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文 : 大地倚在河畔
近读北京清华大学教授贝淡宁与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教授德夏里特合著的《城市的精神》一书,甚感畅快,并对贝淡宁还撰文新创及倡导一种“爱城主义”,相当直接地表达对城市的热爱与赞颂,尤为赞赏。由此我也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的城市情怀:我是爱城主义者。
并非对乡村有任何成见,也不是因为出生及工作生活于城市而对城市有任何迷思。对城市的热爱似无从解释,喜欢就是喜欢。
我喜欢城市的空间感觉,这是一种与生活紧密相连的更具戏剧性的体验。城市空间紧凑而又整体关联,与我们日常生活连续的特定活动相协调,并且彰显我们生活某些重要内容的精神内涵,还带给我们稳定的安宁感以及变化的愉悦与惊异。
佛罗伦萨的西纽利亚广场是中世纪广场中的文艺复兴空间。人们无论是从西北角抑或西南角等不同入口进入广场,都可以看到科西摩一世塑像和海神塑像等视觉焦点与四周中世纪及文艺复兴建筑多角度相互作用的丰富变化,领略埃德蒙·N·培根所论述的空间介入的完美法式。广场上的大卫雕像和南侧的乌菲齐宫在这美妙空间的建构中也具有独特意义。
上海的街区空间更多是属于近现代的,位于淮海中路南侧的新天地,就是一个在近代旧城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现代生活空间。这片传统的石库门建筑群经适度拆建整合,以原有砖墙瓦顶融合新设计元素,被重构为适合21世纪都市生活方式的新街区。漫步于此,会有强烈的动态方向感。几年前的一次闲逛,在四通八达的建构中,在主题餐馆、咖啡酒吧、时装店、画廊之间,已然领略过“连续不断的定向、顿失方向又重新定向”的美妙感受。
当时下榻于福州路的上海饭店,这样在游览新天地之余,还方便参观街道西端的书城、沿途浏览翰墨飘香的文具店,以及在轮船招商局旧址附近西餐厅喝杯咖啡。四周有点雅致有点尘俗。这是上海的真实空间。在这样的空间来来去去,何等惬意!
正是城市的这些多形态变化的空间,时时刻刻给我们揭示着生活的真实意义以及生活的种种可能。当然,城市的戏剧远不止此。
我喜欢城市的时间感觉,这是历史不同时期与当下瞬间乃至未来趋势的物化呈现。城市将时间凝结于密集的建筑以及由建筑所构成的场所中。不仅在罗马、西安、雅典、开罗等世界历史名城,我们几乎可以在所有城市经常而又随时地抚摸已经远逝的和流逝中的时间。
广州老城珠江北岸附近的卖麻街,典籍记载至少在唐宋时期已经存在。初时是专营各种织网和麻袋、麻绳等物的集市,街道由此得名,后来陆续出现许多油栏、果栏、菜栏、鱼栏等,明清时演变成店铺林立、财殷物阜的街市。偶尔行走于此街时我会想:我怎么就走在1000年前的街道上?这古老街道的某处或许还藏有旧时几片遗垣残石?
在老城,我也时常路过始建于南朝梁大同年间距今有近1500年历史的六榕花塔,和始建于唐观贞年间距今有1400多年历史的伊斯兰教怀圣寺。也不时登临建于明洪武年间距今也有600多年历史的禁钟楼。此楼红墙绿瓦呈城楼状,楼顶悬挂一口高3米多、重约5吨的青铜大钟,《广州府志》说“扣之声闻十里”。
然而我更多的是行走于当下的现实处所——布满近现代建筑的例如混杂着趟栊老屋、西式砖楼、宿舍楼房的旧区,以及矗立着超高层玻璃幕墙巨厦、造型奇特的抽象主义或解构主义杰作的新区。毫无疑问,罗马式的穹顶、哥特式的尖塔以及巴洛克雕饰繁复的曲面,同样透露着时间的信息。
所有这些不同时期建筑的密集组合,让城市的时间维度更加清晰更为直观,由此也让我们对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意识尤其敏感——这种敏感的程度可能并不亚于我们对春夏秋冬物候变化的反应——也让我们对时间流逝及历史变迁的感悟更加细致更为深刻。
我喜欢光线照在城市街道立面上的光影效果。无论是晨光照进意大利博洛尼亚的柱廊街,将柱廊与拱顶的形状投射于路面形成清晰的对比强烈的阴影,或是夕阳照进广州西关的骑楼街,在街道界面的密集垂线与窗户之间映照出极富质感的纹理,都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
有时候,你会在不同角度看到整个城市的光影效果,可能是在城市附近的山上,也可能是在高速公路从远郊返回的途中。天际线随着视角和光线移动闪耀出奇异的光芒,耀眼异彩中,你无法看清当中的街道和蠕动的车流,却看到抽象的城市。这时,你会有一种美不胜收的感觉和骄傲的愉悦。
然而,城市最重要的因素是人。如果没有人,所有一切都只是空洞的外壳。因此我更喜欢城市中充满人的活动的各种各样景观,以及大街小巷中人的平常生活场景。
香港尖沙咀和东京银座涌动的人潮以及红绿灯下的匆匆脚步是某种写照,它具象而壮观地展现了城市与人在现实压力下的生活张力。
巴黎左岸的圣米歇尔大街,让我们从另一角度看到城市中的人:街上络绎不绝的步行者,以各自不同的步速行进,穿梭于街头电话亭、长椅、时装货架、书摊、路树、灯柱、露天咖啡桌椅之间,不徐不疾,且行且停。当中或有本雅明笔下的闲逛者、陌生者、孤独者。偶尔还可见街头艺术家倾情表演。街中咖啡馆和露天咖啡座的形形色色的咖啡客中,或有作家、艺术家、哲学家独坐于某个角落,也可能有制片人、出版家、设计师在窗下的圆桌热烈交谈。
但似乎罗马的鲜花广场更有趣:这广场周围尽是普通却历史悠久的石头建筑,边上环绕着咖啡座和酒吧,中间是人气鼎盛的集市。每日从清晨到下午2点,档主在排列整齐的摊档摆满各种蔬菜、水果,还有火腿、橄榄、莴苣、茴香、蜂蜜等食品和香料,以及金鱼草、荷兰鸢尾花、黑玫瑰、郁金香等各类鲜花。他们不时吆喝几声,引来市民与游客在琳琅货品中尽情挑拣。以前附近曾经聚集过许多衣帽商、制锁匠、制箱者、夹克和紧身衣制作商等,至今形迹尚在。这增添了此处的生活味和多样性。集市在傍晚进入另一高潮。夜晚收市后就让位于露天咖啡座和酒吧,成为年轻人的场所。广场中央矗立着布鲁诺的雕像,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科学家和哲学家头戴大兜帽默默注视着周围的人。这里挤逼、热闹复深沉,或与广州珠江边的黄沙集市有几分相像。
城中每人都不同,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在统一的城市存在方式之下,我们可以看到具体的人的不同生存状态。这里所谓不同,不仅指生命个体,更在于社会学意义,也即社会学所说的“异质个体”。无数异质个体的集合,正是城市的最重要特征。城市因此成为城市,城市因此而精彩。
大概,城市中的人加上城市的物质结构,就是我们喜欢城市的原因吧!而实际上,这应该只是我们喜欢城市的最外在最表层的直觉,或者说是最简单的表述。在我而言,城市是孕育奇思妙想之地。在城市的人和城市特有的空间与时间结构中,总是呈现和蕴藏着超乎我们想象的多样性,以及变化的无尽可能。
城市让人喜欢的东西还有很多。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城市更多的却是不满,时常严厉批判。我不想套用“爱之越深恨之越切”的滥调。在我而言,对“这一个”城市可以有无数的批评,但对城市本身却无从批评,正如对家无从批评一样。在根本意义上,“爱城主义”纯系灵魂的感觉,我们无需深究,那是出于一种价值的逻辑判断,还是出于某种审美判断,或是其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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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结语:最后要说的是,似乎在这里谈论如何喜爱城市是多么的肤浅。城市并非我们喜爱与否的问题,而是一种别无他选的选择。正如《城市》一书作者约翰·里德(John Reader)所言,没有我们人类就没有城市,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没有城市,我们能否存在?确实,人类已经离不开城市,我们已然是一种城市的存在。
(写于流花湖畔)
【附录】关于城市空间与时间的有趣阅读推荐(仅作参考)
城市空间本身呈现显著的特点。空间与建筑体量的相互作用反映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又与建筑形式所产生的精神相融合而形成某种丰富感和变化感。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资深教授埃德蒙·N·培根在其所著《城市设计》(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年8月第一版)一书中强调空间意识对于理解城市的重要性,认为空间意识作为一种感受必须具有整体性,要求整个自我介入以期作出全面的反应。虽然这是一本城市设计的专业书籍,但普通读者依然会被作者的睿智、洞察力所打动。作者认为一种有意识空间的表现,对于城市的最高表现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必须通过与整体的融合,发展一种新的空间意识。由此他从空间与形式、空间界定、空间与时间、空间与运动等多个角度切入叙述。当中,他特别强调城市设计者必须作为身历其境者的全面的空间介入,并详述了大量著名城市的生动案例。这对于闲逛者也是多么精彩有趣,他们何尝不是也需要这种全神贯注的空间介入。
地理学家大卫·哈维从现代人文地理学角度叙述城市空间。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维度。他在其著名的《巴黎城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一书中,以城市空间关系考察作为起点,详述了在都市现代进程中空间关系的重塑和空间规模的转变。城市本身就是一个空间形态,在都市进程中,那些包罗万有的事物从历史形态转变为现代形态,都体现为深刻的空间转型。以大卫·哈维的论述,在这当中,不仅时间将空间压缩,如所谓时间与空间的废止,本质上更是资本以自己的原则主导了整个城市空间转型,进而改变了城市的空间关系与形态。当然本书讨论的是19世纪巴黎的事情,但它依然具有某种现实意义。如有学者所言,饶有兴味地阅读此书,读者或会忽然意识到今日城市发展转型中的类似情景。这本身就非常有趣。
【附录】(续上)
培根还对多个历史时期的城市空间在理解、表现、实现等方面进行归纳比较。譬如中世纪时期的城市空间及其设计,在理解上是感知全部环境的,在表现上是从不同的视点表现多个对象的,而在空间实现上则是紧密聚集于环境中建造。比较之下,后来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空间及其设计实在是大相径庭。现代城市空间同时运动诸系统,其在理解上表现为空间与时间的相关性,而在表现与实现方面,所提出的问题则至今仍是悬而未决的。正是在此基础上,《城市设计》一书由空间感受开始,展开全书“思想丰富的、出色而直观的”而且是充满趣味的阐述。
作者近著有《后街:日志中的城市》(中山大学出版社2015年9月第1版)
2016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