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童年的记忆,总是从吃和玩开始。我们小的时候,不像现在的孩子一样,动不动就是什么电竞游戏,游乐场,最好玩的,莫过于夏天的打麦场了。每年麦收之前,大人们总要在田间地头用大青石滚碾出一大片场地,用于碾麦子。那时候的麦子不像现在用联合收割机,全是人力畜力拉着石头一圈一圈把麦子碾出来。麦子碾干净后的打麦场,则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一垛垛的麦秸杆静静的蹲在麦场上,温柔,沉默,像母亲一样呵护乡村的孩子,就是摔上一跤,也软绵绵的,丝毫不觉得疼。孩子们在这捉迷藏,“立墙根”——两手撑地,双腿向上猛一用力,以两脚蹬住墙为准。但在硬地上做不好,会狠狠的摔上一跤,在麦场上就不一样了,尽管放心摔,一点都不用担心会摔疼。
最妙的是雨天啊。雨天是农家最喜爱的日子,因为劳作了多日的父辈们终于可以给自己一个借口好好在补上一觉,而孩子们则无一例外的倾巢出动—— 破着让家人们骂一顿或打一顿。一般头上都顶着一块塑料布,(多半是化肥袋做的) ,个别奢侈的,打着黑尼龙伞,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水泡,去麦场上玩。每个人都在麦秸垛的下边,掏出一个窝来,能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蜷进去就好。钻在自己的窝里,那份自得,满足,舒适和惬意,现在想来,是在多豪华的房间内也体会不到的。
雨住了,孩子们一个个拍着手,把身上的麦秸杆抖下来,几个人一合计,挖知了去!雨后的小树林里,特别容易挖着知了。地上凡是有小洞的地方,用手往里抠,准能能挖出来一只还没褪壳的知了。挖的多了,用袋子装上,到家倒到脸盆里,洗两遍,再加点盐,用清水泡几个小时—— 为的是让知了把口内的泥吐尽。收拾干净之后,放在煤火边,焙上一晚上,或讲究一点的,大人用油锅焙,焙的焦黄喷香,便是一顿美食。(那大概是最早的烧烤吧。)
或者去树上抓“椿娘娘”。 “椿娘娘”是生长在椿树上的一种色彩艳丽的虫子,孩子们常抓来玩。其实就是“磕头虫”——一种会点头的虫子,貌似磕头,所以叫“磕头虫”——都是孩子们的玩物。
那时候好像也不像现在的孩子一样有那么多的作业。放学以后,把书包一抡,挎个篮子,呼朋引伴,挖猪草去呀。田野里,地头边,满是野花野草。女孩们采了一种叫“风葫芦” (好像学名叫益母草)的草,从中折上一段,两头带花,中间一段是梗,颇像一个小杠铃,拿细棍在梗中间穿过,对着嘴吹,便“忽忽”的转起来,和小风车一样。男孩子则“斗草”——折上一种植物的茎,两人从中间套住,猛地一拉,断者为败。更有巧手的女孩子,找些比较长的茎来,隔一小段折去一截,单剩皮连着,做成项链或手镯挂在脖子或手上,一个个美的冒泡。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相顾篮子里遮不住底的猪草,又胡乱的扯些完事。
如今的我,睡在空调房里,却再也无法领略夏季午夜的清风和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成了一种奢望和回忆。今天的孩子们,一个个嘴里背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谁又曾真正体会到春日的酣眠,而晴光里屋外的鸟声如洗呢?现在的人们,一年四季,应季的,反季的水果琳琅满目,而我们的顾虑却大于食欲。这使我倍加怀念儿时河堤边的青杏(因为长不熟便被孩子们摘光了),道旁紫红的桑椹,甚至去林场里偷摘的酸苹果,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过年也是令人忘怀的。大人们忙,孩子们也跟着瞎转悠。而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过年前写春联。春联自然不是我写的,而是我的祖父。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祖父很乐意帮乡邻们这点忙。到了二十七八,各家各户便相继把自家买的红纸送过来,而我和祖父和忙活起来。先根据需要裁纸——或是斗方,或是长条,或是横批。然后再写—— 贴在院子里的,便是“春光满园”,贴在衣柜上的是“衣服满箱”,贴在灶火边上的,一般是“小心灯火”或“人丁兴旺”,牲口棚里,一般是“六畜兴旺”,而家门口,则一律是“出门见喜”。我的任务是帮祖父拉着纸,因为有的长幅比较长,案上铺不下,就用手慢慢拉着纸,一个字一个字写。直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一些个对联,什么“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田竹叶三”,什么“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什么风卷竹帘龙摆尾,雨打花心凤点头”,比起现在满是财啊,福啊的,雅致的很多。
春联写好以后,要逐一摊晾在地上,待到墨完全干了,才一家一个小卷的卷起来。那时候,屋里常常连人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家里却没有一个人有一句怨言。送春联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通常是由我来完成,这也是我乐此不疲的——因为每到一家,便会听到感谢和夸奖的话语,使人如沐春风,而我小小的心里,满胀着自豪和尊荣——那是帮助别人而产生的。而归来时,衣兜也多半是满的,乘满了淳朴的乡邻们送的糖块和花生。
现在的孩子们有幸,生在今天这个物质高度发达的时代;我们不幸,生在一个贫困的时代。但幸与不幸,却是一种辩证。生长在物质里的孩子们,可能永远体会不到我们当孩童时的那种快乐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