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好几个表舅,最难忘的是二舅。二舅是舅妈的一个兄弟,一个孤独的单身汉,和舅妈住在一起,比我舅舅小几岁,舅妈让我叫他二舅。
那年我小学毕业,因为出身有问题,学校没有让我进入镇中学,只能去读乡下 的寄宿中学。抚养我的外婆说没有钱供我去乡下上寄宿学校,那时我唯一的母亲还在青海受历史影响,被当做坏分子在劳教(三十年后平反),外婆抚养我和弟弟确实很困难。
正好舅妈需要有人帮她,叫我去她家当小保姆,帮她看护三个孩子,舅舅和舅妈都在学校教书,于是我住进了舅妈的家,接触到二舅。
舅妈带着母亲和兄弟住在一间自己买的的老屋子里。舅妈一家是从福建搬过来的,舅妈和家人说福建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舅妈的父亲是地主兼资本家,在福建有地产,在上海有家产商业,在舟山也有一些产业,解放后都被归公。舅妈的父亲,也就是老地主在解放后突然死去,舅妈忌口不提是怎么死的,我想大概是被运动打死的。舅妈有好几个兄弟姐妹都在上海,唯有舅妈留在舟山,守着这间自己买的老屋和老母亲,还有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的二舅。
二舅大学刚毕业,准备去国外留学,突然之间家庭变故,父亲丧命,一大家人沦为平民,甚至连平民也不够资格。那时候出现阶级划分,多少地富反坏右成了社会的敌人,他们就像古代受过黥面之刑的囚徒,他们是贱民,不可进学深造,不可与良民通婚,更不能当官理政,他们是贱籍。二舅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满怀理想,一夜之间跌落尘埃,乾坤颠倒,他的思维剧变分裂,再也抬不起那颗“脸上仿佛被刺字的头颅”…
上海一个妹妹也被从大学驱逐出校,整天哭啼啼的也差点不正常。面对这一切,二舅无能为力,就开始沉默,谁知就此沉默下去,无言无欲,再没有苏醒的一天。
我舅舅和舅妈结婚后,舅妈执意不住外婆家,说要照顾老母亲和兄弟,离不开那间老屋,后来舅舅只好住进那间老屋,现在我也住进了那间黑咕隆咚的老屋。
那些日子,我没见二舅笑过一次,也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只见他总是坐在一条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高凳子,高凳子上有书本和尺笔,还有一只圆规。我觉得很好笑,那么高大的二舅就像一个小学生,每天趴在高凳子上安安静静地做算术。其实二舅不是在做算数,是在解微积分,舅妈说那都是大学的课程。
有时舅妈叫二舅吃饭时,偶尔二舅会嗯一声。有时我叫他时,他也会嗯一声。他能答应我,我非常高兴,我就仰着脸笑,想看到二舅的笑脸。可是二舅没有笑脸,他的脸上总是乌云密布,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而且你无法和他对视,他的眼神迷茫,焦点不知落在哪里,他不会好好看人一眼,躲躲闪闪不知在逃避什么。但他从不恨声恨气的发脾气,所以我们都不怕他,就好像他只是老屋子里的一件摆设,没有生命,没有气息。老屋是木板房,二舅也像是个没有动静的木头人。
舅妈有三个儿女,舅妈的大女儿快上小学了,每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我带着她总是偷偷地跑到邻居家去玩。老屋门前有一个大院,周围住着好几户人家,家家有许多孩子,男孩玩男孩的游戏,女孩玩女孩的游戏。记得我们女孩总爱玩嫁新娘抬轿子,因为当新娘可以随心打扮。我把在角落里发现的散珠子、花手帕、好看的碎布条都收集起来,把它们串成头饰,缝成盖头巾和飘带,把邻家女孩打扮成一个美丽的新娘,然后我们呜啊呜啊地抬轿子。其实没有轿子,就是几个女孩手搭手围起来,把新娘“抬来抬去”地在院子里走着玩。有时我自己也当新娘,挂满一头花花绿绿的飘带珠子,臭美的很。
男孩子们开始悄悄地观赏我们,后来突发奇想,头上缠一条破布,扮成日本鬼子端着枪冲过来,于是我们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其实男孩子就是来捣乱,是嘲笑我们嫁新娘的游戏。后来这些古老的嫁新娘的民俗游戏也被“文革”悄声匿迹,人们的服装也简单成一色,人们学会了跳忠字舞。
我们游戏的时候,二舅就坐在门口,有时也抬头看看在院子里疯跑的我们,但又不像是在看我们,那空茫的眼神穿过我们的头顶,落在虚空里。他还是像木头人一样,嘴巴里没有一点声响,眼睛里没有一丝神光。
后来居委会帮二舅找了一个工作,是去码头扛毛竹。二舅去扛毛竹后明显地瘦弱下去,刚开始几天,舅妈不放心,把二舅拉到身边,揭开二舅的衣服看他的肩膀,一片红肿,还带着血渍。舅妈难过地问疼不疼?二舅也只是嗯嗯了两声,不知是否定还是肯定,嗯嗯着一边走开去。这以后,二舅坐在小板凳上的时间不多了。他每天搭一块麻布片在肩上,腰里系一根绳子,还戴上一顶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毡帽,就是阿Q戴的那种帽子,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挡住眼睛,每天低着头去码头扛毛竹,当搬运工干了十多年。不过,不上班或者下班以后还是要坐到小板凳上解解微积分,高大的二舅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的身影至今还留在我的眼前。
有一天,码头上有人来找二舅,张口说:叫“芋艿”明天早一点去码头,明天活儿太多!
舅妈不解地说:谁是“芋艿”?
传话的人笑了,指指坐在小板凳上头也不抬只嗯嗯的二舅说:他呀,他只会说一声嗯嗯,软弱的没棱没角,蒸熟了也是一团芋泥,浑身上下没有一根刺儿,我们就叫他“芋艿”。“芋艿”的眼睛不会看人,我们有时也叫他橡皮人,他倒是从来不招惹人、、、说完人家走了。舅妈看着被人家叫做橡皮人的二舅,抹了一把眼泪,又叹了一口气。
舅妈和我舅舅结婚时已经三十二岁。舅妈也是不爱说话,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得来不易的小学老师的饭碗,競兢恳恳地工作。她好像也在躲避着什么,为了照顾好身份是地主婆的母亲和神经不正常的兄弟,她们一家人从不串门,从不招摇,忍声吞气、小心翼翼地做人。好像她们身后有一个无底黑洞,稍不小心就会掉入万丈深渊。
那时候大家都很忙,没有双休日,工作八小时,做饭洗衣缝补都很繁琐。我记得每到星期天,我一起床就看见地上一大盆脏衣服,舅妈要在星期天洗干净这一大家子的脏衣服。舅妈要上班要顾家,那时的上班族女人很辛苦,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整理自己的情绪,就像一个 陀螺被鞭子驱赶着转啊转啊。后来我自己也变成这样一个紧张又忙碌的陀螺,连陪伴孩子的时间都没有,稀里糊涂一辈子就过去了。倒是现在老了,过去的时光不断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闪现,有些人就像被照相机拍摄过一样,牢牢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二舅就是我难忘的一个镜头。
后来母亲从青海释放回来,看到孩子们都失学了,心有不甘,又把我送到乡下去上中学。我的寄宿学费是母亲卖血给我交付的,母亲没说一句话,是外婆告诉我的,我这才离开舅妈的家。
后来听说舅妈的老屋和那一片旧屋、大院子都被公家征用,舅妈一家被分配到很远的镇外居住,单身的二舅还是和舅妈挤在一起,二舅就像是一个寄生物,全靠善良的舅妈照顾着他。
我再见到二舅时,二舅已经驼背,仍旧是一言不发,低着头,眼睛不看人,原来年轻的面貌变得苍老黝黑,恹恹的像个老头。舅妈说二舅一直在码头做搬运工,现在务必要给二舅找一个对象,二舅已经三十六岁,怎么也要帮他安一个家。
不久,听说二舅结婚搬出舅妈的家,舅妈给我们看了二舅的结婚照,女人是个寡妇。我看着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二舅的合影。二舅剃了胡须,理了一个平头,显得年轻一些,看上去倒也不错。我想二舅终于有自己的家了,不由替他松一口气。
谁知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舅妈家看到这个胖女人站起来走路,竟然是个瘸子,而且瘸得厉害,走起路来像摇船,右胳膊扭一下,左胳膊再扭一下,腰杆挺一下,把瘸腿拖过来,支撑在地上,才往前挪一步。胖女人说话大声还厉害,当着大家的面数落二舅是个哑巴,是个死人,死鱼眼睛,什么大学生,就是块木头,还不如一个捕鱼阿毛!
二舅一声不吭,像没有听见一样,真是一锥子扎不出一滴血来的“芋艿”,不但没有一根刺,也没有一滴血。
舅妈一家人都不敢得罪这个瘸腿的二舅妈,都让着她哄着她,都希望她对二舅能温柔一点。
可是我的心里替二舅不服,二舅会解微积分,你这个胖女人知道什么是微积分吗?现在想想,一个大学生本是国家的栋梁,多么潇洒的人生,怎么会成了一块“芋艿”?
不过,后来大画家潘天寿的外甥,艺术家朱仁民在文革后曾经画过一张漫画,还得了奖。画面上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母亲在教训不爱读书的女儿说:再不好好读书,将来把你嫁给知识分子!曾经的知识分子就是臭老九,排在地富反坏右、、、的第九位,是要被打倒和排斥的敌人,所以扛毛竹的二舅虽然有文化,在二舅妈的眼里也没有地位。
再不久,就听说二舅病了,坚决不进食,没过几天就死了。
时年正是文革期间,码头工人组织了“码头兵团造反派”,还把二舅强行拉进兵团,经常拖着他去各处造反。别人喊口号,二舅不吭声。别人打砸抢,二舅不动手也不干涉,像个橡皮人一样无动于衷,但有时候他站在旁边也会咬咬牙,有人看见他咬牙,咬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也许二舅的内心深处还是有感触的。
造反派后来突然发现这个橡皮人就是可以被批斗的最好人选,于是冲进舅妈的家里抄家,把二舅的微积分课本和演算的草稿本都翻出来,说二舅写的都是密电码,是要发到台湾去的密电报,要二舅翻译成白话文。本来就是无中生有,二舅翻不出来,于是就开始大会小会地批斗他,把批判会搞得不亦乐乎。结果有一天早上,被打的鼻青脸肿的二舅赖在床上不起来,也不吃早饭,开始绝食,而且滴水不沾。几天下来,二舅妈急得不行,眼看二舅已经奄奄一息, 就强行往二舅的嘴里灌米汤。二舅咬紧嘴巴,米汤都流到外面,流了一枕头。
二舅妈说二舅临死的时候,还流了眼泪,是二舅妈轻轻给他擦掉的,二舅妈抱着二舅大哭了一场。二舅妈刀子嘴豆腐心,毕竟夫妻一场,骂是骂,疼是疼,一夜夫妻百日恩。二舅妈每天给二舅洗衣服做汤饭,暖被窝,还是不想让自己再当寡妇。可是已经晚了,二舅还是走了,那年他才三十七岁,也没留下一个孩子,这就是大学生二舅短暂的一生。
邻居有人说二舅是被寡妇女人克死的,说这个寡妇是个河东狮吼。我觉得其实二舅是早死了,心死莫大于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