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沉睡在这湖碧水里;远方,奔跑在这座座虹桥之上。
——题记
一条大河波浪宽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从我开始有了人生的记忆,母亲的甜美歌声和一条大河的意象就萦绕不去。村里人都说我母亲是河西人,她的一张口就被左邻右舍婶子大娘们打趣的“散(山)药蛋”味儿口音,让我感到母亲远嫁而来的独特和不易。在那个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年代,感觉河西就像山西一样遥远。一湖永定河水的阻隔,使东花园、小南辛堡和官厅、桑园这两岸山长水迢,天远地阔。
我长大一点后知道,我母亲是官厅湖西的桑园乡桑园村人,但母亲和姥姥家的人都自称“邢堡万(万是子的方言)”人——他们是原邢家堡村的官厅水库移民。我童年记忆中最盛大的事件就是回姥姥家,因为路途辗转太不容易了。上午先是爸爸用自行车把母亲、弟弟和我送到东花园火车站,我们坐京包线火车到沙城,再从沙城换乘丰沙线火车到邢家堡,最后舅舅和大哥骑着自行车去车站驮我们。万窑的大土坡和大深谷在暮色四合下越发显得丘高壑深,无边而又陌生的浓黑从头顶压下来,舅舅和大哥的气喘吁吁声听得格外粗重。姥姥姥爷舅母和哥哥姐姐们都在村口翘首等着迎接我们这远道而来的外甥,可谓望眼欲穿。然而一路风尘一路颠簸的我,在满天星光下,在舅舅自行车后座上妈妈的怀里,早就睡着了。
但我还是喜欢回姥姥家,因为几年到头母亲才难得出这么远门回一次娘家,并且我喜欢坐火车,喜欢沙城火车站。从东花园上车就很刺激,绿蟒样的火车刚进站台,还没来得及“呲呲”地喘过一口气停稳当,候车的人们就群蚁一样蜂拥着围上车厢口,前推后搡连挤带撞。爸爸仗着个子高大,有时候高举着把我越过人们头顶递进车厢,有时候从车窗就把我塞进车厢去。火车开动了,尽管没处坐没处站地挤在车厢过道,但看着站台上没挤上火车的人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过了妫水河车站,上了三营大桥,车厢就开始骚动起来,一股股海风裹着潮湿和清凉从两边车窗扑进车厢。人们争相探出头惊呼:官厅湖!官厅湖!车窗外碧波苍茫,一片浩渺,湖中一座形似凫水卧牛的小山头,在三营大桥哐当哐当的震颤声中,悠悠地从燕山山脉巍峨的西北岸,游到花果树海郁郁葱葱的东南岸去了。火车过了湖,经过狼山站和土木站,因为等待错车往往要停靠好久,直到旅客对车窗外站台上叫卖茶叶鸡蛋和沙果的声音感到不耐烦了,火车才开动驶向沙城。沙城火车站附近,是热闹的旅馆、饭馆、石桥商场、百货大楼和电影院,在顺城街里,还有平时村里见不到的香蕉橘子,母亲被我们缠不过,会花毛儿八分钱给我们买两截甘蔗吃,然后回火车站候车大厅里开始漫长地等待换乘。候车大厅人头攒动,到处是南来北往的旅客,东张西望的我,最终被大厅墙上那两三层楼高的巨幅手绘壁画深深吸引。画面上,绿色火车从镶嵌在重山叠翠中的隧洞里钻出,蜿蜒着从永定河峡谷的高架桥上呼啸而来。整幅画是凝重的墨绿色,气势磅礴,带着那个年代铁路交通龙头老大的强大气场。在大人含糊其辞的解答里,我牢牢记住了“官厅水库”四个字。并揣测全世界这个词,是以官厅水库为核心的,沙城、河东河西的村落是它洒落岸边的蚌珠。
那时年幼的我还不知道我的世界之狭小和我家乡的闭塞,我只知道贫穷。
母亲之所以嫁到河东,因为她们邢家堡人移民后靠上来后不仅土地少,还瘠薄,大部分在旧村山梁的土坡上和石头沟里。地里没什么收成,人们就发展打鱼副业,所以我母亲自小就织得一手好鱼网。她还会割柳条编筐。像所有邢家堡人一样勤劳吃苦,日子倒也能在石头缝里努出芽来。可她不知道,她嫁来的达子营村也是移民后靠村,已不是那个距怀来城三里地、被妫水河滋润的达子营,没有了三百多亩的肥沃土地,没有村西水磨浇灌的菜地和稻田,没有进城道边那上百亩香飘全国的香白杏园子了,新达子营也是土地少而且瘠薄,好多河滩地又被水库浸没盐碱化严重,没法种粮食和经济作物。好在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人们,在哪里都有生活的热情和克服困难的勇气。生产队分开以后,勤劳能干的母亲种几亩薄地,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到河西去贩猪。
父亲走的是从小南辛堡到官厅的环湖盘山路,那时路面都还满是砂石,没有硬化。南寨北寨和官厅大坝那一段坡度最大,弯道最多,道路里侧是峭壁,外侧是悬崖,从颜家沟村西南的大坡俯冲下来,两边都是长满绿植的沟壑,黑森森望不到底,哪里有护栏!父亲每次出门母亲都提心吊胆,他的破自行车还是爷爷留下的倒蹬闸老式德国进口自行车,没有刹车,想放慢速度只能倒蹬车轮。后车座上固定一个木头架子,把买来的一二百斤重的生猪,捆绑在架子上。别看圈里的猪懒惰老实,当被陌生人捆绑着驮行时,它的挣扎也凶猛彪悍着呢。因此父亲常常连人带猪摔倒在路上。好在那时候路上几乎没有过往车辆,避免了车祸。但爬起来的时候,望着路边的悬崖和沟壑,父亲早已汗湿衣衫。带着精疲力尽的无奈,和惊心动魄的侥幸,他常常望着湖对岸叹息。冬季他和村人们在湖上给东花园货栈凿冰来赚钱贴补家用时,曾徒步穿过河面走到对岸,省去这艰险的山路十八弯,河东河西近便多了!父亲多希望这时候有架彩虹直接把他度到对岸啊。
山的那边是湖
“在山的那边是什么?山的那边啊还是山”“那雪白的海潮啊,夜夜奔来,一次次润湿着我枯干的心灵。”这是诗人王家新《在山的那边》里的诗句,它在语文课本里深深地触动了我。于是,少年朦胧的愁思,就沿着在官厅的盘山路蜿蜒,在烟波浩渺的湖上起伏动荡。
那时盘山路已经硬化铺油,有了私人运营的从东花园通往沙城汽车站的小型客车,途经达子营和桑园,从此我们去姥姥家就再也不用坐火车了。放了秋假的我,就可以带上几元车票钱独自跳上汽车去姥姥家吃葡萄。七十年代中期沙城酒厂生产葡萄酒,桑园成为葡萄种植基地,能吃苦的邢堡子人在旧村的土梁上、山坡上、沟谷里都栽满了葡萄,这里土地贫瘠不宜种植粮食,但是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栽葡萄却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有库区办扶持打井灌溉和架杆拉网,有酒厂收购,栽种葡萄使生活有了保障。不少人甚至栽出了名堂,周甸阳就是有名的葡萄种植示范户。又因为桑园离沙城交通近便,姥姥门前就是从矾山到沙城的公路,从后郝窑的大坡一路溜下去,过了永定河大桥就是沙城了。舅舅家的新式组合家具,大哥的燕舞牌录音机,姐姐的大波浪烫发和高跟鞋,都使我隐约感到桑园姥姥家相比我们东花园更繁华热闹更时尚潮流些,因此放了假我就想往姥姥家跑,不等父母同意,我自己就从村南边的公路跳上从东花园途经官厅桑园开往沙城的小票车。
汽车老板娘兼售票员,抱着票夹子和钱兜子,站在汽车门口,沿路向人招手: 沙城走不走? 恼人的是,有时候坐上汽车一两个小时了,汽车还敞着车门在东花园到小南辛堡一带往返徘徊。老板娘铁青着脸一定要等到车上都满座了才肯关闭车门正式出发。因此,去姥姥家一趟虽然比坐火车方便很多,但依然要花费半天时间。
少年有的是时间。 坐在靠窗的位置,半开车窗,从南寨北寨山坡葱茏的林木间透下来的阳光,在窗前形成斑斑点点的光晕,让人感到迷离,从湖面上吹来的清风拂过面颊撩拨着发丝,也撩拨着少年的心不觉浪漫起来。诗情一起,就不由得憧憬远方。远方召唤着细细的无可名状的愁绪在心头浮泛开来,像茫茫的官厅湖湖心那朦胧的月亮岛: 山的那边是什么?是湖。湖的尽头又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懂得,家乡是贫穷的,至少,在和桑园的比较下,家乡依然受困于土地瘠薄,农作物产量不高。祖辈农民靠土地吃饭,曾经的米粮川花果乡已被湖水淹没。没有沃土,哪有良田,春种秋收,忙活一年,也只是刚刚解决温饱。我的诗意的世界不该是这样子的,世界的核心不该是官厅湖。无论邢家堡达子营还是河东河西的村落,这些我儿时认为官厅湖洒落的蚌珠,它们什么时候才能破壳而出,放射光芒?湖水不语,哗哗地冲刷着岸边的石头,冲刷着时间,冲刷着蚌珠经受的磨砺之痛。
十八岁那年的假期,我和村里的青年们去北京打工。第一次坐上东去的火车,我兴奋地望向车窗外的东花园站台,北面就是官厅湖和卧牛山。湖上白云悠然,湖中卧牛安详不动,只有碧水无忧无虑地滔滔东流。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母亲,您总跟我讲那个传说,想预知今年农家收成有几成,就站旷野听湖中卧牛从地下传来几声牛叫。我不想守着这贫瘠的牛叫,我要顺着湖水流去的方向去远方寻找真正的世界,我知道天边才有彩虹。
在青草最青处,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十八岁以后的时光,快得我都来不及细数。岁月呼啸,就像2000年家乡建成的横跨官厅湖的高速公路上,就像在新的三营京包铁路大桥上,就像2019年从湖上通行的京张高铁,就像今年建成的跨湖拉索大桥——怀来大桥上,私人小轿车鱼贯穿梭,880大客车一站直通,通往北京的s2线城际火车和高铁,风驰电掣。 官厅湖上一座座铁路桥公路桥飞架湖东北和西南两岸,使天涯变成了咫尺。从沙城到东花园,G6高速公路驱车二十分钟,从湖北岸狼山到南岸东花园,经怀来大桥不到十分钟。远方不再遥远,去北京,高速乘880公交用时两个小时,乘s2线火车用时一个多小时,乘高铁用时27分钟,不要说工作、旅游到北京方便,怀来人看病,购物也都去北京。问“沙城走不走”的私人小客车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人们打招呼都成了“又去北京玩呀?”随处可见北京退休的大爷大妈,隔三差五甚至天天乘公共交通车来怀来遛达,买点新鲜的水果蔬菜、官厅湖的鲤鱼,顺便到官厅水库和湿地公园游玩一圈。
当年为了绝永定河下游京津水患,国家修建官厅水库,怀来人民做出了巨大贡献,如今,为了保护官厅湖水源和生态,保障北京人民用水,落实习主席提出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怀来人退出耕地并流转沿湖土地,又为国家湿地公园建设全力以赴。而交通便利和生态环境得到保护,官厅湖吸引了众多像秦淮数据这样的环保企业或科技公司前来落户。达子营到东花园这一带的经开区和科技示范园区,厂房林立。年长的村人们边在厂里打工边侍候农田,年轻人特别是有点学历的则担任重要岗位,月薪不比机关单位或者大城市工薪族少,村里私人轿车比比皆是,独栋小楼雨后春笋,大爷大妈们整天想着旅游,年轻人忙着给孩子教育投资……时代的快车辗出了四通八达的交通网,怀来的经济又随着交通的发展而腾飞。家乡人过上好日子了,不用在闭塞落后和贫穷里挣扎,梦和远方就在眼前。官厅湖岸上的蚌珠在时代发展的映照下已经开始放射光芒。
心情惬意的时候,我喜欢骑行到新三营大桥或者怀来大桥上去吹风。我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跟爸爸走三营大桥,桥上铺的还是黑色枕木,人踩上去木头吱吱扭扭发出的声音在桥梁上形成空旷回音,好像每一声扭曲的声音都是在恐吓我别踩断了掉下去。最怕的是火车开上桥,一边和行驶的火车贴身,一边挤在桥栏杆旁看汹涌澎湃的湖水。我站在桥头抓着栏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死活不肯过。从此,过桥就成了我的心理阴影。结婚以后,我和丈夫因为要进城里办事或学习或购物,常骑摩托过桥。新三营大桥铁轨和两侧人行道中间有钢铁架子隔离,火车开来与人同行或错行,不仅震动小,而且是有空间和视线阻隔的,再也不担心中途火车上桥了。脚下是结实的水泥板,方方正正厚厚实实严严密密,基本看不到桥下水流。走到桥中间,总忍不住驻足凭栏远眺,湖上清风拂面,脚下波涛澎湃,极目处水天一色,心中不禁惬意和豪情顿生。现在有了新的跨湖大桥,桥面特别开阔,可以并行五六辆轿车,两边还有可供观光的人行道,在红日初升或者夕光西落的时候看官厅湖上一碧万顷,柔波荡漾,霞光万丈,映衬桥身更加雄伟道路更加开阔,两侧拉索在深蓝的天幕中曲线优美地荡漾开来,伸向天际,让人心醉神迷。
自驾带着女儿回东花园,每到桥上,她都激动不已。她总让车窗大开,把头伸出窗外,痴望着湖上景色,一边喊着开慢点,一边惊呼着水面掠过的水鸟好美。女儿从小就迷恋大自然的风景,特别是水鸟儿。然后又遗憾地说,这桥距离太短了。这次她问我,有了高速公路桥,为什么还要修怀来大桥?我说为了怀来一水两城的建设。她又问,为什么要建设国家湿地公园,我说为了京津冀协同发展。看着大桥的拉索伸向道路的尽头,我知道这样的景致遇到她这样的青春,一定又诞生了一个关于梦想和远方的问题。我说我从北京打工回来最终选择留在沙城工作,是因为和少年时不同,我现在理解的远方和地域距离无关,和追求奋斗有关,就像当年官厅水库的建造,就像移民重建生活,就像怀来人为经济发展铺路修桥的勤劳智慧一样。有梦并且有追求,远方总在前方等你。我不确定女儿是否听得懂,但我知道,从小就把北京玩遍了住惯了的她,肯定不会像我在贫穷的少年时那样,以外面的繁华为梦想,以逃离家乡的地方为远方。
果然,她说,她想将来大学毕业后,还回怀来,她相信,这么美的怀来一定前景广阔,连接着远方的远方。她还机灵调皮地笑着说,我知道你的梦在那里——她指着卧牛山说,那个富庶繁华而又有历史文化底蕴的水下古城,是你不能释怀的梦。我的梦也在那里——在青草更青处,我要保护我们的绿色家园永远山清水秀,永远是鸟儿们的天堂。
说话间,我们驶过大桥。停在湖岸,回望蓝天之下,碧水之上,一道道虹桥飞架,从此岸到彼岸,用现在的速度只要须臾,可怀来人民特别是库区百姓分明是走了七十年。感慨万千的我,真的想告诉当年在盘山路上为了艰难的生活一筹莫展的父辈们: 七十年,我们走过来了,原来湖上真的会有彩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