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生

签诗:

  银烛一曲太妖娇,肠断人间紫玉箫。

  客望孤星天作孽,时逢久病色生憔。

  书灯奋笔音将尽,心字成灰泪未消。

  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鸦衰柳自无聊。

他近来愈感到疾病的痛苦了。           

      自他害起失眠症来,他本来瘦弱可怜的体质,因每夜的不能好睡,白天的负荷学习,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本来衰弱有疾的灵魂,也因此到了即将要脱离肉体的处境。若不是他那似有似无的意识依旧胆怯地蜷缩在他的体内,整个人当与棺材里死去多年的骷髅无异的。       

      不过他的意识也是荒唐,竟还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竟也控住着他无时无刻不一口一口呼吸着这个世界的氧气,全在于他很怕死的缘故吧,食欲是早就没有了的,但他依旧强迫自己摄入一日三餐的饭量,所以于他心中,他还是渴望活下去的。他还是想继续生存于这个他难以表述的世界的。       

      失眠一个月的时候,在学校的他,因上课精神极度痛苦,竟也感到了死亡的威胁,恐惧之下,他急忙从学校里请了假,到了医院。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四年前就患上了一种很奇怪的神衰病,且负病四年的中间,他已忘记了自己进了多少次倡导旨在救人的医院,访了多少遍挂着妙手回春的诊所,不过也从来没有找到良方,或许真的是他的病的罕见吧。他心里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观念:我们国家的医学只配医好一些小感冒的,新闻上那些所谓的医学成就,这些普通人又怎么可能患到那样的病呢?无非是安慰国人吧,把精力集中在那些顶尖的地方,不如研究一下现在中国人患病为何越来越难医了的问题呢,哎。况且当今社会哪个医生不是为了赚取金钱,无非打着个招牌,开些中成药,防止把人医死罢了,呸,一群庸医。                             

      他这样想着,自己却不知不觉已经挂好了号,已经在就诊室外边等了,他这次挂的是神经科,大约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自己神经上的损伤,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到了无救的地步了,虽然他很不情愿吃西药,因为他心里认为西药的副作用只会让他的病更加严重,且神经内药物对他这种“年轻人”来说应是只害无利的。他曾看过中医方面的书籍,深感祖国中医学的神圣和博大精深,所以他原本很是信任中医的,生病以来他看过最多的便是中医,不过到头来还是负着这病一直行到了今天。但他也从来没有怀疑中医的作用,他只是认为医生医术不精以及中药的生产已经随着时代越来越偷工减料了,定是这两种原因导致中医的落后的。他以前也曾在西医神经科就诊,检查就要花费大量的金钱,然后开些从没见过的西药片,就算了事了,病也终究没有好过,所以他对医学的信心早已经在这四年的求医问药,却久久不愈的痛苦中已经丧失尽了。       

      他此次来已经同近来的几次一样,全是来寻安慰的了———他总爱将自己所有的症状讲给医生听,将自己的手给中医把脉,但他又害怕将自己的那一双弱腕露出, 因为有的医生总会说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瘦的,那时候他心里简直羞愧极了,他平生最害怕的大抵也是这个了。此次看西医,终于不会露出自己的弱腕了,他感到高兴却又有些不安。每日的失眠和白天的学习简直将他的大脑,已经吞噬得差不多了。同往常一样,他一进就诊室就开始了内心的所有倾诉,他说自己的失眠已经到了如何如何严重的地步,身体上的症状是如何如何的痛苦,感觉死亡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他越说越急 ,根本没有听到医生对他已经说了几次,“小伙子不要急嘛,慢慢的说。”他吐露完之后,差点落下眼泪来了,但他哪次不是这样说的呢,但又有哪次医生开的药把他治好了的呢,不过花钱找个人听他倾诉罢了,不过张显痛苦来博难得的怜悯吧。他是不会在抱有治愈的希望的,因为他曾经付出了全部的希望,最终都化为了绝望和痛苦。   

      “你的焦虑症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以前开的药在吃吗?”     

      “没有了,副作用太大,因为还在上学,不太敢去吃的。”       

      “怎么能不吃呢?医生给你开的药要一直吃下去啊,你如果吃了一点又不吃,只会让病情更加严重,并且下次如果再开药服用的时间就会更长,现在是半年,以后可能几年,再以后有可能终身服药的。”

      他听到这里,心里竟打了一个寒颤。 医生也无奈只好给他换了药,跟他说这药最少也要坚持吃半年,才能好转。他拿着刚打印出来的药单,上面写了阿普挫伦和另外一个好多字他一个高中生都不认识的药。看到这大剂量的安眠药和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神经药物单,他便问医生,                       

      “我几个月这么长时间的休息不好,导致的精神和身体症状的极度痛苦,难道能靠这几片西药医好吗?是不是太牵强了?”   

        “那肯定不能的啊,药物只能辅助,主要靠你自己调整好心态,多休息,加强营养和锻炼,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听到这里,竟差点笑了出来,他每天晚上11.30入睡,平均两点睡着,早上六点二十起床,本来仅仅4个小时的睡眠,还要被几个接二连三的噩梦侵占,早上到教室必须大声早读,哈哈,可笑,学校的生活也就那样,可怜他因精神不好,肠胃自然也是不好的,饭量也是很小的,中午的午休,他亦是睡不着,上课面对凶狠的老师,他更不敢闭上他那双累的不能再累的眼睛,更何况那衰弱不堪的神经了,由此下来,如何能够加强营养,加强锻炼,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病情已是万无生望的了。     

      他向医生道了谢,出了医院回到了他租的房子里,在屋里休息了一会儿,便打开了那个不知名药物的包装,拿出了里面的说明书,“这说明书可真大”他边仔细看一边说,“药片这么小,怎么写这么多的?”说来也奇怪,平时学校里书一点也看不进去的他此刻竟显得格外认真,生怕错看了哪一个字,那说明书上,除了前面药物的医药作用之外,剩下的竟全是副作用了,他越看越觉得害怕,仿佛每一个副作用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了的感觉,什么瞳孔增大,心脏不适,呼吸困难,等症状,如同一把把钢刀插入他的胸膛,几分钟看完后的他,竟真觉着自己开始胸闷起来了。“啊,不好。”他急忙放下说明书,躺在椅子上,闭上眼,开始了死亡病人的痛苦喘息。

      吃了两天的药,他感觉并没有什么好的效果,反而副作用让他觉得更加痛苦起来。以至于他每天的面容皆是苍白的,心情都是郁郁的,他总是在担心副作用对他本就残衰的身体会有更大的影响,总是觉得药物的毒性已经损伤了他的器官和神经,总是害怕自己在生命的跑道上越走越快了。没错,他就是在担心他的生命了。             

      实际上西药的副作用并不是每一项都会出现,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而他觉着所有的副作用都在他身上发生多半是他心理所致的,谁教他天性敏感,好奇心又强,总爱把不该知道的东西也去一探究竟,什么事情都刨根问底自然是没有好下场的,终究是他的自作。     

      几天过后,他又忘记了医生的劝告,停用了那个不知名的药物,但是安眠药却每天晚上都要服用。他觉得自己就只是睡眠的问题,只用安眠药就够了。原本安眠药物的危害更大,不过因为没有附说明书,他之所以感不到其副作用的痛苦,且一直服用着,应是全出于此了。刚开始他吃的医生所嘱咐的一次一片,后来他私自改成了一次两片,也习以为常了。           

      一周过去,他独自一人回到了老家,疾病和药物自然也一道随他到了那清净的乡下,他到家后忍着倦意把整个屋内打扫了一遍,晚上因为疲倦,他服了两粒安眠药竟然也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可怜无知的他,早晨起来却把所有的功劳给在药物上了。  他的生活好像有了好转,也好像变得更加充实,每天除了做点简单的饭菜,便是散步,读书了,这是他的爱好,只是很可惜,每次散步看到周围的人或环境,他总要多思,总要多愁善感,悄悄的流几滴眼泪,然后洒在夕阳的昏光里,每次读书,选的都是那些郁郁寡欢,忧心忡忡,写着主人公悲惨命运和死亡相关的书籍,以至于他总要替那些虚拟的可怜人感到不公,替那些薄命的人物嚎啕大哭一场。所以也可以见得出他善良的本性的。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他感到了自己好像可以在晚上十二点之前入睡了,每晚噩梦的次数也减少了,早上再也不会同以前那样轻易地被惊醒,精神上已经有了一些恢复。   

        “哈哈,这真是一个好药,真是一个灵药嘞,我一会儿要查查发明者是谁,他怎会这样聪明,简直为全人类造福了,喔不,至少为我们这类人造福了,我得查查他的名字,好心里感激他一番”这天正在散步路上的他自言自语地道。“啊”突然,他被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石头绊到了脚。

      “疼死了,这该死的石头。”他慢慢看向这个石头,竟立住了,他好像看到石头的表面上露出了得意的嘴脸,他好像听到了石头发出的嚣张的笑声,突然,他的瞳孔逐渐放大,鼻孔也慢慢扩张了,嘴上露出一种邪恶的弧形,全身的血脉好像也开始加速流动,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只见他立刻搬起那个犯了极大罪恶的石头,顺势仍向路旁的青菜地,然后又翻进那菜地竟开始了一阵狂踩,“可恶,可恶,你们都该死,弱者只能收到践踏。你们不配安逸地活在这个世上!”他发疯般用尽所有的力气,一边说一边将里面的青菜踩成碎屑。       

      几分钟后,菜地里已是一片狼藉,他呢?原来已经平复下来蹲在路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露出极为自责极为后悔的表情,面带了恐惧和焦虑。

      “怎么会这样呢?啊,怎么会这样啊?可怜的石头,可怜的植物,对不起啊,你们饶恕我吧。”他一边说,一边埋下了头用手使劲地狂抓自己的头发。他抓的很快,仿佛他的头皮都要被他自己抓破的样子,他感到自己头皮已经麻木了才停了下来,当他把手拿下来的时候,头发已如同野草一样杂乱不堪,再往下看,惊异的一目出现了,只见他瞳孔朝上,眼珠不停地左右移动,嘴唇微张,仔细一看,他的头竟也在不停的颤抖,满背青筋的手又在不停地抓大腿上面的裤子,好像怕什么东西马上来临,他感到了一种罪恶感,此刻的他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焦虑,恐惧已经完全充斥了他的内心。纵观他的病史,这般发疯的样子也不是一两次了。竟也是一个自卑者的常态,神经质的苦处。             

      这样持续了近十分钟,他才彻底平复下来,不过颊上却多了两条清泪映在那里了。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点的表情,眼神的空洞看着竟也有些骇人。此刻他只觉得无助,只觉得苍天的不公,把这样一个病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扔在他的身上,四年之中他感到过苍天的邪恶,他感到万物也是邪恶的,真正的那些善良的人应该同他一样,总要受老天的欺压,受同类的欺压,一直欺压到死亡,那些真正善良的的人早就被这个世界害死尽了啊。他发誓他要变的邪恶,只有邪恶的人才能活得更好。  他慢慢站起来,觉得很晕,他一只手抚着额头,另一只手快速地擦掉了残余的眼泪,他感觉好了一点,便速步回了家里,悄悄闭上了门。 

      夜晚十二点,在床上还没有入睡的他,又开始想白天的事了,他终觉得是自己的不对,他想找那个菜地的主人道歉,但他又碍于脸面,不敢去,他甚至觉得不能出去了,他怕听到那些农夫的大骂,他的心里便会如同刀割的。他又想到自己今天发的誓,竟然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可笑,可笑啊,像我这种将死之人,应该任由他人践踏的,应该当成乐道,应该当成一种美感的,杀死一个特别想活着的人,看他痛苦的面容,听他祈求的哀嚎。然后终结他的生命,难道这不是一种美感吗?啊,哈哈,难怪这个世界这样美了,我要当那个即将被杀死的人,应是更美了,且按圣经来说,我还可以上天堂去和上帝一起共享清福,真好,哈哈。” 

      这个夜里,不知道他究竟想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究竟睡着了没有。 

      第二天上午,这个村子幽静的公路上,已经没有一个瘦长的少年散步的身影了。       

      这天的天气确是好得很——清蓝的天空中,熙熙攘攘地飘着几朵洁白的浮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自己的轨道上,慢慢地移动着,从南面吹来的微风,轻轻地扇动着树的枝叶,带来了清飒的凉意,也带走了乌蒙的尘灰,附近有一条河流,水面上时而泛起一层层的光辉,但并不觉得刺眼,反倒有一种很吸引人魔力。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充盈了这个村子,沐浴着大地上的万物。 

      他其实早就醒了,吃完了早饭,他因为不敢出去,趴在桌前翻起了一本从书架上随便找来的诗集,他觉着闷得很,便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他一下子就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

      “今天天气怎这样好的?可怜我却不能再出去了,啊,这究竟是奖赏还是惩罚呢?老天爷故意这样显给我看,想让我知道我的罪过,明知道我不能出去,偏制造这样好的天气,可恶的天公,竟用这般手段来羞辱我啊。不善,不善。”他慢慢看向窗外的一角天空,他看到那天空中的几朵浮云,本来随风飘荡的它们忽然慢下了脚步,停在那里看着他,并带着了嘲弄他的面容在那里嬉笑。“哎,任你们笑吧,我这一副丑陋的模样,我这一副瘦弱的躯壳,理应受到耻笑的,理应受到践踏的,我要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是不配拥有发泄的,只是可怜我的本应朝气蓬勃的生命力,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样,一点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可恨我这正值理应有作为的年纪,何以会同棺材里的死尸一般,一点儿也没有活物的气息啊?”他自己又在心里吐出了这些无用的废语,“哎,算了,苦痛地活着也是活着啊,何况是这些自作的苦痛呢。”心里说完这些他的眼睛就一直望着窗外了,不知道他看着这一番景色,又可以想到什么地方去呢?  过了很久,他终于收回了目光,低下头看向了手里的书,竟然看到书上有两句诗上印着了几点水迹,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经湿了。他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两句诗,慢慢地读了起来,“明朝…倘…赴…江头…死……,此意…烦君…告…屈平……”           

      不一会儿,那两句诗就被泪水染透了。

      他此次请假的时候,自然是忍到了极至才硬着头皮走进了办公室,他的班主任听到他说请假立刻说,“给老子请一个月滚回去耍,”他没有回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在请假条上写了两个间隔一个月的日期,签上了他自己的名字。班主任看了一下,又叫他在末尾写下了“发生任何意外,与学校和班主任无关”一行黑字,他才凭此离开了痛苦的学校。 

      学校里的他,因语言之不动听,行为之不益人,金钱之不足,社交之不泛,体之瘦弱,神之衰颓,看起来总是一副受欺的好物。班主任因为他每次请假的麻烦,对他自然也是没有好感,且近来反倒也有些憎恶了,不过把他的位置调到最后面的角落里,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减少了别人对他的排挤,在他心中竟也感到有种脱俗的感觉,他心里知道,人格的高尚,的确难以追求,但灵心的善化,却是他终生所向往的,又加上了他所读种类的书,他心灵里,早就对世界没有憎恨了,凡是以前让他感恶的人或事,以及欺压在他身上的一切,现在对他来说,他只觉得是它们的可怜,因之可怜与无知,才创造出了邪恶,所以对它们他总是抱着一颗怜爱的心的。 

      但他的凡胎,即便能抵住所有外来的一切,但他自己身体的恶化,他却找不出一把武器与之搏斗,他只能默默的翻进书中,寻求一些虚拟的人物所给予的安慰,以此进化他的灵心,他认为一颗至善的灵心,是永远不会萌生出憎恨的感情的,更别谈邪恶这种东西了,但他有时痛苦至极的时候,能觉着有一些憎恨,包括对自己的恨,尽管表面上没有表达出来,但他知道心灵上一旦有了这些东西,外表掩藏的再好,也就是无益的,只能说明自己还生活在小人的人格里。 

      整日疲倦的他,除了因为精力不足而敷衍的学习,就是抑制自己的人格,他觉得这样就能达到他至善的目的,所以他的同学每天总能看到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始终有一个胆怯的四肢生物蜷缩在那里,那猥琐的丑态,看着真有点像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卑微物种。其实理智的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何尝不知道这样做是只害无利的呢?可是他又何从打破这些呢?不是他不知道反抗,只是没有能力的他,从何处反抗得起呢? 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同他一样给卑微的自己早早的套上了精神的枷锁了。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这句诗概括他们应是再合适不过的。       

      课间無事的时候,他也难得会有走动的。仅是贴于桌上,大脑瞬间有了无穷的思绪,以抵他行动上的欠缺,常以灵魂的付出,还躯体的不幸,偶尔心情郁闷,又受了神经质的牵引,向他人分享起恶事来,欲发泄自己的情绪,可事后总不能像人们向他分享恶事那样,感到嬉笑与娱乐,反是自卑与惱怒,且他的良心多了一丝痛觉与悔恨。 在一次数学课的闲暇时间,他把当时情绪全写在了他的一段日记里:         

      “他们良心何在,人道何存,以圣人之理待人,小人之心度已,且最过荒唐的,是他们总自觉其对,总躺在自己的棺木中。評判活人的是非了,可我却又羡慕他们,且欲成为的,至少他们的良心是没有痛觉的,至少他们無我这种容易自责,容易自省的疾病的。此时,我又怨恨我所受的教育了,十几年来,它只是纯教于我:為人诚实,待人友善;是非分明,以理服人;尊师重教,人道子纲。可怜这些东西,意将我变成了一个受人揶揄与欺凌的幼稚的孩童了,难道该如此? 可怜如此尚达的良教,竟赢不了社会的潮流啊! 男儿求学无多日,却到神衰发作时。

父母恩情何以报?生而无望死而迟。

        呜呼哀哉,若我幸得有五十岁好活,以后的光景又有几年?抚养双亲的时日又剩多少?总不敢思量,凭时光流逝,将悲剧一一带来,言于此处,我这不值钱的眼泪,又落到纸上了,可谓是:终结于愤怒,归根于恐惧,凝结于泪水,发散于文章。怀念我的梦想,亦要为之前行啊!”         

       

      红日缓缓升起,大地也跟着明亮了起来,初秋的晴空,仿佛少女的眼眸,深邃而清澈,愈看愈觉得高远而澄明。在一条农村幽静细长的灰白的水泥公路上,一个背着书包拿着行李,拖着影子的清瘦的少年,匆匆地朝这个村庄的外面走去,路边的柏树和远处依稀看得见的几点房屋,依稀地也缀成了一副美丽的图画,溶解在金黄色的阳光里,他的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面上时不时拂来几阵凉风,不知是何缘故,总觉得带有一种使人落泪的哀意。原来他所请的假期已经到最后一天了。       

      不多一会儿,他已经走到可以乘车到县城的柏油公路上了,他本可以找一处宽阔的地方停下来等车的,但他却总要自己先多走几里,遇到车了再招手,以节省几块钱的花销,生来贫贱的他,害人的节俭竟长在他的骨子里了,走过一个拐弯处,他突然发现他一直走的公路左边,一会儿遇到营运汽车,它肯定是要在右边停下的。于是,他思考一刻之后急忙拖着行李箱往公路对面径直走去。 

      “滴,滴,……“嗤…………”             

      随着一阵刹车声和喇叭声,一辆高大的货车赫然停在他的面前不足半米的位置。他也刚好站在右半公路的中点,这种电影里的场面使他人差点被吓得魂离,他的心脏开始了不停地加速跳动,他比普通人受到惊吓时心脏总是要跳的更加强烈,更加难受,若不及时转移注意力,他的神经就会犯起焦虑来,使他更加痛苦的。           

      突然司机的骂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的注意力也就此转移,神经也清醒了,便一边急忙带着躯体和行李走到了边上,一边不停地对司机道歉。       

      货车去了,留下了一股极其难闻的浓浓的黑烟,黑烟中模糊看得见他用衣襟蒙着嘴鼻,急促喘气的样子。待黑烟散尽,他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差点儿,差点儿我就可以不用再负这疾病的累赘了,不用再受这苍天的耻笑了。可是却为何要差那一点儿呢?”随着这句话的结束,他的表情悄悄变成了一副忧郁的面孔。         

      太阳已经到了轨迹的最高点,吓退了周围树根下的影子,更将他胆小的瘦影吓退成了一个点。他额头上也一粒粒地生出了汗珠,且脱离了它们本来的家园,急着与未知的尘土相拥,

      “连我自身的汗液,也嫌弃起我了啊,只怪我自己身体实在太差,不能给你们一个好的居所,有怎好强行挽留你们呢,你们要走就走吧。”不觉间,他又吟出了这样一句的牢骚,“哈哈,我自己不就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吗,我此次的离家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学业的吗?哎,我的学业啊,我的将来啊,究竟是否也在那未卜的尘世中呢?空寻,空寻!”     

      没过多久,他已经坐在一个大客车的挤腹里,头靠着玻璃窗,闭上眼,幽幽地吐气了。                       

      窗外,悠悠的碧落,只留着几条云影,在空际作霓裳的雅舞;几道灿烂的阳光,遍洒在浓绿的树叶和柔软的草地上。一座座高峻的青山下,绕着一道澄清宽广的河流,以映那伟壮的雄姿。这优美景色的明证,足以见得他的家乡还没有受城市工业病毒的感染的,这也是他心里最值得欣慰和骄傲的地方。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样子,他微微地睁开双眼,结束了方才脑海里无尽的思想,觉着意识昏沉得很,却也终究没有睡意。他慢慢看向窗外,享受这大自然的熏陶,以缓解他内心的苦闷,突然他看到眼前的景色,竟融成了一体,天化丰额,云作清眉,峰点明目,山如面容,河似微笑,渐渐地,凑成了一个极其平静的容貌,竟与人类有些相似,并显得有一些憔悴,眼角似乎有泪水在那里闪烁,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他感到那人的可怜与无辜,便伸出手去安抚,他慢慢碰到了那人的脸,却没有一点温度,冰凉的触感竟把他的手吓了回来,“死了?死了,应是死了吧,脸怎会这样凉的,罪过罪过啊,我替你闭上眼吧!”

      他再次慢慢伸出手准备瞑那人的眼睛,这时汽车恰好进入山林,光线暗了下来,他这才看清楚了车窗外的树木,看到了眼前的窗户玻璃,他也才意识到刚刚所看到的原来是窗户里自己的相貌,他刚刚所哀怜的原也是他自己罢了,死的人是他,未死的人也是他啊,他不由发出来一阵苦笑:“哈哈…哈哈哈…”便引来了车里其它人异样的目光,他才想起自己是坐在汽车上的,他感到很羞愧,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其实更多的不是因为羞愧,而是他忽然看见当时窗户里那人眼角里的盈盈清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五     

      天色渐暗,瘦弱的他的躯壳也已经被他搬到学校,宿舍丢好了行李,匆匆跑到教室,恰赶上了他班主任的数学课,高中三年,他们班主任所讲的都是课本上的文字,每翻开书本,照念就是,要不就把卷子的第一个集合选择题讲得天花乱坠,一节课下来,不是说了多少骂人的话,就是讲了几个大家都会的题。所以,他是不会选择仔细听的,但当他高一时第一次拿起笔往草稿纸上研究更深的东西时,他的班主任立马让他看黑板,他也只能无奈的眼望黑板,心思他方了,三年下来,他才知道自己所受的毒害,原是早就有了,又或许,他有时也认为是一个阴谋吧。                   

      打了报告,一进教室,因为班主任严厉的缘故,同学们并没有对他投来目光,但愈是这样,他愈觉得大家的余目,总带了鄙夷在那里斜视的样子,愈觉得大家的丰容,总忍了笑意在那里嘲弄的样子,他感到有些不安,忙加快了弱步,走到了教室后排角落里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听课了。

      他突然注意到桌子里堆积了许多杂乱的试卷,本来四四方方的平面,有的竟也长成了立体的球状。倒也省了他的手力,以至于他这节课本来的无趣也悄悄存了一丝笑意在那里回味。       

      下了课,老师夹着薄薄的课本大步走了出去,仿佛一个控制音频的开关,在那个中年男子最后一只腿跨出教室的那一刻,吵闹的人类的声音就一秒无差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喜欢安静的他对此却也成了一种痛苦,因为他愈是从内心排斥这些声音,内心愈是去听得格外清晰,声音愈是杂乱,神经愈是不由自主地集中起来去分辨这些声音各自的源头,又同时把这些他不想得到的信息传递到他的脑海里,这种敏感的本质仿佛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又仿佛与生俱来,他也暗自有些懊恼,因为他本来残衰的脑力是经不住这样耗用的,却又无能为力,三年来,本来很少交流的他,却也因此对班里大多互不相识的同学有了更多的了解。   

      几天过去,因为每天夜里同寝室的同学的吵闹,走廊外的灯光照到他床边墙壁上的反射,他的失眠又很快与他共枕了。他本是堵着耳塞,蒙着眼罩,亦服了安眠的药物,可因他那敏感过度的神经,他总能听到同学嘈杂的私语,总能感到眼前刺眼的光亮,总能在脑海里不停地运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思想,致使他一夜难眠的,有时他竟半夜突然从床上起来,满眼红泪地翻找枕头下的药物,慌忙的吞下,然后又躺下静等天明,其实他睡前是已服过药的了。     

      对失眠的人而言,黑夜总是漫长的无比,对于神经衰弱之人,又更是一种无尽的煎熬的啊。他命运里的悲哀大抵全出于此了。     

      强忍了半月,可以看见他的面色更加苍白起来,他的两鬓也渐渐染霜了起来,他枕头下药物的空盒也慢慢地堆积起来,已经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是畏惧还是绝望了,但他自己也一直没有明白,他为何会如此的?学校里自然不能适合病人生存,可是哪里又可以容他,他父母给予的厚望,他又如何撕破,明知道已经是一场空梦,可他又到底受了什么都强迫呢?可却是什么也没有强迫他啊!       

      澄明的天空,慈祥的大地,您可否愿意替他说出如此浅显的理由啊。     

      这天中午下课,同学们陆陆续续赶去了食堂,他一个人在教室的课桌上安静地趴着,一只手做枕,一只手抚在他自己的头上,大约因是感到了剧痛,大约他又在抑制他的埋怨了,持续了半刻,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若仔细大量一番,纯粹是一副竖着的干柴啊,眼里布满了血丝,却不知道这些丰富的血液是从他全身哪个有营养的地方汲取过来的,倒也有点出乎意料的,此刻他的样子若被好心人看见,自然要替他寻一副棺材放在他的前面,他也定会为此感动得流出血泪来的,相比这冰冷的人世,或许他真的是愿意躺在棺木的怀抱中的啊,全天下好心的木匠,可否捐出你们仓库里的几方木料,可否使出你们手臂上多余的腕力,替他做一个量身的棺木呢?,这胜造一个十四级的浮屠啊!你们可能了解?

      他慢慢地出了教室,扶着楼道的栏杆走下了去,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安静的操场,站立在草坪的中央,吸允着舒适的氧气,浴着温和的阳光,吹着清飒的凉风,一时竟感到了一种爱意,一种大自然久违的爱意,他看了看蔚蓝的天空,对悠悠的浮云露出了微笑,他觉得人生最美的时刻便是如此,他自己所经受的一切,不用一一倾诉,大自然就能了然于心,献出最真诚的理解和安慰,更不必要去苦寻一个善良的同类,在这里,大自然已经给予了他想要的一切。他觉得若能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静止个几日,之后便是速死,他也情愿的啊。

      “人类啊人类,你是多幸运的生物啊,大自然养育了你们一生,连你们死后亦是要将你们纳入她温暖的怀抱的,你们何苦要往那世俗去,将自己弄得一身的伤痕,你们何苦要飞上天去,做什么阶级的领者,你们何苦要为了自己的贪欲,竟舍得用生命去兑换的啊,到头来失败就怨恨苍天,成功便忘却自然,下贱的人类,你可曾听到大自然训斥你们一句?她始终是怜爱你们的啊!”他竟对着苍天发出了这些幼稚的咏叹,亦是一种可怜的愤恨啊。   

      没过多久他又吟作出了四首伤感的绝句:

“近况堪危意俱灰,人神共愤物同悲。

    心非木石岂无情,只教身卑命更微。   

 

    轻狂未纵笑天猖,无命阿侬任尔伤。 

    病者扶筇难问世,生来无补死何妨?


    贫儿薄命也无能,共聚千忧此地呻。 

    白发高堂身染病,可怜半世度残生。

   

    生望经年化作尘,冬青几处已成坟?

    莫言年少筹棺早,已是红羊命里人!”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调的结束,他便愔愔暗泣起来…… 下午上课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早就干了,一直在座位上埋着头,竭尽他的力气用了跟他一般瘦的笔在本子上划字了,啊,显然,他是在写他今天中午作出的诗句,以此安慰他的痛苦灵心了,他觉得现在的唯有一场悄无声息的死亡才可以拯救他的痛苦了,且这个死亡定要来自意外的好,理所当然的好。多年来,病痛并没有夺走他的理性,他知道他的死去也会使两个生物痛哭到死亡的,所以他始终不敢步了些英雄的后尘,各自去寻一个干净解脱的路,所以他的生死早就不是痛苦与疾病所能引导的了,竟也完完全全是为了他物而活着,为了他心里自小形成的可怜的观念而活着的,他的忍死,原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到了这个月末放假的前一天的夜里,到了凌晨两点了,寝室里有熬夜玩手机的同学也已经放下手机,进入酣梦中了,可他的思维却仍在活动着,他已经感到了长期不眠导致心脏时不时传来的一阵凉意,大脑里的感觉也说不出是何种疼痛了,呼吸也变得急出缓进,意识也是微弱的很,却也迟迟进不了他渴望已久的梦中,借着窗前的月光,可以看见他的面色更是惨白了,稍仔细一看,他的眼睛竟是张开的,眼角处的泪水正在缓缓流向薄枕,眼睛里的血丝和眼泪交融在一起,模糊中竟也能看到他的瞳孔在暗红的液体中幽幽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过了一刻他的泪水涌得更快了,有气无力地念到:    “命逢…张角…已无求,倚枕…清宵…叹…病忧。      待到死前…伤…感…处,不知红泪…为…谁…流……?”       

      无尽的黑夜下,唯有他的一双终夜长开的泪眼。

      突然,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颗残星坠落,一切都化作了空无……       

      可怜他的死,终于也没有等到黎明!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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