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随风去》第二部.01

一九九一年九月,彭老幺病病歪歪的走到了他七十九岁的生命尽头。倒口湾高高矮矮的房子和黑魆魆的树木都伫立在风雨中,泪滴滴地呜咽着。

当年他用箩筐挑着一对儿子,带着自己的婆娘,在倒口湾的一座破庙里落了脚,如今他静静地睡在一只窄小的棺木里,紧闭的双目,曾为先后失去的四个儿子流过滚烫的泪水;两鬓花白的头发,哪一根不是为扛起这个贫穷的家而承受的苦难和艰辛?右腿上膝盖边有被弹片留下的“肉坑”;颈脖上还刻着挨批斗时被酒瓶子勒下的印痕……爹!您现在刚刚住进新楼,每天有肉有酒有两个重孙子绕膝,可阎王爷又抓您去当壮丁啊!爹!我的爹呀!……桃儿跪在棺材前,嘶哑着嗓子,把爹这一生所受的艰辛苦难,如撕花瓣一样细细掰扯数落。引得大姐秋米和三姐大双也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三秀忍着悲痛,把爹的丧事当喜事来办。她请人来搭台唱戏吹喇叭打丧鼓,把事儿办得热热闹闹的很是体面。桃儿在倒口湾住了三四天,一直等爹圆了坟才回到家里来。

回到家中,桃儿躺在床上,浑身软绵绵,脑袋里面是空落落的,心里充满着悲痛。爹死了,刘伟岸走了,工厂也倒闭了。今后的路在何方?她站在阳台上向南方望一望,福儿新建的高楼挡住了她的视线。就在不经意间的匆匆一瞥间,她看见春兰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正向她这边眺望,她的眼睛像锥子一样坚硬而冰冷。

前些日子,桃儿也有几次在路上碰到福儿了,福儿的眼光有点躲闪。他曾经说过的等楼房做好了、生意就托付给嫂子来打理的话,已经成了一句空话。从倒口湾回来后,桃儿看见他们往家里买回了床,柜子,空调等一些开旅社所需要的东西。再过了几天,几张崭新的电动麻将桌也被人送了来,街坊邻居们都围上去观看议论着,隔壁的麻将馆老板夏传林也夹杂在人群里。旺儿不上班时,时不时地跑过去看一看,打探他楼上楼下的布置摆设,然后一一向桃儿汇报。

有一天,旺儿边吃饭边说,春兰要回来帮福儿照顾麻将馆,还有他们离了婚的小姨,也要从荆门过来帮助打理小旅馆。这也难怪,是嫂子亲呢,还是妹妹亲?春兰还比桃儿先下岗,她爹安排女儿回家来开麻将馆,福儿能够推辞吗?只要春兰回来了,福儿说过的话就等于没说。

自从桃儿嫁到陈家的这十来年,春兰从来没有真心诚意地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嫂子尊重过。这会儿她捕捉到小姑子那得意的冷冰冰的目光,明白自己似乎走到了结婚以来最窄小的胡同最寒冷的季节里了。

桃儿心烦意乱无所事事,就想着回娘屋了。自从爹走后,桃儿只有看到妈、二姐和侄儿侄女脸上真诚温和的笑,她的心才安静才踏实才有了些许的快乐。

九月的下午,太阳火燥燥地照在她的头上,等她热汗水流地顺着十号公路赶往二姐所在的立清中学时,前面三十米开外一个骑三轮车的女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一辆脚踩三轮车上装满了十几箱橙色和绿色的汽水饮料,骑车的女人头戴着一顶发黄的旧草帽,穿着黑白小碎花上衣,正微弯着腰撑着两只胳膊,用力地蹬着三轮车。

桃儿突然觉得那背影好熟悉,她紧骑几步赶上前,是二姐。二姐回头看桃儿时,汗从额头往下滴,滴到下巴颌上,她的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湿透了。二姐见到桃儿,满脸的惊喜也被额头上往下滴的汗水泡得湿漉漉的。

这些年来,二姐夫哥宋水远因为那只脚被牛踩过,重一点或者是吃力的事儿他都干不来。时间长了就形成了习惯:他主内三秀主外。风里雨里进汽水、啤酒和零食、每天食堂所需要的菜,都是由三秀踩着三轮车从批发部和菜场拖回学校来。

到了中午,水远挽起袖子炒菜,他在这个学校干了有几年了,老师和孩子们已经吃惯了他炒出来的各种菜的味道。大贵这些日子白天到乡里协助搞人口普查,小贵还在家里帮助爹妈做生意。

不一会儿,附近的工厂和学校下课了下工了,很多人就出来买吃买喝买中午饭。小贵和她爹两个人忙得团团转,二姐守在小卖部里照顾分不开身。桃儿挽起袖子,她打饭打菜抹桌子洗碗利索得很。当初刚进自行车总厂时,在工厂食堂窗口工作了有一年多时间哩!她看见二姐家的餐饮生意这么好,老师和学生都拿着碗排着队来吃饭,中午一下子就卖了几百块钱,桃儿真心替他们高兴呵!

做完生意,吃饭时二姐对桃儿说,你两个侄女已经从我这儿分开出去了,餐馆和旅社由她们俩负责,收入也是单独核算。两桩生意两个人抓阉,抓到谁就归谁,别说我们做父母大人的偏心眼。

二姐说话间,又和和气气地做成了几单小生意。她笑嘻嘻地说小卖部的生意还过得去,今年前年做房子欠的那点钱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桃儿想起在路上看到她黑汗水流的样子,嘟囔着嘴说,二姐,你这是拿命在拼啊!二姐笑笑回答,看着两个小孙子,我再累再苦心里也是甜的!再说了,比起原来生产队挖河种田,吃点苦又算什么!起码每天都能看到钱摸到钱!

桃儿本来想把自己已经下岗的事说给二姐听。她与工厂结清帐,现在与工厂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这次回娘家来看一看,回家后就要去寻找工作了。她嗫动着嘴巴想说出口,可她看见二姐脸上快乐和知足的笑,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工厂没指望了,可自己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事做吗?等找到事了,再回来告诉二姐也不迟呵!

两姊妹正说笑呢,外面突然有人大声喊,三秀,你在店里没?三秀连忙你里屋走到店堂里说,麻大姐,我在这里面啊,桃儿回来咯!

哎呀,桃姑回来啦?麻大姐边说边往里走。桃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麻大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的眼睛已失去了以往的光泽,身子也胖了一圈,两鬓的头发已花花点点。她穿着一件极普通的的确凉白衬衣,衣领已发黄,袖口卷起来,一件半旧的黑色裤子,一双深灰色的塑料凉鞋。她对桃儿说刚从紫荷家回来,女婿给我几十块钱说是坐的士,我哪里舍得花那枉冤钱,喊一部摩的,十块钱把我送你姐店门口,坐一坐说说话再回去不迟。嘻嘻!

上次爹离开后,桃儿在二姐家碰到过她。当时心里悲伤泪眼婆娑,没顾得上仔细看她。只记得她忙里忙外、手脚麻利地烧茶倒水地帮着招待客人,等着两三个月后再细看,她怎么像隔了几年似的衰老成这样子?

麻大姐见了桃儿也有些局促有点尴尬。自从她唆使老朱让女儿紫荷替换下桃儿去了灭螺队,她就不敢直视她那双明亮亮幽怨怨的大眼睛。

桃儿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后,就问起紫荷来。提起紫荷,麻大姐眉开眼笑连脸上褶皱都舒展开来:你紫荷姐呀!她命好哇,十七八岁就与大她十几岁的城里人好上了,呃,她像长了后眼睛的,硬是看准了一个下放改造的胡子拉碴的男人。桃儿,那年得亏你和三秀把她送到医院去打掉了胎儿,你们两姊妹还瞒着我这个当妈的!咦,这丫巴子现在可享福了,她男匠落实了政策回到原单位,评了职称,当了主任……去年医院分给她男人一套房子,三个人住,打拳的地方都有。

桃儿听了,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她好想回敬一句,好男人都让你女儿碰到了。可转念一想紫菱的惨死,这不是讽刺她吗?就让她高兴点吹吹牛吧,一晃她都有六十多岁了,这辈子她可真不容易呵!她能从失去大女儿紫菱的悲痛中走出来,又把这些光环转移到小女儿紫荷身上,也是她的自我调节和安慰吧!

张麻大拿出几块钱买瓶橙汁喝,三秀怎么都不肯要钱,两个人像打架一样推推搡搡地客气了一会儿。麻大姐付钱后拧开盖子咕噜咕噜喝下大半瓶,抹一抹嘴巴叹口气说,我家里的少奶奶,农忙不下田,自留地里不种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上午睡懒觉,下午就去打牌,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到乡政府门口去跳广场舞。要是不高兴了,屁股一扭就回娘屋去了。

三秀说,姐呀,只要他们两口子过得好,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像我们那时候一年上头在田里忙,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都还在稀泥巴里爬,现在种田人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女人们也没有这么辛苦了。

麻大姐拢拢花白的头发站起来说,我家两个丫巴子从小长大倒没吃什么苦。只可怜我的紫菱,我苦命的菱儿呵,她要是活着该多好呵!我去年到草市去给她排八字算命,那伍瞎子掐指一算,就说她四十五岁有一劫。唉!命里只有八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本以为她找个男人嫁到城里去,男人会珍惜她宝贝她。哪知道那武大郎把我女儿当猪杀了!这人的命啊,都是前世里都安排好了的……

麻大姐没有哭,就好像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一样。她摇摇花白的头,眨巴着暗淡无光的眼睛长叹一口气。注视着桃儿说,桃儿,你要是能帮我媳妇迎春在城里找个事做就好了。你嫁到街上也有十来年了吧,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不是?等她上班弄点钱,免得玩懒身子骨哦!年轻轻的,身子骨懒了没撑架儿了,那人可就废了!说完,她站起身就往外走。

桃儿慎重地点点头,在爹办丧事那几天,她看见麻大姐的儿媳迎春,迎春长得还不错。可桃儿还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在哪儿。她微笑着把麻大姐送给门外,说我会把她的事放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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