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个月再见母亲时,她正靠在车站门前的一棵树上,眉头紧张,泪眼婆娑。脚边堆放着她出门必带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待我走近,果不其然,一堆埋怨从天而降。
她埋怨天气这么热,父亲非要复查做手术。她埋怨父亲的老板(自家亲戚)太苛刻,不近人情。她埋怨疫情没完没了,又开始做核酸。她埋怨村上的年轻干部,像审犯人一样问了她很多问题。她埋怨家里的水窖又破了,自来水不好喝······在公交车上越说越激动,在口罩脱离鼻孔,还在持续下滑状态,她依旧无动于衷时,我小声提醒她,口罩要戴好。于是她一面将口罩揪回原位,一面脱口而出三个字:烦死了。那一刻的我,想喊一嗓子然后从车窗跳出去。
不知从何时起,和母亲共处,我就有一种窒息感。生活的鸡零狗碎,她有,我也有。数年前的旧事,随时都能扯出来。而我已听了无数遍。无论是别人家的故事,还是我的案例,她都能长叹一声然后拽到她自己身上。最终得出她满意的结论,例如:女人的势,都是男人给的。
母亲的结论,从她的经历来说也算是对的。早些年,她过得属实艰难。一是父亲兄弟姊妹一窝,人多嘴杂。二是父亲自私懦弱,脾气不小还没什么本事。经有心人的挑拨离间和撺掇,她遭受了很多次家暴。年轻时受苦受罪,上点年纪后,各种疾病来势汹汹。就算到这个境地,她还心心念念当年谁谁说了她什么。例如,大伯母曾说她个头不高,还有点胖,穿什么都没有人家自己儿媳妇好看。大姑二姑说她邋遢,收拾屋子不够利索。三姑嫌她性子倔还伶牙俐齿。小姑更是仗着自己最小,搅得鸡飞狗跳等等。
以前她总是埋怨别人不够善良,近几年突然话锋一转,斩钉截铁地说:“都是你爸的错,是你爸没把我当人。”不可否认,当年种种遭遇,有父亲的责任。如今她张口闭口网上说,网上说。原来是网络上的话让她为这些年的遭遇找到了答案。结果是不论她指桑骂槐式表达,还是直抒胸臆地表达,父亲都不以为然。我以为她该醒了,没想到还屡屡沉浸在过去自尊心被有钱的亲戚揉捏,别人给的中伤里不能自拔。她总是说自己记性不好,可是这些仇却记得越来越清楚。每一次提起,都是从埋怨到咒骂,怒气只增不减。
每逢这时,我都会想起王尔德的话: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一些事,因为一个人,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上周和朋友小聚,酒过三巡,夫妻关系,家庭矛盾的话题被提上了桌。大毛说,这几年,年年住院一两回。做个手术,还要凑时间。得亏不是急症。老公爱打麻将,下班后彻夜不归。年后婆婆不在的那几个月,她一边上班,一边照顾两个孩子。屡屡觉得无望崩溃大哭。刚一张口,老公就打断她的话,说有本事让她一个人挣钱养这一大家子。话音刚落,旁边的小陈急不可耐,愤愤不平地说:“这种彻夜不归就该好好收拾。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狠心好好闹一场。”大毛无奈地笑了笑说:“这次躺手术台上,我突然想明白了,家里乱就乱点吧,何苦打扫卫生到夜里一两点。孩子的教育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少和孩子置气。婆媳关系,就那样吧,少生闷气。至于老公,只要他挣钱为家,没拿出去乱花,麻将爱打到几点就几点。毕竟咱确实没有人家挣的多。就这样放过自己吧,也允许别人去做别人······”
我自始至终没有表达任何观点。埋头吃饭时突然想起村上春树的一句话: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其实身边的人,大多时候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是不同立场,呈现出不同状态,所做的选择罢了。想明白了,也就通了,通了气也就顺了。
作家白落梅说:“平和之人,纵是经历沧海桑田也会安然无恙。敏感之人,遭遇一点风声也会千疮百孔。”你看生活就是这样,外人看结果,自己独撑过程。放过自己,也允许别人做别人。这世间能治愈的都是愿意自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