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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后一次写字了。
洁白干净的病房内,一位耄耋老人坐在窗边轮椅上,低着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在他的眼前,经过特别改装的轮椅手臂上延伸出一张小桌板,小桌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日记本。他目光浑浊,眼神也有些呆滞,沟壑纵横的脸上除了衰老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的听力早已下降得厉害,但还是能听见耳边充盈着盐水点滴和心脉仪器规律稳定的节奏声,顺着医疗管子往下看,长长的导管一直连到他踩着轮椅踏板的青筋凸起的脚背上,在安静的房间内平稳地呼吸着,维持着各自的生命。
至于为什么针不是扎在手上,因为他的手还握着一支钢笔,干枯的微微蜷曲的手指好像握着什么执念一样用力地捏紧钢笔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在日记本上划拉着什么。
这位老人,就是我。
我是一位荣誉满身的大作家,正如我父亲那样。
我们的文集出版各大媒体,列入各类收藏名目;我们的小说在网络上风生水起流量遥遥领先;我们的粉丝挤破头地排队签售从凌晨到日落;我们拿着各种国内外知名文学奖项拿到手软;简介栏的某某名誉主席名头多到排版困难……
过了这么多年,我很满意。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字了。
日记本上白纸黑字地仍是这些。
在这个网络飞速发展的时代,还用笔写字的人,有多少。
我慢慢地抬头往窗外看,正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把柔柔的暖光照在外头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有片金黄色的叶子挂在梢头,似乎正昂扬着最后一口气。
那是最后一片叶子了。
我静静地看着它,握笔的手沉沉地搁在桌板上,仍是维持着书写的姿势,却已经麻木了。
暮秋了,马上就是漫长的冬天了。
轻微的一阵风吹过来,吹起窗边洁白的帘子,我也紧张地盯着那片叶子。
我已有些老眼昏花,但依然很努力地看着它。
梧桐老树在临近寒冬的时候如我一般形容枯槁,干枯的树干树杈上一半暖光,一半昏暗。
那摇摇欲坠的梧桐叶子,终于是在微风里被扯了下来,打着旋儿,飘飘荡荡地撞进了窗,好巧不巧,落在了我摊开的日记本上。
它的脉络纹理还是那么清晰,边角也有被虫子啃食的痕迹,金黄色的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我的本子上,躺在那行字的下面。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字了。
它好像在嘲笑我一般。
几日前听到儿子和医生交谈,得知自己多器官衰竭,已是大限将至。
寿终正寝,本是好事。
我握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却迟迟落不下去。
我原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写一些自己的东西。
是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初中那年,我厌学得厉害,耳边成日都是作家父亲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老师孺子不可教的气愤责罚,还有一帮子不学无术的小恶霸们的欺凌。
我从小是个榆木脑袋,良好的家庭教育让我深知笨鸟先飞的道理,可我再怎么努力拼命用功,还是事倍功半,成绩垫底,被差生看不惯,被优等生瞧不起。
我挺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会那么大,我一道题做个五六遍,仍然可以不会解。
那种明明很努力了却依然一无所获的感觉,满腹委屈却无人倾诉无人理解的难受,终于让我的叛逆达到了顶峰。
我在又一次和父亲的争吵中夺门而出,声泪俱下地吼出了那句可能让他刻骨铭心的话。
“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去找别人当儿子继承你的本事吧!”
父亲李不是个大作家,从小我介绍起他来都颇为自豪。
在他的耳濡目染下,我喜欢上读书写字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逢人便昂首挺胸说“我的梦想是当作家!”
那时候父亲站在我身后,慈爱的目光里满是欣慰和幸福。
可后来这份骄傲反而变成了利刃,摧垮了我身为大作家后代的自尊心。
“李不老师那么厉害的作家,怎么生了个这么笨的儿子。”
“你怎么什么都比别人学得慢啊,就这样还想当作家?”
“李忘,又是你没完成昨天的日记?”
“李忘!你这写的什么东西!不是教过你记叙文怎么写吗!”
勾着红色大叉的试卷在我眼前被撕开扔在我脸上,我倒退着摇头,一步步往后好像跌进了无尽的深渊里。
我恍惚惊醒过来,幸好,我虽然年事已高,但脑子还没老化。
因为久久没有落笔,笔尖的墨水凝聚成一点,滴在了日记本上那唯一一行字的后面,浓重地晕染开。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字了。.
我看着那一点,不知该给自己点头还是摇头。
我已经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连初中考卷上被撕成碎片的那种破烂的八百字作文,都写不出来了。
我居然给自己,出了这么个难题。
窗外天也慢慢黑了,夜风比傍晚的要大一些,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梧桐树,密密麻麻的枯枝好像在昏暗的天幕上描了幅骨节分明的画。
等会该有护士进来给我梳洗了。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我还是不能跟自己妥协吗?
我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就着月光想要拿起那片本来也不肯向秋风妥协的梧桐叶,突然病房的门被人推开。
“爷爷,爷爷,我来看你啦!”
小孙子朝气蓬勃的嗓音冲到我耳边,接着病房的灯也亮了起来,白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
“爷爷爷爷你看,我今天作文考了满分!”小孙子趴在我的小桌板上,兴高采烈地举着手上打着红墨水的试卷到我面前,澄明的眼睛里好像有星光一般闪烁着。
我眯起有些昏花的眼睛,展露出一贯的慈祥的笑容。
“李心,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爷爷需要安静。”儿子李初扶了扶斯斯文文的眼镜,在旁边小声呵斥了一句。
他似乎瞟见了我本子上的字。
那样大的钢笔字。
“好吧爷爷,那我先去旁边写作业了。”小孙子很乖,抱着试卷到一旁的书桌边去了。
我欣慰地点了点头,一刹那想起了父亲以往看我时欣慰而幸福的笑容。
“爸,医生说让你好好卧床休息,你这怎么……”李初弯下腰来就要收起我的东西,脸上还有意味不明的神色。
几日前开始我已经说不了话了。
我颤悠悠地抓住他的手,就像捏住了钢笔一样使劲,目光涣散地看着他。
我时日无多了,他知道。
“哗啦”一声响起,在寂静的病房内格外刺耳。小孙子不小心碰翻了书桌上的笔筒,里面各种各样的笔一下子咕噜噜滚了一地,四处散落。
我和儿子同时看了过去,目光落在同一处,同一支笔上。
那是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廉价的塑料笔身密密麻麻的很多划痕,显然是常年使用的证明,通过半透明的笔身可以看出黑色墨水已经快要用尽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它的墨水是永远写不尽的。
那才是我写文创作常用的笔,一用,就是八十年。
整整八十年。
我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大骗子,正如我父亲那样。
八十年前的那天,我摔门而出,痛恨父亲生下这么笨的我去承受别人的欺凌,痛恨自己没有能力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痛恨父亲那么伟大,却没有能力让我继承下这份伟大。
我孤身在公园里哭到深夜,挣扎着想要放弃成为作家的梦想。
那些挑灯夜读,那些绞尽脑汁遣词造句,那些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读书写字给我启蒙的过往,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意义。
为什么我明明那么喜欢写,却总是写得那么差。
直到父亲找到我,递给我这支笔。
“你真的想传承我的本事吗?”父亲问。
我看过他书房里满满好几柜的书,我知道文字的魅力。简简单单的字组成词再连成句,平平静静地躺在纸上,却温柔细腻又气势磅礴地包罗万象,能诉说世间所有,描绘所有,传递所有。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
“我想当作家。”我哭着说。
“那就用这支笔吧。”父亲拉起我,神色复杂,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你用过了,就知道了。”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本子握起这支外表普普通通的笔,它果然很神奇。
——它自己会写字。
它会写诗,会写文言文,写散文,写小说,写……
它什么都会写!
何况是初中生那八百字的记叙文。
正处绝境之中的我,对它一见倾心。
原来父亲,就是这么伟大的。
这支妙笔,我只需要握着它,它就能写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东西。
我成为了和父亲一样的人,写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收获着属于自己的名誉。
人的一生太漫长了,经年累月,没有人再记得当今天才文豪李忘,曾经是个被作文老师撕了卷子的笨脑子。
儿子知书识字以后,我迫不及待让他也传承了我的衣钵。
我们李家,是世世代代的大作家,是生生不息的!
“笔……笔……”我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发出破碎的音节,声音虚弱几不可闻,伸手颤巍巍地指着那支静静躺在地上的神笔。我的手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好像下一秒就会破裂死亡。
“爸……”李初欲言又止却不为所动。
倒是小孙子看见我的动作,蹦蹦跳跳地过去捡了起来。
“爷爷,你是要这个吗?”小孙子把笔递了过来。
真是好孩子,爷爷本来也想在这最后看着你传承我们李家的荣誉。
“爸,孩子有选择的权利……”儿子李初大概一早就看出了我的想法,率先把笔接了过去。
这支神笔,它一旦拿起,就不能放下。
它侵蚀人的思想,侵占人的灵魂。
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得用它,才能写出东西来。
这样也称得上是作家吗?
是我错了吗?
是我错了吗?
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低头看了看日记本上的字。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字了。.
那片梧桐落叶悠闲地躺在这串文字旁边,极尽嘲讽的神色。
这是我自初中以来就没再翻开的日记本,但好像这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它写得再烂,也是大家风范。
我浑浊的目光里涌出沉甸甸的东西来。
或许我本该传承的,是钢铁般的意志,是对文学创作持之以恒的热爱,哪怕千难万难。
这才称得上真正喜欢文字,不是吗?
我一下子气淤心头,身子狠狠一颤,眼睛还没闭上,头便永远地垂了下去。
那枚日记本上的梧桐枯叶,倏然旋了起来,像是被夜风吹起,飘飘荡荡,又飞到外头去了。
小孙子看着本子上的字,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上头黑色墨水赫然写着——
这是我第一次写字了。!
我猛然惊醒过来。
耳边有窸窸窣窣的草叶声,空无一人的公园里暮秋的夜风吹得人心凉,出门得急我就穿了件单薄的衣服,眼泪鼻涕还冻了满脸,居然就这么窝在一棵梧桐老树底下睡着了。
“李忘!李忘!儿子啊!你在哪啊!爸爸再也不逼着你写作了!你出来吧!爸爸错了!”远远地传来父亲焦急的声音。
所以……是梦吗?
我抬头看去,这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梧桐树,密密麻麻的枯枝纵横交错着,好像在昏暗的天幕上描了幅骨节分明的画。有片被蛀了一角的叶子还挂在梢头,在夜风里昂扬着最后一口气。
啊,这才是我该传承的,文人的风骨,和作家对文字真正持之以恒的热爱,是我的初心啊!
“爸!我在这里!爸爸!我也知道错了!我以后肯定还会好好写的!”
如果真有这样一支笔,你会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