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秋的一天,桃儿正在家里洗衣服,突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来人是月芳,原来在自行车厂一个科室工作过的。月芳提着几斤香蕉,挎着一只精致的小包包,换双拖鞋走进了桃儿的家。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你一个人躲在家里孵小鸡儿吗?嘻嘻嘻,月芳笑道。
桃儿说我哪有你那么好的命啊,工厂垮掉了工人都辞退了,你还在厂里管仓库,我只好回家来守灶门。月芳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那破厂子有什么好留恋的,厨房里的老鼠屎比花生米还大。天地宽得很,走到哪儿,都能伸手在树桠上摘几颗果子饱肚子,是啵?
月芳坐定后就跟桃儿说,我今天来是受人之托,专门来请你去上班的。桃儿想不出工厂里除了刘伟岸还有谁会惦记她关心她,莫非是他又回到了厂里?没想到月芳说的是厨房里的高姐。说高姐两口子在汉江路中医大学门口不远处开了家餐馆,忙得连上厕所都提着裤子跑。她要我过来喊你到她餐馆里去坐一坐,顺便吃顿饭,如果你瞧得起的话,就留在那儿上班。还是做你的老本行,都是一个厂里出来的,高姐不会亏待你的。
桃儿明白了,她给月芳倒一杯水,月芳喝了几口就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走看看。当她看见卧室里用石膏板隔开来摆放着一张小床时,就皱起了眉头问,你聪儿都有十一二岁了吧?个子是不是也长高了?他还睡你们床背后啊?你们两口子夜晚的动作可要轻一点哟!唉,现在的孩子丁点大,都知道很多男女间的事,你可得留神呀,等他睡定了、睡沉实了,你们两个才能干活儿,还得把嘴巴壳子咬紧!
桃儿苦笑一声说,我们十来年的夫妻了,谁稀罕床上那点儿事?再说窝家里久了,跟猪一样整天吃吃喝喝,除了长肉还能长什么?你看我腰都粗成水桶了,有几件厚裙子连拉链都拉不上来了。月芳站起身来转一圈,说我也胖了,唉,到了发福的年龄,喝水都长肉嘎嘎。总不能连水都不喝吧?桃儿,你不能这样整天躺在家里,得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现在很多下岗的人都下海经商做生意发了财。只要找准一条路,即使站不稳摔个跤,脑壳上跌几个鼓疱又算什么呢?
说时,两个人走到了阳台上。 月芳指着前面的楼房问桃儿,这是谁家的楼房,刚砌起没多久吧?开的旅馆哦,洗这么多床单被子,生意一定很好啊!桃儿实话实说,是旺儿亲弟弟的新楼,砌楼房的这块地是我姥姥姥爷的。乡政府要统一规划建城中村,拆除低矮旧屋,村里就把地基卖给有钱人来做高楼,结果被聪儿爷爷搞到了手里……姥姥只好搬出去,现在住在村委会的楼上。
月芳睁大眼睛盯着桃儿说道,这就奇怪了,是你姥姥的地怎么会让给旺儿的弟弟呢?桃儿说,这块地归村里拍卖,旺儿爹在村委会想尽了办法,花了一笔钱才买的。
月芳听了直摇头,说这块地皮将来要值多少钱呀!你这个外孙女没受益,倒落到你小叔子头上,真是荒唐!就是他们出钱买了地,几姊妹也应该搬到新楼里去,这个旧楼归你们一家人才对呀!旺儿也是他爹胯巴里流的脓吧!桃儿说旺儿这人头脑简单四肢健全,他哪里搞得赢他弟弟和他爹。
月芳用鼻子哼一声,这要是我老子,早就拍着桌子摔着凳子跟他们闹了。闹不赢就回娘家住段时间,看他们做父母的两块脸往哪里搁?都说是后老子后娘一碗水端不平,我今天算亲眼看见了,要是我住在这里,一天到晚盯着它看,眼睛都要长疮滴血呢,真佩服你天天在家里坐得住!
桃儿低声说看过几家门面的,旺儿还在上班呢,我一个人怎么做生意?……我前天也出去找工作了,找来找去也没合适的。
桃儿看见春兰拿着拖把往二楼阳台上来了,就连忙把月芳拉进屋里去,免得春兰用冰冷的眼光射向她或者从鼻子里哼出声响来,让月芳难堪。
月芳说你这家里还有点西晒哦,说时她就躺下来架起一条腿歪在沙发上。她眼珠子一转,用眼角瞟一下客厅里的每一个角落,诡密地问道,伟岸到你家来过吗?桃儿连忙摇摇头说他没有单独来过,还是那次我在家养病他来过一次,你们大家一起来的呀,你那次不也来了么!
月芳仿佛要用一根针头拨亮已经微弱的灯芯,她这段关于地基的评判,已经让桃儿茅塞顿开口服心服了。接着她话锋一转又说到了刘伟岸,我现在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你,你们是同病相怜相互取暖呵!她看一眼桃儿,乜斜着眼睛说,他是爱你也是同情你,他当初看见你在厨房切菜,他又知道你嫁到郊区这样的人家,再联想到他自己两手空空寄人篱下到肖家做上门女婿……喂,新桃,听我姐夫哥说,厂里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希望他回来跟厂里签销售提成合同,他都拒绝了。看样子他不在广东干点名堂是不会回来的,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桃儿摇头。对于月芳刚才的一番言语,她心里反对嘴上却不能说。这些年,明明是我们两你情我愿地爱得如膝似胶,怎么在你口里就变成了同情和怜悯?
提起伟岸,桃儿的言语就短了。月芳的这些话刺痛了她麻木的神经,引起她干涸的心裂开口子隐隐作疼。她闭上眼睛,歪在沙发上,摇着头不再想说什么。眼前的楼房和远去的伟岸,就仿佛是一块磨盘压在她的心口。
月芳见桃儿脸色灰暗言语不多,知道捅到了她心中的血痂,她缓和了语气对桃儿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要尽量尽快的站起来,走出去才对。你才三十一、二岁,可不能整天呆在家里靠男人养活。爹没了,工厂倒闭了,伟岸也走了,天上的太阳还在呀,就是白天太阳被云块儿遮住了,晚上月亮也会出来的。走,走吧,我们上街买衣服去,我看你最好换个发型,打起精神从头再来。
桃儿和月芳说说笑笑地从福儿新楼前经过,春兰正好站在大门口,她“喂,喂”两声,算是与她们打招呼。
月芳一扭头,春兰朝她笑道,你是我嫂子的同事吧?看见过你几次的。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两个人站下了。月芳说,是呵,你嫂子过生日那天,我们坐一桌呢!生意还好吧?春兰嘿嘿一笑,说棋牌室才开不到一个月,都是熟人关照生意的,要不要进来坐一坐搓几把?刚买的电动桌,新来的人火气旺得很、都是赢了钱走的。
桃儿看见屋里新桌子旁稀稀拉拉地坐着或站着几个人,有周边的邻居,还有几个人不大认识。最里面一张桌子已经启动,一男三女正头也不抬地打麻将。桃儿朝春兰瞥一眼,心想她今天居然当着同事的面,附带着喊了一声“我嫂子”,莫非太阳从西边出了?
月芳冲桃儿眨眨眼说,小声说要不我们今天不逛街了进去摸它几把?赢了钱再去高姐那吃饭。嘻嘻!你小姑子还蛮热情的!
桃儿含笑不语,月芳一起走进麻将馆,春兰伸出指头往麻将桌子上一按,红灯就亮了,另外两个人也迅速地坐好了位置,四排麻将整整齐齐地升起来了。
到了下午四点,桃儿已经赢了三百多了,月芳在桌子下踢踢她的脚,向她歪歪嘴,又朝外面瞟一眼,示意她见好就收赶快走人。桃儿心领神会,她看见厅堂内的四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旁边有几个站着的妇女,等着替换下胡(和了)了牌的人,这种打法她在隔壁夏传林家体验过,叫“打晃晃”。可桃儿毕竟是第一次来小叔子家关照生意,赢了几百块就跑掉多不好意思呵。
春兰给每一个人发矿泉水,又端着几碟小点心来摆在桌子旁的小凳子上,人们也不推让,一下子就把点心抢光了。春兰的眼睛与桃儿相遇,她张开大嘴咯咯地笑着说,这些土匪,像没吃中饭的!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春兰对旁边的一个熟人埋怨道,你只看牌又不配个角,每天都来喝水吃东西,等一会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是不是又想来喝酒啊?
那人一点都不恼怒,他笑着说,连输一个星期搞了我千把块。再输下去,老婆儿子都要卖了。旁边有人说你老婆这么老了,人家买回去只能当柴火烧,你儿子又拖着两个娃,谁敢买呀?
那人还是不生气,他对春兰说,你嫂子今天弄了个开门红,第一次打牌就赢了几百块,看样子她比你的运气好,要是她在麻将馆照顾这些客人,生意一定更兴旺。有人搭口说道,旺儿的老婆么,能不旺吗?
春兰的回答让桃儿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她说我嫂子才瞧不起这小生意呢,她原来在自行车厂就是坐科室的,嘻嘻。
大家正七嘴八舌的说笑着,福儿一步走了进来。他看见了月芳和桃儿,有些诧意地对春兰说,嫂子今天得闲了?带着财神爷进门了!姐你快点去买点水果子来吃。春兰把面前的挎包往福儿手里一塞,急里巴慌地出了门。
终于到了散场的时间,桃儿和月芳从春兰手里拣几颗脆甜甜的荸荠放在嘴巴里,就往外走。褔儿走上来,问嫂子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呀?三姨妈在楼上做好了饭,你们吃了再走,有牛肉烧胡萝卜哩!
月芳摇摇头说,我们厂里有人出高价,请你的嫂子去打理餐馆做做帐收收钱,我们在这里打了半天麻将,人家老板伸着头鸡颈子都望成鸭脖子了。
桃儿听了月芳的话,心里别提有多爽了。哼!东方不亮西方亮,你们以为我会坐在家里饿死吗?不过春兰今天好像也不那么傻了,她说话办事比原来强多了。桃儿已经想好了,讨米要饭也要多走几步,宁肯穷死也不会到你们这儿来扒金子,你们一家人看我男人没本事,夺了我姥姥的地,抢了聪儿的聚宝盆,我恨你们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