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有过一个很大的污点。
那年我十八岁,烂漫如花的年龄。高考迫在眉睫,复习如火如荼。
那个女人突然骑着摩托车来学校找我,哭着告诉我她才是我真正的妈妈。我没有怀疑的余地——她的圆脸和大眼睛是我四十岁时该有的模样。
那天我哭了,是在深夜宿舍的床上。养母瘦弱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十八年,那个贫穷的家庭为养育我饱尝了千辛万苦。
小学到初中我一直成绩优秀,是父母无上的骄傲和光荣。进入高中后我开始感觉到课业吃力,加上关于身世的心病让我无所适从。同村好友告诉我说,村里人都知道我不是父母亲生的。
其实我早有感觉。妈妈经常提到我五六个月大时开始老生病,半夜抱着往乡医院跑。而怀孕和生产的过程,妈妈总是含糊其辞。
奇怪的是我跟妈妈长得还蛮有几分相像。妈妈也是圆脸大眼睛,看她高中毕业册上的照片,粗黑的麻花辫,温文尔雅,跟我这个十八岁的女儿形神皆似。我长得那么像我妈妈,我以此来安慰自己,摒除心中所有关于身世的疑虑。
直到生母的出现。生母的出现让我明白遗传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来,我长得只是像我妈妈而已,而我与生母,却是两个年龄段的同一女子。
那天在操场上,生母哭着说出十八年前她的无奈。作为农村妇女,她不得不服从丈夫和婆婆。看着眼前抽抽嗒嗒的女人,我心中没有恨,也没有同情。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找我,在漫长的十八年之后。我已经长大成人,在养母温暖的呵护中长成婷婷女子。高考近在眼前,发挥正常的话考个不上档次的大学应该没有问题。
黑色六月过去,我感觉很不好,发挥得一塌糊涂。但无论如何是考完了,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父母也不必再为我的学费焦头烂额。
我决定去县城打工,为这个赤贫的家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平生第一次离开家我就被骗了。我最好的同学把我带到了传销窝点。当然那时我完全不明白,这个“那时”持续了整整三年。
前面的一年半中我成功骗到了父母的平生积蓄——那是为我上大学准备的。我以急性阑尾炎动手术、车祸等各种理由要求他们立即汇款。妈妈对我有求必应,因为十八年来我一直是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我妈妈防备这世界上任何人也不会防备我。
直到村里有别的传销者被曝光,我父母才知道他们被我骗了。妈妈千里迢迢从湖南赶到陕西,光路费就够爸爸在工地上挑一个月砖头。可在当时,被洗脑的我全无感觉。我还极力劝说妈妈留下来,和我一起发财。
妈妈毕竟比我清醒,她回去了,痛苦而绝望。
妈妈也开始骗我,打电话说她病重,让我回去。我心急如焚赶到家,看到的是我生母竟然坐在我家的堂屋里。原来为了唤醒我,妈妈费尽周折找到了十八年前在汽车站遗弃我的那个女人——我的生母,想借她的出现刺激我醒转过来。
妈妈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在生母对面。——她当然已经看出来我们在此之前见过面。我没有哭,生母也没有,甚至我们根本没有说一句话。我没有读大学,还进了传销窝,生母冷若冰霜,第二次遗弃了我。
我又回到传销组织——当然那时我称它为我们公司——并发誓一生再不出去。
又一年半后“公司”事发,所有人作鸟兽散。我逃往广东,不久后被捕。因为曾骗过几个人进组织,我被判有期徒刑六个月。
狱中半年长如一生,我不愿再回忆。
出狱后我不敢面对妈妈。而妈妈似乎把过去的三年当作了一场烟消云散的梦,不留半丝痕迹。她托表姐为我在省城找到了工作,我正儿八经地开始上班,谈恋爱。一切都没有变,父母的爱,表姐们的关怀,除了那个自称为我真正的妈妈的女人,她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要结婚了。男朋友是同村的邻居,文艺一点叫做青梅竹马,专科毕业,家境不错。受我父母的影响,他们全家对我的过往没有半点成见,坚信我是个好姑娘。
我穿上了婚纱,带着白纱手套,站在妈妈面前。妈妈抓住我的一只手举到她的耳朵边。幼年时我没有吃过母乳,每晚摸着妈妈的耳朵入睡。
鞭炮响起来,我该上车了。妈妈放开我的手,含泪笑着对我说:“刘柳,以后有人替我爱你了!”
车门关上, 我扑在椅背上泪如雨下。
车子启动了,我坐直身子,向人群挥手。无意中我突然看到后视镜里,一个女人正掩面坐在摩托车上。
“停车!”我朝司机喊,“停车!”
车停下来,我拉开车门跳下去。摩托车已经发动了,正在掉头,然后飞快地扬尘而去。
老公也下了车,他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泪水湿濡的脸,笑笑地说:“嫁这么近,也好意思哭。”
是的,嫁这么近,离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关怀我的家人。可是,脑海中有一句话不自觉地冒出来:这么近,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