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花令
正川出生时,正值家族由盛转衰之际。做了十一年太傅的祖父乞骸骨归家,仅仅一年便病逝在老宅子中。家中没了顶梁柱,颓势也就渐渐显露了出来,家中长辈也愈加期盼子孙能再有个出息些的,考上进士,拜官封相。
小时候,正川喜欢坐在屋檐下看雨。江南多雨,老宅的檐角修得高高的,雨水顺着黑色瓦盖落下来,连成了一条银白色的细线。乳母撑着油纸花伞急匆匆的从庭院中穿过,雨点在她的脚边开出朵朵涟漪,她在回廊处收了伞,半是抱怨半是着急道“我的小祖宗,怎么不见的在书房,却在这种地方,莫受了凉……”
到了十岁,家中便把后院的阁子给他做了书屋。百年的老屋,弥漫着陈旧的味道,到了雨天,雨水渗下来,滴落在泥土地上,屋中便一片泥泞。到底还是父亲先耐不住,给他整修了一番,他路过母亲房前时听到父亲在里头说“晚娘,还指望着小子能有些出息,将来出人头地,不能在这些事上委屈了去。”
他在书屋周围种了一片竹子,到了夏天,日头大了,阳光透过竹林,斑驳在白灰墙上,暑气先就去了一半,等风吹过,摇了竹叶,屋中光影婆娑,坐在里头读经诵典,竟有种超脱之感。 有时祖母从窗前路过,也会拉着他絮絮叨叨,祖母年纪已经大了,有时说上几句,眼皮子便耷拉下来,也就一晃神,她又会精神起来。
她常说“我的儿,你日日念书,倒像是个女孩儿”却没有责怪之意,只说了一会儿,便回屋拿了祖父上朝时的象笏。正川常见那东西,两尺六寸,中宽三寸,晶莹剔透的白玉雕成,放在阳光下可以隐约看到里头丝丝暗纹。祖母说着说着便笑了,笑了会儿,她又低头小声道“我的儿,你也会有的。”
十六岁,正川上州府里秋闱,中了头名。老宅子里头的人都喜气洋洋的,大开了几桌宴席。他坐在堂屋里头,听到外头的炮竹声,风会带着些许火药尘埃进来,有些呛得慌,他便朝后头庭院中走。路过雕花木回廊,碰到家中老仆们端着菜往正厅走,东坡肉、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斩鱼圆、叫花鸡、清炖蟹粉……或码的齐齐的,或装点精致盛在盅里,婆子们瞧见他,便笑“恭喜小少爷,咱家又要出状元了”
正川穿过粉了白灰的砖墙下的月弧小圆门,院子里头种了好些金桂,花香先传了出去,秋意也就到了。阿姊同一群姑娘站在树下摘桂花,回去晾干,既可以做糖,也可以酿成暖桂花蜜。正川看到里头着藕粉下裙的姑娘回过头,冲他笑了笑,秋天的阳光像新酿的蜂蜜酒,暖暖的金黄色,还带着粘人的醉意,撒在她的脸上,正川只一眼,便已经醉醺醺的了。后来,阿姊告诉他,那姑娘是江南盐运使司运同刘家的女儿,闺名唤作——阿芙。
刘芙嫁到家里不久,祖母就去世了。再过了两年,父亲也去世了,几位叔父便从家中搬了出去,连带着一大批仆人也送走了。家中挂起了白幡子,老宅渐渐冷清下来,从前正川春天坐在长廊下看雨,前厅来报账的人总是进进出出,一片嘈杂之声。分家后,家中就剩了两个铺子几十亩田地,再算上母亲陪嫁来的几间店,来往的人顿时就少了,坐在长廊上一天,可以听到雨滴在檐下石头缸里脆声,期间也不会有脚步声来打断。有次母亲坐在侧厅伤心,阿姊问原因,母亲便说,同几位姨娘听戏,那小馆儿唱到“原来繁花似锦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段桓颓水……”,听着听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正川这一守孝,便是六年。刘芙从母亲那儿接手了家务,把家中理得井井有条,便是年老的婆子谈起,口中也尽是夸词。有时刘芙归宁,正川便送她到刘家门口,待到日落时,再来接她一同回去。刘家的几位小姑子们都同长姐关系甚密,常常求着要一起过来,去后院“一室静然”的小阁子里头看看。只是碍着家中白事,终究是少在院子里摆宴设席,刘芙有时也会嫌着家中太冷清,便在后院种了些树树,又养了几只雀儿,为自己找些事情来忙活。
或是文章太傲气了一些,正川会试未中,又恰恰过了孝期,便在省府寻了个差事做。刘芙知道他心中郁结,但一大家子人,总是要养活的,年岁不比太师在时,常人又喜欢看人笑话,常常有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便是这位传闻有状元之才的“名门公子”。巡抚陆家本同自家交好,到了元和十年,朝中彻查朋党案件,陆家大爷沛国公以谋反罪论斩,陆家大小也被流放边疆,新来的孙家似乎天生看正川不顺眼,寻了个理由,便把他打发了。这一年,正值母亲去世。
再守三年孝,年岁也不轻了,家中孩子几个,铺子田地收效不好,正川便在老宅不远得溪湖边建了座学堂,开始修书讲学。名气逐渐显了出来,求学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刘芙常为他送点心过去,站在桥头,看着他带着弟子念念有词,也不进去打扰,只默默站在湖边大柳树下。春天,满城绿了柳枝,飞了柳絮,正川出来见到刘芙发髻边沾了些绿意,便会笑道“春城无出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好一处美人春景图”。刘芙便详装恼怒的瞧着他,过一会却是自己先收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起来。
正川的名气大了,朝中便有人来寻,请他出去做官。正川听腻了那一套,怎么说也不松口,就安安心心的在湖边讲学,虽家中清贫了些,也算过得去。元和十五年夏天,小女儿生了病,请了街上的坐诊大夫来看,喝了药,拖到秋天,还是没碍过去。刘芙自那之后,身体便不太好,常常半夜哭了起来,流着泪朝他道“作孽啊,双亲还是黑发,却已经要送别了……”正川听着也难受,就坐在床边,不说话。
刘芙的情况越来越差,到了元和十七年春天,已经爬不起床了。正川日日守着她,瞧着她把药喝进去。刘芙一直很努力的喝药,想着病好起来,正川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有办法,有些事情是有缘法,缘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刘芙走的那天正川拉着她的手道“这辈子终究还是委屈你了”。
刘芙笑,边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的声音已经细微的几乎听不见,但咬词却很清楚,她说“不后悔,都过去了……”
正川低头抱住了她,等放手时他一擦脸,已是一手泪水。
正川还是出去做了官,他先是到了省府做参事,过了年,淮南王来处理江南的盐税贪腐案,他便到淮南王府中做了幕僚。再过去三五年,天子病逝,新帝继位,淮南王举荐了他做金陵巡抚。正川在江南各省都做过不久的官,虽不说有大德行,也是有许多百姓抚掌称赞的。后来,长江大水,正川领着江南二郡分洪救灾,开仓济粮,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待朝廷封了恩下来,任他为协办大学士,已经又是一年春天了。
正川进京时,已经年过半百。走前他回了趟老宅,如今这里就住了家中几位最老的婆婆,都已经是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了。乳母苏氏拉着他的手,瞧着他不住的笑,满脸褶子挤到了一处,正川的头发都白了半边,乳母却还当他是个孩子,她说“我的儿,早知道你会有今日的,你的祖母,你的阿娘,在地下看到,也就知足了。”
她走路已经微微颤颤,却还是拄着拐杖往前走,她穿过斑驳了的雕花长廊,经过粉了白灰如今却黄了的石墙,指着偏厅的侧门道“你阿姊小时,我给她喂奶,就是在这里,她哭个不停,你阿娘掀开门帘进来,问我‘阿瑶为什么一直哭’,我就说‘怕是饿极了些,等吃下去就好了’,等喂了你阿姊,我又去抱你,让你们一起躺在床上……”她说着便已经说不下去了,只坐在石凳上,眼泪潸潸的往下掉。正川说不出话来,他抬头望着天,蓝色挂在青瓦白墙边,几片白丝漫在其间,恰恰飞过两只燕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精致圆弧。正川想,江南春天的柳絮还是太多了,迷了眼睛,就容易掉眼泪。
老宅还是修缮了一番,他又安排了些下人进去,里里外外打扫一番,选了最厚道老实的那个打理田产与铺子,也算是以后给子女留个念想。他到后院阁子中去取书,从门厅出去往右,几株枇杷树已经长的郁郁葱葱,有三四米,遮住了一边的屋檐角。那是刘芙走的那一年里亲手种下的,从前她常往这里来,有时也会自己给琵琶树浇水,到了秋天正川爱犯了咳疾,刘芙说,到时便摘几片枇杷叶,辅以炙甘草,生姜,用布包了煎水喝,这树既好看,又可以治病。
正川在官场浸淫久了,早已经学会了藏好情绪。但如今,是怎么也藏不住了,他想着刘芙站在柳树下,那时也是春天,她替他送来点心,听着他在学堂里念诗讲学。晚上回去,她坐在桌边等他用餐,淡黄的烛光印在一边脸上,勾勒出柔美的双眼。再往回想,那年家中办宴,阿姊带来交好的姐妹,他看到她站在木樨树下,阳光像酒一样醉人,花落到她的头上,她抬头冲他笑,自此,就是许多年。
正川捂着脸,感到热意透过指缝滴落,他放下手,看着枇杷树,恍惚间彷如过去多年。
庭有枇杷树,乃吾妻死之年亲手所值,如今已亭亭如盖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