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刚过去，一年一度的扫墓，怀念先人，怀念逝去的亲朋。近几年常年在外，年节什么的概不往心里去，但清明总有些不同，这个节日让人想到死亡。父母已逝去多年，朋友、同学也已走掉若干，而他们生时有如昨日。死亡并不遥远，对生命的质感似乎比以往更加清晰。“好好活着吧！”再一次嘱咐自己。还有一句：“不要当真”。这是姨夫在遗嘱中留下的给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句。
2017年12月的一天，我正在云南佤山散步，突然接到表嫂发来的微信，说是姨夫去世了。
姨夫93岁，这一消息本不该意外，但还是觉得恍惚，无法立即将死亡这个冷冰冰的词语与那个温文尔雅、温暖的老人联系起来。就在一个月之前我还拥抱过他，他坐在客厅窗边的沙发上晒太阳。
当我匆忙赶回去看望我姨时，听到表哥表嫂谈起姨夫去世的经过。正如他那个人，不仅善终，而且顺当得相当离奇，至死保持着尊严，没给孩子们添一丁点麻烦。头一天晚上姨夫多吃了一点儿（一碗粥、一个包子、一块红薯），第二天早晨表哥做好了饭请姨夫吃饭，姨夫朝表哥轻轻摆了摆手，说昨晚吃多了，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想躺一会儿。表哥与姨夫同住一个楼，昨晚做好了饭喂我姨（骨折卧床）吃了饭，回家去了。临走时嘱咐姨夫不要刷碗，等他早晨来刷。可是早晨来时姨夫已将碗刷干净了。姨夫上床休息，表哥不再打扰他。中午表哥做好了饭，再次前去呼唤姨夫，却发现姨夫已经不声不响地离世了。
姨夫走之前有预感。他在两个月前召开了家庭会议，将他和我姨两人的工资卡交给表哥（平常都是我姨掌管家中财权），交代了家中的所有事宜，从此不再过问。去世前几天他跟表哥说感觉自己不太好，有可能过不了这个年。表哥要送他去医院，他坚决拒绝了。神色平静坦然。
这是一个豁达、懂事的老人。说到姨夫大家都恋恋不舍。想起他的种种好，就觉得他不该走。即使是到了耄耋之年，姨夫依然斯文可爱。即使近些年他每天大把大把地服药，很多老年病都在折磨他，但他不喊不叫，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如既往地面容慈祥。姨夫跟我姨的性格都很温和，这辈子过得算是平顺，两个人相敬如宾，在时代浪潮中也未经历大风大浪。他俩恰好一生都做财务工作，退休前姨夫在电子局做财务处长，我姨在医院做财务科长。也许与工作性质有关吧？总觉得他们这辈子谨小慎微。接人待物彬彬有礼，礼尚往来；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没听说出过什么差错。是两个普通而又本分的人。他俩都是干到70岁才彻底退休的。
说起来我姨这辈子真是好命，用现在的话说姨夫是个宅男，除了工作没别的嗜好，不出去交友，不抽烟不喝酒，每个月连工资单都一起交给我姨。姨夫喜欢养鱼养花，厨艺又特别好，我姨一辈子不会做饭，他就给我姨做了大半辈子的饭。我表哥年轻时也曾是个有热血的莽撞青年，但对姨夫一直很敬畏，很孝顺。我们兄弟姐妹与我姨、姨夫以及表哥的关系非常亲近，小时候两家大人孩子经常走动。长大后每次去看望他们，都是姨夫亲自下厨做饭。近些年我惦记他们二老，去看望的时候会多一些。姨夫90岁高龄了，依然颤颤巍巍地去厨房亲自给我做饭，我劝他不要做或我要帮忙，他就嫌我碍事，会跟我生气。他们喜欢吃五谷杂粮 ，我会经常给他们买些农家的有机杂粮。有时买了稍微贵一点的东西，他们就会心疼，因为他们觉得我的经济条件不够好，不希望我多花钱。就在去年我临出门前给他们买了几样营养品，姨夫仔细地看了说明后，连称这是好东西，接着又叹气说：“唉！你给我买这么好的东西，我能给你点什么呢？”好像他亏欠了我似的。
多年来我们家的孩子习惯在每年的十月二日（姨夫的生日）和大年初二去他们家相聚，很多年里一直是他亲自动手准备菜肴的，从头一天就开始做准备，非常郑重。那是一年中很特别的日子，每到那天我们都会非常开心。也是直到近些年他实在做不动了，才交班给我表哥。每次吃完了饭，姨夫总是会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多话，听我们说，然后就进屋休息了。由着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围着我姨一起聊家常，侃大山，直到兴尽。
姨夫近些年耳朵不大好使了，但新闻还是每日必看，报纸也看。他跟我姨一个耳朵不灵，一个眼睛不清，打开电视，一个听声音，一个看画面，对当今的事情也还知道不少。他们年轻时对老人尽责，每个月给老家寄钱。年老后对晚辈尽心尽力，不仅跟儿子、儿媳相处融洽，孙女小蕾也一直在他们身边成长，直到上大学。因为退休得早，他们的退休金偏低。平日里他们老两口生活节俭，粗茶淡饭，亲朋送的东西常常会放很久，不舍得吃。但他们淡泊知足，没听见他们抱怨什么。
表哥在清理遗物时，在客厅窗台（姨夫总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找到了姨夫的记事本。翻开后，发现最末一页有一段文字，是姨夫去世前不久写的。全文如下：
“尊敬的老伴和儿子、儿媳，
亲爱的孙女、孙婿和小宝宝：
在我将要离开这美丽世界之日，想对你们提点希望，以慰心灵。
人生一世，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要当真。我死后料理后事，希望一切从简，只告知我的工作单位（大连市经济信息委离退休老干部局），不烦劳亲友，按中国习俗入土为安。
你母亲年龄大了，老啦，身体又不好，希望你们一如既往地照顾好她。切切！
希望你俩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过于操劳，因为你们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拯上育下，既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孩子，承受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压力。
希望小蕾和凌生倍惜大好时光，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万事如意，把宝宝带好。
惜别：
美丽的世界，伟大的祖国，亲爱的党和祖国人民。
九旬老人
李波平留言。
2018元旦前夕”
这段遗嘱让我泪湿。直至人生末尾，姨夫想到的是别人。他对人生大彻大悟。
我怀念姨夫！
这个清明，表哥表嫂该去给姨夫扫墓了。想想也并不悲伤，相反有许多感动。人这辈子多不容易啊！随便一件小事或意外都能要了你的命，可我们竟好好地活到了现在。多么值得庆幸与感恩！生命给我们机会，让我们不断犯错，在痛苦中反省彻悟，总有一天会大梦初醒。年轻时的诸多烦恼纠结、情执纠缠、疲累不堪、痛不欲生……一切的一切都会随风飘散。每一代人各有各的烦恼，无论什么人都回避不了，那是成长的苦痛。貌似有多么不同，其实本质上却有许多相通。为生存，为功名，为利禄，为虚荣，少数人为爱，为真理……我们总是容易被大时代裹挟，大部分人随波逐流。很少有人能活成自己真正该活成的样子。所谓轮回，下辈子又得从头开始。可这世上哪有第二个你呢？大自然有春夏秋冬，人有成住坏空。那么从现在起好好顺应生命的节律吧！只消全身心投入当下，做最真实的自己。
在西藏阿里，我曾看到过一头倒毙的藏野驴，高寒地区，身体并不腐烂，只是胸口那儿开了一个大洞，内脏都已掏空，身躯四肢却完好。它大概会在那儿躺很久吧？而我们呢？有一天我们会尘归尘、土归土，做一把肥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西藏的藏民们现在还大多天葬，完成最后的一次布施，让神鸟载着自己飞向阳光。人生无常，我们还活着，那就微笑吧！不要再有怨恨纠结与贪心，迟早我们都要离去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