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爷爷养了一只黄色的大狸猫。这只猫膘肥体壮、神情倨傲,从不肯跟自家人以外的人亲近,除了我的爸爸。也难怪,爸爸经常混迹老三爷爷家中忙前忙后,大黄猫估计早就当爸爸是自家人了。
老三爷爷的大黄猫偶尔会到我们家中来串门,每次出现,总是吓得我们姐妹三个缩手缩脚,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说是串门,它其实往往只是目中无人大摇大摆地巡视一圈,很快便沉着地离开了。现在想来,它的脑袋足有排球那么大,当初看见它,我总怀疑它是由一只吊额金睛的斑斓猛虎幻化成的,是一个诡异的东西,是一个危险的东西,是妖孽。
老三爷爷大概是爷爷的三叔,至于亲的疏的我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的我,连爷爷的概念都没有,何况是爷爷的三叔。我只知道,爸爸叫他三爷爷,我们理所当然地要叫他老三爷爷。
我第一次意识到爷爷的概念是因为玲玲自豪地告诉我她的爷爷正在莱芜做大官并好奇地问起我的爷爷的情况。是呀,人人都该有个爷爷来着,可我的爷爷究竟在哪里呢?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那天,幼儿园的小板凳格外地硌人,让我坐立不安。后来,我没有打探清楚自己爷爷的去向,却打探清楚了玲玲的在莱芜做大官的所谓爷爷原来刚解放没多久便以包办婚姻为借口抛弃了玲玲的奶奶,是早就不肯做玲玲爸爸的爸爸了,当然,也就更不肯做玲玲的爷爷了,亏她还好意思拿这种有了还不如没有的爷爷来跟我臭显摆。
老三爷爷和老三奶奶已经很老了,整天呆在屋子里夫妻对坐,消磨时光,面前摊开着几本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旧书,我曾好奇地打量过几眼,不外乎[山海经]什么的。我一直都很怕走进他们的光线晦暗不明的屋子,每次心中忐忑着从旧格子的窗外望过去,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隔膜让人怀疑屋子内里正潜藏着某种莫测的隐情,比如冷不丁冒出点狐黄白柳灰什么的,相当之阴森恐怖。虽然,在那里,除了老三爷爷和老三奶奶,我只见到过那只让人心生畏惧的大黄猫。并且,大黄猫也不总是在家,它有着野猫一样四处游荡的习性和超然物外的冷峻态度,有着成精的极大可能。
我经常会被吩咐了去给老三爷爷和老三奶奶送吃食,或者刚煮好的饺子或者时令水果什么的。路不远,我别别扭扭地走过去,从不敢贸然进屋,只是站在老三爷爷没有花木的古旧青石板铺就的院子里,壮起胆子大声叫着“老三爷爷——”,等他应声出来,佝偻着瘦削的腰身,从正屋或者厢房,后面跟着同样佝偻着瘦削腰身的老三奶奶。接过东西,他总是留我坐一会儿,态度殷勤,而我则总是拒绝,态度坚决。老三爷爷的家,说老实话,我一刻也呆不下,哪怕有糖果吃。我甚至每次都免不了要在心里悄悄嘀咕:我刚刚见到的真的是老三爷爷和老三奶奶吗?会不会是鬼怪什么变化的,何况,还有潜伏在不知什么幽暗角落里的大黄猫。。青天白日啊,小时候的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象力以及质疑精神全因为爸爸没事总讲[聊斋志异],这东西固然可以解闷,但更容易吓坏小孩子。
从我们家去到老三爷爷家要绕过超子奶奶家的园子,园子外面是用树枝、蒺藜之类东西扎起来的篱笆,上面密密麻麻爬着芸豆、眉豆等菜蔬。芸豆的花是白色的,眉豆的花是青莲掺了玫红色的,因为小,都不怎么起眼。每次绕过超子奶奶家的园子,我都会顺手摘下几片心型的豆叶,一路撕扯着玩,或者干脆捻个稀烂,将指头尖染成绿色。这种豆叶薄薄的,软软的,劣质纸张一般,远不及杨树的叶子好玩。杨树叶子不光厚实,并且绿油油地充满光泽,撕去叶肉,可以完整地留下绛色的叶梗,再仔细点,还能清晰地留下从叶梗上延伸出去的蛛网一样的筋络。。。想起那次摘豆叶的时候,正好撞见超子的爸爸,他兴奋地告诉我超子语文数学都考了九十多分。看那点子出息,这就不得了了?我还考了双百呢,只是我矜持,你不问,我懒得说罢了。不过,还好,他明明看见我摘超子奶奶的豆叶了,却什么都没说。当然,既然他们已经大张旗鼓地分家了,这事就轮不着他来管。
。。。
貌似静止在老三爷爷家的岁月却丝毫也没有偷工减料,它先是送走了老三奶奶,继而送走了老三爷爷。大黄猫被爸爸带回家中,但无心恋栈,只打了一个转身,很快便走了,没有人能阻拦,也没有人敢阻拦,后来,它会不期然地露一下头,再后来,便不知所终了。
(也是久远以前写的东西了,本来是个大工程,因为老三爷爷、老三奶奶以及我的家人都是有故事的人。我想说的是童年,并不是大黄猫,大黄猫只是一个线索,结果只开了一个头便撂下了,今天翻出来,已没有当初的情绪了,所以就添上了最后一段的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