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鹅老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做成一盘风干鹅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当然,对于这一天,也不能说老杜自己毫无准备,他没那么天真。作为一只鹅,一只从蛋里出生,在养殖场里长大的鹅,这样的事早就不新鲜了。老杜甚至在自己体重逼近3斤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该来的总会来,”他对隔壁鸭子阿明说,“有句老话叫‘鹅生百味’,意思就是鹅的一生总要被做成各种美味。毕竟人类给鹅写了不少漂亮的诗句,比如‘春江水暖鹅先知’,没办法,我们总要投桃报李。”
话是这么说,可是面对既定的命运,没有哪只鹅愿意温柔地走入那良夜。
养殖场女工小翠,摊开一双老手,长年的杀戮刻进手上的每一条纹路,这双手就是她的本钱。有时候,小翠把手随意往圈门上一搭,连最聒噪的鸭子都立时三刻闭上嘴,仿佛感受到这双手的杀气。
小翠的闺女六、七岁,胖乎乎的,像个小球。正放寒假,家里没人带她,小翠就把她带在身边。老杜神烦这个小丫头,对于人类的幼兽,他向来没什么爱心。趁着她妈不注意,总想着偷偷掐她两口。
出栏日快到了。
临近春节,货要的紧,小翠抓紧时间磨刀,“刹——刹——”,一声声的,像新钞票涌进点钞机。
小闺女在一旁背诗,“春风又绿江南岸”。其实小翠从未去过真正意义上的江南,倒是曾经陪老板去过南京和上海。一个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现代景致;而另一个更是花花世界,令人目眩,离着诗里的古风相差甚远。
江南?老杜一边听着磨刀声,一边想,江南该是什么样?
小翠也在想这个问题。老板的老家是江苏的,他说过,在那里,山是峰峦叠翠,水是横波荡漾,青色的瓦,白色的墙,雾气皑皑的桥,圆润的桥洞下缓缓掠过一只扁舟。船家微闭着眼,任由这舟撑开一汪碧水,荡进云雾中去。
王家饭店的老板可不姓王,他家的风干鹅堪称一绝。
有多好吃呢?常来的主顾自有说法,说这鹅是“当比玉环”。
风干和制作的法子没人知道,是老板不外传的独门绝技。时间、味道的坚守与执着,在鹅的身体里诠释着与众不同的繁华与质朴、超凡与古旧、狂放与内敛。
整鹅蒸好上桌,可以让后厨帮着切好,但是大多数食客都喜欢享受自己手撕的快感。鹅皮透亮,油脂丰厚,筋肉里包裹着肉汁,微甜,如美人唇。一手按住身体,一手撕下一只鹅腿送入口中,任由牙齿切开肉的纹理,脂肪裹挟着香气,从舌尖弹到上颚。昭云快雪,一片高潮,从口腔直抵脑颅。
老杜可不想当玉环,自己怎么说也是只公的。玉环?哼,说出去让别的鹅笑死。
“吧嗒—”一颗亮晶晶的珠子滚了进来,老杜抬头看看,是那小丫头的玻璃弹子,这几天一直看她玩呢。
小闺女瞅瞅弹子,又看看老杜。她可不傻,早就发现这只大鹅不怀好意,前几天总是抽冷子想伸长了脖子掐她。有几次她回过身看,这只坏鹅正阴恻恻地盯着她,比村里的黄狗还吓人。
老杜见小丫头不过来,心思一转,用嘴往里拨了拨弹子,假装自己对这个小玩意不感兴趣,慢慢地往旁边踱了两步。
小闺女看大鹅走开,犹豫了半晌,还是抵挡不了玻璃珠子的诱惑,一步一步蹭到了鹅圈前。弹子就在里面,一道木栅栏,隔着她和老杜。
老杜表现出一副正在欣赏风景的姿态,眼睛盯着蓝天和白云,仿佛对刚刚飞过的两只乌鸦很羡慕,目不斜视的样子和之前面色阴沉的模样判若两鹅。
栅栏的缝很宽,只要动作快一点,应该就没事。小闺女暗暗给自己鼓气。
白嫩嫩的手指伸进来了,老杜没有动。肉嘟嘟的小手伸进来了,老杜还是没有动。弹子还在更里面一点的地方,老杜不急。
玻璃珠子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小闺女终于不耐烦,将整条胳膊伸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老杜一个迅猛俯冲,恶狠狠地一口掐在小丫头米其林一般肥嫩的小手上,电火行空的速度简直好比德国攻打波兰的闪电战。
小丫头一愣,嚎啕大哭。
这声音怎么像春雷一般炸耳?!老杜心想,可从来不知道人类的幼兽还能发出如此高亢的声响。他打定主意不撒口,左拧右扭,小丫头哭的更凶了。
小翠听到哭声,扔下菜刀就跑了过来。老杜见人来了,赶忙松口,退到了鹅圈西面稍暗的角落。小翠把小闺女的胳膊从栅栏里拉出来,看见馒头似的小手上一片红彤彤的咬痕,气得牙痒。一边领着小闺女去洗手消毒,一边哄着孩子说等会儿要第一个杀这头鹅给她报仇。
老杜可没听见小翠哄孩子的这些话,他心里正得意。站在阴凉的角落里,逐渐回暖的天气让他舒服地炸开了毛。高兴地拍了拍翅膀,用嘴挠了挠腋下的绒毛,空气里隐约传来一丝雨气。
“我也总算是打了一两场胜仗。”老杜满足地望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