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格洛里亚·德伊教堂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蒙哥马利县了,然而步行不是唯一的途径,已经二零一九年了,徒步廉价又奢侈。往北走的途中,经过了圣•斯文森大街,现代的建筑让路更窄了,只有两条车道,相向而行,公车被小轿车挤得更加缓慢,任何人都心烦意乱,老人快上不去车了,还领着孩子,所有东西都在快进,只有他们在倒带,这是不可能完成的观影方式。人行道上种满了杨树,年代久远,好像是教堂年代的陪衬,一些人随着建筑被埋葬了,但树长高了。如果抬头看,一种眩晕感油然而生,儿时对高大事物的恐惧也会缓缓而至。夜里,你将看不到树的尽头。杨树后面都是大厦,那些大厦比树高出一半,无法用米尺丈量。没有例外,每个大厦的每层楼的每个窗户,面积约一平方米,这是科学的说法,上帝说,走在路上,其面积就缩小了十倍。张源昊走到站牌下面,铁质站牌已经生锈,油漆已经脱落,他看着这个地区的交通情况,每个地名排列在一起,绕了个环。眼前的街景非常陌生,在记忆里找不到落脚点,他却欣然接受了骑着公共自行车的行人,满载的大巴,油电混合的轿车,有十五级台阶的街边邮局,还有一栋栋真实存在的海市蜃楼,他快忘了,十五分钟前,他在路的东口---一栋天蓝色的二层长排建筑一层,才吃完双层吉士汉堡。他踩在稀落的叶子上,饱腹感让他坠落,仿佛空降这条街。
莫迪亚诺提醒他很重要的一点:住在大学城,总是好的。他忘了莫迪亚诺说这句话的年代,还有在哪本小说里的哪一页。可他唯独记得这句话,一个法国男人,长着深邃的眼睛,2014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用他吃“皇家吉士汉堡”的嘴唇在他耳边一遍遍的吟唱:大学城……旧书……生活在大学城……让自己变成其中的一员………那样能让你感到环境中学生的力量………
车笛声很有意义,提醒人不要遗忘。“我这宿舍楼不错,我住十二楼,有个大天台。”。他想起友人昨夜打来的那通电话。友人提醒他,十二楼,天台。友人又提醒他一遍,十二楼,天台。不过这两遍都是在脑子里。站牌的侧后方五十米,围墙里,那栋楼很高很新,玻璃都在反光,十二个数字过去,他的眼睛也抬了起来。
2019年10月19日
北京开始冷了。从平谷区畅观楼拼车到北皋公交站,一人十五。京平高速很美,一路上都是意识流,大家告诉我,那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没用。我用没用的东西写诗,诗吸引了女人和傻瓜,他们请我看电影吃饭,这就是现在文学在我生活中的意义,不过这些都太操蛋了,都是扯淡。我真正热爱诗。我看着路边的野地,随风飘,还有槐树和麦田,快到机场的时候,有个私人庄园,看着真大。我正享受这些,微信响个不停,都是她发的。今天去趟市里,去找浩东,自从他考上地大,这是第一次去找他,周柯宇也去了,我们仨聚聚,到地了什么都没干,打了四小时台球,周柯宇很热情,买中华抽,打台球的时候请喝可乐,我空腹赢他,他没什么长进。一天过去了,唯一值得记录的,是台费很贵,四小时二百多,市里就这价位吧,可能。还有就是,中国地质大学的对面是北京语言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的邻居是中国矿业大学,中国地质大学的正东边是北京科技大学,北京科技大学的北边是农业大学,然后是北京林业大学,女人真多。一切都跟成府路有点关系,那条街像费城。看史泰龙演的洛奇六,曾经哭了好几次,电影里费城教堂的广场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教堂我还特意查了,好像很有城市意义,很有历史犹太人建的,叫格洛里亚•德伊教堂。史泰龙在那里跑步,浑身都湿透了,背景音乐是《gonna to fly》。总之,和成府路很像,都那么窄。到了那条街有种身处费城的感觉。也都很冷。夜晚,打车到了北皋公交站,那里有夜班收车的出租车司机,都是回平谷的,四十五分钟后,我到家了。辗转难眠,成府路,大学城,都是漂亮的女学生,男学生也很阳光,学生太多了。不断的穿梭在人群中,生活就有希望。莫迪亚诺,费城,寒冷,汽笛,短夹克,老人,孩子,轿车,教堂,邮局,成府路,圣斯文森路,鲍勃迪伦,答案在风中飘,漂泊,平谷……睡不着因为我想太多了。因为生活中有的时候,你得做出改变。
2019年10月20日
醒来已经两点了。昨夜喝了一宿,老样子,在家,夜里,看电视,点外卖,五瓶。我深信人生中有段时光总是这样的,你无力改变。可能一开始你想拒绝,不满意,不知足,但慢慢的,总会深陷其中。说真的,我缅怀五月份,那会儿我脑袋上还没因为张梦磕了个口子,也没和安涛闹掰,就快要毕业,大家都在忙着找工作和写论文,我知道毕业没希望了,我还有好几个实验没过呢,怎么都过不去,干脆回平谷吧,这毕竟是家。一晃四五个月过来了,不喝酒睡不着了。傍晚打篮球,看见孙山了,他那肚子现在没得说,哥们们都说,他和初恋结婚了,在一起九年,那会儿他就是个小混混,就会打篮球,后来因为篮球打的好,去了首体,现在是体育老师了,还买辆奥迪。用我妈的话说,他是人生赢家。晚上奶奶来电话了,问我就两公里的路,怎么不来看看爷爷,她自己弄不过来,你小子不成文。奶奶的话怎么说我都爱听,但最后没去。晚上十点多,吴欣怡来语音了,说想我了,问什么时候去找她,我没定时间。我不太想她,她太粘人了。夜里,属于自己,别人可能一天只有十五分钟属于自己,剩下的属于老婆,属于孩子,属于钱,属于家,属于马路,属于城市,我一天里只有十五分钟属于别人,还是买烟和别人打电话的时间。
小镇中心路口的钟楼停了,停在下午三点四十分。十月份的空气已经开始流通,不像八月那样停滞,让人看不清地平线究竟是笔直还是弯曲。当地的出租车司机在钟楼下抽烟,烟从肺里吹出来,同时,用方言讨论着天气还有小镇的路况。对面的步行街,还没那么多人,路人们走得很慢。蛋糕店的墙被杏仁色粉刷,一眼就能看到柜台里的蛋糕。还有几家老牌餐厅,门口放了几把大伞,下面是黑色的座椅。十月没人戴着太阳镜在下面休息了。下午喝咖啡的人也已经搬到市区。一九九六年的夏天,钟楼也停过几次。电信局,或者通讯电话公司,这些名字像尘土一样,要么被遗忘了,要么被封存了。那年夏天,张志把自行车停在钟楼下面,棕色夹克和深蓝色西裤让他并不显眼,和一个过路中年人没什么两样。这些都是电话公司发的纪念品。他拿着手里的牛皮纸袋,走进大堂。微笑着,右脸颊的伤疤让他的笑容看着有些走样,却不别扭,又很亲切,就像树干被挖了根,叶子却没有死。他手心潮热,径直走向楼梯,通往三楼。他没有意识到,1965年潮湿的沼泽地里偶然擦过右脸颊的一枚子弹,和战争纪念章的颁发绝非偶然。荣誉和痛苦并存,战争后遗症在他的血液里生根发芽,最终孕育出坚不可摧的尊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本分的性格和对命令的顽固,一寸黑白照片中年轻男人的眼睛已经告诉你坚定的答案,军装的领子翻折整齐,多么好的祖国的好士兵!1970年他入职了。钟楼,他亲手把铁质的秒针钉在崭白的圆盘上,以便宣告小镇最高建筑物的诞生,随之而来的,是偏僻村庄的电话信号。1996年的夏天,随着牛皮纸袋永远的留在三楼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以后,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军人,电信公司,钟楼………偏僻村庄的电话已经普及了快三十年,战争纪念章已然生锈,右脸颊伤疤的神经已经脱离身体,血液中战争带来的尊严被尼古丁腐蚀。一个工匠在他的身体刻上业已衰老四个大字,他用潮湿的掌心摸了摸汗津津的额头,头发早已不像黑白一寸照片里那样浓密。出了大厅,他点一根烟,三个椭圆形的烟圈从嘴里冒出来,很快弥散在空气中。已经是一九九六年了,天很高,云很稀薄,太阳光刺眼。他只想在原地站一会,抽完这根烟。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而生。过去只和三个词有关:当兵,电信局,退休。宿命不会和你开无端的玩笑,上帝也不会轻易支出一枚晒骰子。伴随着六个月后的大量鲜血和疼痛,哭声接踵而至,张志清楚,不久后,他将听到人生中符合道德伦理的称呼:爷爷。由于张源昊是农历正月十五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元宵节。南小区四号楼四单元三号的五口人,正围着圆桌坐下。饭菜冒烟,升腾。爆竹声不断,让人听不清电视机里元宵晚会的歌声。那天是公历1997年2月21日,前天的积雪围绕着整栋楼,有的脚印被冻成冰,不打扰整栋楼在城市里的体面。张志买了电暖气,热气在淡黄色的墙壁间弹来弹去,被五口人反复呼吸。光洁的玻璃无法阻止声音的传播,爆竹声,晚会声,弥留之际的大雪的声音,低音色的男声,高音色的女声,水在锅里的沸腾声,碗和筷子的触碰声,笑声,呼声,这是全新的家!张源昊的瞳孔盯着色彩变化的电视屏幕,口水和尿液随时会流出来,其他人的瞳孔都盯着张源昊,担心他口水和尿液随时会流出来。如果这一瞬间能单单地变成永恒,数不清颜色的烟花定格在天空,电视机定格在插播的可口可乐广告,屋子里定格在二十二度,雪定格在大地,孩子定格在不会用语言和碗筷,那就叫他张源昊吧!张志心想!几天之后,一家人去派出所,户口本多出一页,上帝又多了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