人;有的指桑骂槐,有的起哄嘲笑,大家皆不畏权势,纷纷指责张家无理。看那阵势剑拔弩张,非打一架不得了断。还是保长有些见识,连劝张团副众口难犯,大人不见小人过,何必跟孤儿寡母过不去。张团副自知理亏,只好借驴下坡,一甩手便走,勤务兵连忙跟上,茶里顿时爆发出一片笑声,鼓掌相送。保长为了息事宁人,也可能为跟张家拉拢关系,出面捡了脚子,主动付了茶钱。从此,张寡妇家的水洞就再也没被堵了,两家相安无事。
所谓吃“书茶”,那就是吃茶听说书。旧社会连收音机尚未普及,一到晚上,人们无娱乐消磨时光,到茶馆里买一杯茶,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听艺人说书,一边品茶磕瓜子,那滋味别提多美。小孩子们除跟大人去外,也常挤在人群中听“战国”,即不买茶站在过道或茶馆外听说书。
说书人的书案,一般摆在茶馆当门面的中央,几尺阴丹蓝的布围,上绣书社或说书人的大名。桌面上有清花瓷茶碗一盏,右侧放紫檀色的惊堂木一方。说书人一般穿浅色长衫一袭,领口袖口露白色,或站或坐于书桌后。开讲后,手握惊堂木,或轻或重地拍打桌面,随着所讲故事内容情节的起伏,时而轻点,如秋雨敲窗,时而重拍似惊雷乍响,连读敲击有如马蹄疾奔,举而不敲令人屏气凝神。有时,情节到了紧张危急关头,说书人常卷袖奋臂,手舞足蹈,夸张摸拟动作,惟妙惟肖地表演。听书者常随着说书人的表演产生共鸣,情绪波动。故事中人物的贤愚不肖、忠奸善恶也常感动得听众时而忧伤,时而愤激,甚至跟着说书人喊打喊杀;有时诙谐的词语,滑稽的表演,也令人忍俊不住笑得弯腰,于是乎整个书场气氛活跃,说书人与听者形成互动,融成一片。当时最有影响的书目是《济公传》《再生缘》,至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内容,人们更是耳熟能详。记得《济公传》里疯僧济公捉拿采花淫贼华云龙的情节曾令人拍手叫好,《再生缘》中风流皇帝欲脱女扮男装的孟丽君的靴子,察看真假,脱了几天晚尚未能得逞,悬念丛生扣人心弦。常常说到紧要关头时,说书人便放下惊堂木扎了板,道了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或是“明日请早”大家只得等待,次日茶馆里又是座无虚席。
乡镇茶馆里还有一种娱乐的方式,那便是戏曲票友们的“打围鼓”。在川西坝子里,川剧是主要地方戏,观众很多,犹如今天唱卡拉OK一样,听久了,熟悉剧情,记得唱词,有时免不了要吼几嗓子。志同道合者,便组成班子购置锣鼓胡琴等家什。票友多了,生旦净末丑,行当齐全。大家选择折子戏进行练唱,便自娱自乐。有若哪家有丧事,搭灵堂,便邀请去热闹一番,鼓锣一响,高腔一唱,人们便自然围拢来,丧事也会办得挺风光。牛市口的茶馆,几家之间多有竞争。有的请说书艺人讲评书或讲圣谕,有的则请票友们“打围鼓”唱川戏,鼓师桶子上一坐,胡琴手弓弦一拉,三番锣鼓敲过,人气自然就旺了起来。当时围鼓票友爱唱的折子戏有《马房放奎》《秋江》或是《捉放曹》《刁窗》等人们熟悉的剧目,票友会唱得好的角色,渐有名气,干脆下海入行唱双的也不乏其人。有时还邀请川剧名角来指导或客串演唱,那更是茶馆里的盛事,茶座常常爆满。这样的乡镇茶馆至今让人怀念。
(下篇:《牛市口原始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