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 七期:在春天,去看一个人
七月的一个下午,风和日丽。
时隔十年,我再次来到西山镇,登上了天马山。这里是俯瞰天马河的最佳位置。故地重游,使让我想起当年头一次爬上山顶看到的风景——青绿色的山峦和火红的夕阳倒映在河水中,落日的余晖被微风打散成粼粼的波光,将飘荡在河中的木船勾勒出一个个剪影,宛如一幅动态的水墨画。
但比这美景更加吸引人的,莫过于天马河上的摇橹人。他们立在床尾,双腿就如同灌满了铅一般,无论河水风浪多大,都能稳稳站在船上,熟练又灵活地操控着木船,躲过水中一个个暗流和漩涡,将乘客安全送至对岸。
在这群摇橹人中,更有一个特别的人,人称“钟老”。
钟老已过甲子之年,多年的风餐露宿让他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皱纹,加上半尺长的胡须,活脱脱像个从古诗中走出来的老翁。他虽然下身瘫痪,但摇起桨时上半身随桨而动,柔软轻盈,翩翩起舞,仿佛他的身体也是船桨的一部分。
钟老本姓马,一次有个文人经过西山镇,坐了他的船,为他写了一篇文章,夸他“静如钟,动如风”,人们便开始叫他“钟老”。
后来,文章广为流传,钟老迅速被人熟知,报社想为其做一期专访,于是把我派来了西山镇。
我们一行三人,从天马河西岸登上了钟老的船。那天的河水出奇的平静,船也出奇的慢,漂流在河中,仿佛船桨是这广阔世界中唯一运动的东西。钟老说,他第一次上船时也是这样的慢,他一边揺着桨,一边回答我们的问题。从西岸到东岸,他便讲完了传奇的大半生。
钟老小时候,在上山放牛的途中不小心踩空摔倒,被牛踩了几脚,昏死在路上。
顺路的村民发现了他,将他带回村里,他足足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后他说他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梦到他的双臂长满了羽毛,变成了翅膀,他像鸟儿一般,飞过了山林小溪,村庄田间,最后飞到了天马河,停在了河道上空。他看到河上的一个个木船,就像一只只漂在水上的小蚂蚁。
当他尝试着下床时,才发现两条健壮的腿,再也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家本就清贫,这一摔更是雪上加霜。悲愤欲绝,他动起了自寻短见的念头。
父母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说他的梦肯定有特殊含义,于是他骗他们说,他想去天马河看看,去找到梦的含义。
那天,天色正好,湛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河水出奇的安静,徐徐微风将河面吹起一层层细小的波纹,粼粼地荡漾着。
钟老安静地坐在船头,他在等一个机会。他时刻关注着父母的眼睛,等它们看向别处,他就能一跃而下,逃离这个带走他双腿的世界。
但那天的船似乎出奇的慢,他睡着了。
他又变成了鸟儿,悬停在天马河的上空,他往下看去,河中央漂浮着一只黑色的小蚂蚁,蚂蚁肚子里坐着几个人:船夫,父亲,母亲,他自己。他越飞越高,但始终看不到天马河的两岸,天空的倒影越来越像天空,那只小蚂蚁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了一只翱翔天际的小鸟。他似乎明白了。
睁开眼睛,他对父母说,我要学划船。父母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又说,我不死了,我要学划船!隔天,父母便把他托付给了一个船夫。
钟老说,虽然他对划船没有一丝兴趣,也不想去深究梦的意义,但那一刻,他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用当一个废人,而是有价值的活下去的希望……
专访一经播出,便引起了巨大轰动,钟老成了名人,间接促进了天马河的旅游发展,西山镇的游客越来越多。后来,天马河上游建起了水坝,湍急的河水从此变得平缓,各式各样的桥梁被修建起来,木船也逐渐被游轮取代。繁忙的河道上,摇橹人消失了。
政府为船夫们都安排了工作,钟老不愿意离开船,便得到了在新开发的天龙湖景区为游客划船的岗位。景区将钟老的故事作为卖点,使得无数的游客慕名而来,争相和这个在水中“飞翔”的老头合影留念。
某个热心的游客曾问起钟老,是否留恋曾经的生活,钟老哈哈大笑,他说,这里虽然比不上天马河自在,但没有波浪,暗流和洪水,平静的湖面不也更像天空吗?
当然,后面的事都是我听说的,我还听说,钟老在他七十大寿的生日宴上,突然宣布了退休,他说他已经摇不动船桨了,该上岸了,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我了解钟老,他对船的情感,不仅仅是多年以来的眷恋,还包含着他内心中对生命的渴望,没有特殊原因,他是不会上岸的。
于是我再次来到西山镇,不为工作,只为看望这位十年未见的老朋友。
我沿着新修的观景道下了天马山,在河岸步道上见到了钟老,他坐在轮椅上,面对着河水,正闭目养神。
我走上前跟他打了招呼,他睁开眼,先是一愣,然后咧着嘴笑起来,像个孩子。我从他孙女手中接过了轮椅,和他寒暄起来。
问到他退休的原因,他说,从天马河这头到那头,才十多分钟,在天马湖里划一圈,才几十分钟。有一天,他看着眼前用尽一生也走不完的土地,他才明白,这何尝不是最广阔的天空?
我钦佩他的豁达,他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我们沿着河岸慢慢散步,经过一座又一座桥,一艘又一艘游轮,他耐心地跟我讲解每一座桥,每一艘船的名字,以及它们的来历,我听得出了神,不知道前方已经被一个雕塑挡住了去路。
抬起头,我看到一艘铜色的船立在写着“最后的摇橹人”的大理石基座上,船头微微翘起,船尾一个站着的老翁摇着桨,呈现出劈波斩浪的姿态。钟老示意我停下,他捋着胡须,缓缓对我说道:他们说我是摇橹人的代表,要以我的形象塑像,我坚决拒绝了。因为不管是划船还是退休,我的出发点总是自私的。我能够以自己的故事为家乡,为养育我的天马河谋求一点发展,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价值了。
说罢,他捋了捋胡须,正当我思考如何回复他时,他又咧着嘴,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