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乾昌
我爱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为的是我的心。
张爱玲说:“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说的是恨,其实是极致的爱。因爱而生恨,往往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世间多少痴情都是开始于一句“我爱你”,结束于一句“我恨你”。当深爱时,爱是一种折磨,恨又何尝不是。由爱生恨的故事,千古未绝。然而由爱而恨之外,还有一种爱的去处,叫做——
我为的是我的心。
多少人心里爱着黛玉,现实里却想着做宝钗。只因为黛玉是个带刺的玫瑰。而怕刺的人又何曾真正懂得过黛玉。
在爱人的眼里,扎在身上的刺不过是烫在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别人眼里的芒刺在背,恰是爱人心中的月色撩人。
既然“木石前盟”已是注定,如果这个哪里曾见过的林妹妹和似曾相识的宝哥哥就这么一路走下去,她是他的绛珠草,而他是她的神瑛侍者,一切将多么美好。
可偏偏半路上来了个“金玉良缘”。
一木一金,一柔一刚。冥冥注定,这金似乎专为克木而来。于是,一株温柔的绛珠草便在风雨里把自己开成了玫瑰。而这妖冶的玫瑰却不在土里,而是身在花瓶。
这是一株寄人篱下的玫瑰。
因为失了庇护,被人怜惜而剪了来。因为怕被遗忘,又不时扎一下靠近的人。
没了根的玫瑰,一如没了妈的孩子,无论多大都是孤儿。这样的孩子,往往多愁善感,也最害怕失去。
多少人爱着黛玉,却为她的哭鼻子,使小性子大伤脑筋。
她为宝钗靠近宝玉而讥讽她;为了憨憨可爱的湘云一句“爱哥哥”耿耿于怀;为那什么金啊玉啊麒麟啊之类的黯然伤神。
人人眼里都是她的刻薄,却不知那只是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与怕失去。
别人失去一朵花瓣,对她,意味着失去整个春天。世上有无数美好的男子,却只有一个懂得她的宝玉。
当两小无猜的亲情里忽然有一天生出一颗爱的种子在心底萌动的时候,她除了心跳,一定还带着几分惶恐。于是,这爱增长几分,她心底的敏感与多疑就增长几分。她疑的是,宝玉是否能明白她的心;她惶恐的是如果在宝玉眼里这不是爱的种子,只是亲情一点点扎了根;她敏感的是,自己分明知道爱情的滋味和亲情是如此纠结在一起却又如此不同,又隐约对宝玉是否也有同样情愫的不确定。
她分明能感知到宝玉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金玉铺成的遥远距离。而这距离于她,很有可能会变成一抹凄美的望眼欲穿。更可悲的是,这条所谓金玉之路相隔的千山万水,只是她自己内心的迷光幻影。
谁让你是插在花瓶里的玫瑰,只能等着别人来靠近,却半点由不得自己。
于是,她不放过每个以身相搏的机会,她要亲自尝那火焰的温度。而这以身相搏的试探就是把每一份爱变成扎人的刺,不停扎在别人身上,痛在自己心里。
现实里,那些苦苦爱着的女孩子,向心爱的男孩儿闹别扭发脾气,不也是为了验证那个男孩儿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吗?只不过被不懂风情的人当成了无理取闹。
这时,她需要的并不奢侈。只是一个温暖的回应,一个温热的唇,就能融化她心里所有的疑云。
而黛玉心头的云,不是一朵,而是满天乌云。
宝玉身边有太多优秀的女孩子环绕,偏偏又是天生的多情,恨不得得了所有人的泪来葬自己。黛玉心里的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次次变成暴风疾雨,不为打湿别人,只为等待那个为自己撑伞的人。面对金玉质的宝钗湘云,她有一万个理由来确定自己的不确定。
可有些愁,愁在心头,压在胸口,却偏偏说不出口。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爱又不能言说,想说却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于是便把满腔惆怅凝结成阑干的泪,落成花雨纷纷。
幸好身边还有个慧紫娟明白她的心思。说出了“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还难求”这样温暖知心的话来。让黛玉感受到了穿透乌云间的一线光明。
可是,那样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于天的时代,黛玉身边竟连一个为她主张的人都没有。虽然姥姥宠着,舅妈爱着,可毕竟这种事,叫她如何开口。这难言的愁,一再的化为刀斧,削尖那扎人的刺。
而她扎向别人的刺,不过是为了自己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安全感。她知道,别人的退路,却是她的万劫不复。
若没有那劳什子的金玉之言,她又何必把自己看得这么紧,以至于穿上冰冷的铠甲,不惜与全世界为敌。
当所有人以为她和宝玉之间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打打闹闹,所有人认为她是个嘴上刻薄不饶人的人时,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而她,多么希望宝玉也能知道。
直到那天,那铠甲撑不住心里万千的愁,猝然碎了一地。
她说,“我为的是我的心。”
宝玉也脱口而出,“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她终于知道宝玉其实是知道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各自的心。她等这一天实在等的好苦。
可明明爱着对方,却为何说是为了自己的心?
有一种爱和被爱的人无关,只与自己的心有关。你爱着他便是爱着他的心疼,他的心疼又何尝不是你的心疼?你爱着他却深深打动了你自己。你因为爱他而更加深深的爱着自己。你爱着他的心,何尝不是爱着自己的心……
当黛玉终于明白,原来宝玉和自己一样心疼着彼此的心疼,都是为了自己的一颗心。她那颗敏感脆弱的心终于可以不用悬的那么辛苦。
迷雾已开,可乌云还远未散去。
黛玉知道,彼此心里装着的这颗心是超乎亲情之上的爱情的心。可自己的心在宝玉心里又有怎样的分量呢?
她该问谁呢?她又能问谁?
也许,除了问那满天凋落的花瓣,还有自己永不干的眼泪……
直到宝玉送来那几块让她饱蘸血泪,书成一腔柔肠百转的帕子,才把彷徨着的一颗心兜定。
直到宝玉说出“你放心”三个字。
直到宝玉点头叹道:“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有滚滚泪流……
黛玉为宝玉明白自己的“不放心”而放心。
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是啊,知道了。
也终于可以把一颗年轻却沧桑如雪的心给放下了。
然而,她终于还完了所有债,他得了她所有的泪。又各自走散。
她为了自己的心,他也为自己的心。
身不在一起,心却永远在一起了。
有一种爱,与恨无关。开始于你好,结束于谢谢。初识无言,缘尽亦无言。由来一梦,梦醒情空……
再也不用你证我证,心证意证。亦不必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只好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由大荒而来,归离恨而去。
缘起缘灭,亦幻亦真。
各自分定,自色悟空。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黛玉临死前心里想什么,说了什么,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续书里写的是:“宝玉,你好……”
可见,连续书者也因宝黛二人的超乎俗世的爱情而不敢确定。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黛玉说出来的绝不可能是宝玉,我恨你。
因为,他们为的不是所谓天长地久。
而是,为的是我的心。
为自己的心而爱的人,心中永远不会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