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北方小镇,集贸市场的尽头,有个修鞋摊。二十多年前,修鞋的女人不知从哪里来到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里修鞋,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

01

修鞋女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制小马扎上,腿上铺着一块黑乎乎的皮子。一双骨节粗大,枯树枝一般,黑不溜秋的大手抱着鞋,或用锥子锥鞋底,或用针线缝鞋帮。

她身体的左侧有一个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大小的木箱子,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锥子、凿子、撑子、针线、各种鞋扣、拉锁、鞋带,还有一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颜色不同的皮子、碎布。

右侧,是一台简易小型补鞋机,散发着刺鼻的煤油气味。补鞋机前面有一个直立的钢筋棍儿,顶头焊了一块小孩脚丫形状的铁板,磨得很平。

补鞋机的旁边有一个小纸箱,里面胡乱放着些零钱。她的头发黑黑的,看年龄应该不大,可脸上却写满了沧桑。

她的眼窝深陷,眼神暗淡无光 ,额头、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左脸脸颊有一块很大的黑斑,像个大蜘蛛趴在上面。右脸疙里疙瘩,长着大大小小的痘。常年的风吹日晒,把她的皮肤变得黑里透红,粗陋无比,让人不忍直视。

和她面对面坐着的是她的顾客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爷,一只脚穿着她提供的红色棉拖鞋,一只脚穿着他自己的黄胶鞋。

她正在缝的是老大爷的另一只鞋,大脚趾处顶破了一个窟窿。她比划了一下,从左边的箱子里翻出一块黄绿色皮子,用剪刀剪了一个圆形的手指肚大小的补丁,放在腿上。又扒拉出一团黄绿色线,屈着眼对着光穿在针鼻上,开始把补丁按在窟窿上一针一针缝起来。

“活做的真细!”老大爷盯着她上下翻飞的手,夸赞道。

修鞋女却毫不理会,面无表情地继续干活。她不爱说话,很少有人听到她开口说话,以至于她刚来的那些年,大家都误以为她是哑巴。时间久了才发现她是会讲话的,只是轻易不讲话。

她修鞋没有固定的价钱,谁愿意给多少随便给。不给她也不追着要,这让她的生意变得越来越好。大家都自觉地给她往纸箱里放钱,大多数人都尽可能多放一点,看她一个女人怪可怜的,人之初,性本善嘛。

黄胶鞋很快补好了,她递给了对面的老大爷,老头穿上鞋,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从裤兜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在女人面前晃了晃,放在纸箱里。

“谢了啊,姑娘!”

她木然望着老头转身离开的背影,自始至终还是一句话没说。

天边的夕阳,一大半已经落进远处的山后,万道金光照在她黑红的脸上,眼睛被刺得眯缝起来。

她把腿上的皮子揭下,缓慢地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双腿,坐久了膝盖都僵硬了。她开始收拾东西,把地上的小马扎、拖鞋都收进木箱子,搬到身后的人力三轮车上,再折返回来搬起补鞋机。

补鞋机不大,却很重,她有些吃力,踉跄着挪蹭着双腿。双臂借助肚子,才把这个铁家伙放上三轮车。她喘了几口气,下意识地拍了拍手,正准备去扶车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男人的说话声。

“你是小静吧?我观察你好几天了。”

修鞋女似乎受到了刺激,触了电一般,手僵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心狂乱地蹦着,冷汗瞬间涌了出来。她赶紧抓住车把,用力稳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这个好听的名字:小静。

02

那一年她十二岁,上六年级,学校新来了一位张平老师。人长得很帅,高高的个子,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特别喜欢运动。一跑起来,健美的胸肌和修长的大腿迷倒了一片女生。

十几岁的女孩,对爱情已经有了懵懵懂懂的感觉,开始有了自己的偶像,开始追星,开始暗恋……

小静在观看一次篮球比赛时,被张平老师的飒爽英姿深深地吸引了。她望着老师奔跑的身影,幻想着和他并肩同行,共进晚餐,甚至……

那天以后,她的心里住进了张老师。她故意找老师问题,故意在老师面前摔倒,想让老师扶她,还假装生病让老师来家访,想尽办法接近老师,晚上睡觉都在喊张老师。

她的学习成绩本来不错,因为有了心事,成绩一落千丈。五月二十日那天,张老师把她叫进办公室 ,想鼓励一下她努力学习。她却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正在伺机相赠的粉色心形巧克力,羞答答地递给老师。

“老师,我、送给您的礼物。”

“谢谢你,可我不能要你的礼物,你快拿回去吧。”

“老师您就收下吧,我特意用压岁钱给您买的。”

师生二人把这盒巧克力推过来推过去,一不小心,“啪嗒”一声,粉色的盒子掉到了地上,从里面掉出来一颗用纸折成的心,上面画满了小星星。

“这是什么?”张老师有些吃惊,弯下腰捡起了那张纸,轻轻地展开。

小静羞红了脸,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偷偷观察老师的反应。

张老师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你才多大?小小年纪不许胡思乱想,要把精力全部放在学习上!把东西拿回去!我看有必要找你家长好好谈谈。”

小静被老师一顿训斥,羞愧难当,一把夺过巧克力盒,跑出了办公室。此时的小静,心里非常纠结。被老师拒绝,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老师还说要请家长,这事要是让爸妈知道了,妈妈那个暴脾气,还不打死自己呀?她坐在马路牙子上,不敢回家,低着头把玩着那盒巧克力。

她越想越生气,索性站起身来把盒子狠狠地丢进了垃圾桶,都是你惹的祸!不要也罢!

过了许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还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不知如何是好。

“小静!小静!”

妈妈突然出现了,这么晚了不见她回家,妈妈特意出来找她。看到妈妈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走一边神色紧张地东张西望,她站了起来。

“妈妈,我在这。”

“这孩子,在这干什么?怎么不回家?”

“我......"

见到妈妈,满肚子的委屈一股脑地冒了出来,又饿又怕的她,不知跟妈妈说些什么,只会一个劲地哭。

”咋了?谁欺负你了?哭什么?“妈妈急火火地问,小静一声不吭,闷着头跟着妈妈往家走。

”说话呀,到底怎么了?“妈妈再三追问,小静一个劲地摇头,这样的举动更让妈妈担心。

”快说,再不说我去学校问老师去。“

“别,不要去!”小静带着哭腔,祈求的眼神盯着妈妈。

“那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静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既不让妈妈知道这件事的实情,又惩罚一下老师,谁让他无情地拒绝自己呢?于是她搜肠刮肚地想。她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本书,当时她读到那个情节的时候,感觉很难为情,甚至脸红心跳。但是却忍不住偷偷读了好几遍。

她按照书中的情节,胡编乱造,说张老师欺负她了,一边说还一边哭。妈妈又急又气,但更多是的心疼。妈妈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着。

"不哭不哭啊,别怕,有妈妈在,妈妈给你做主,绝不让他得逞,一定把他送进班房,这样的人不配做老师!“

妈妈连夜召集全家人开会,商量对策。家人一致认为,一定要狠狠地教训张老师,但是为了顾及小静的名声,他们决定暂不报警,采取私了的方式,怎么私了?当然是拳头加钞票了。

小静的亲戚们,先是对张老师进行了一顿暴打,打得他头破血流,眼镜也碎了,还折了一条胳膊。他的自行车被砸烂,他家的玻璃也被砸碎,甚至房顶都被掀掉了好多瓦。

张老师还接到了小静家人索要二十万赔偿金的恐吓信。信上扬言说,少一分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无奈之下,张老师选择了报警,警察好几次来调查情况,皆因证据不足无法立案为由暂时搁浅。这件事把张老师搅和得焦头烂额,他已无法正常工作了。

他连夜给校长写了辞职信,不辞而别。

03

张老师失踪的消息在小镇上传开了,小静回想起以前,张老师俊朗的脸庞、发达的胸肌、修长的大腿,跑起来的样子,爽朗的笑声,以及给自己讲题时的耐心与温和。她突然想明白了,是自己的一句谎言,害了张老师,张老师是被冤枉走的。

她想找妈妈澄清这件事,还张老师清白,可是好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她没有勇气承认错误。她不知道妈妈知道实情后,会怎么教训她。

连续好几个晚上,小静都在做噩梦,她梦见自己的鼻子越来越长,比大象的鼻子还要长,并且还在不停地增长。她害怕急了,害怕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大长鼻子的怪物。她曾经记得,妈妈给她讲过的故事,说谎的孩子鼻子就会不停地长。

早晨醒来,小静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照镜子,她想看看自己的鼻子是不是真的长长了。镜子中的自己,鼻子虽然没有长长,但是左脸上的黑斑却一天比一天大。以前的黑斑,只有黄豆粒大,现在都有核桃那么大了,颜色也越来越深。小静更加害怕了。

一天放学路上,她听到前面有两个人在说话。

”听说以前的张平老师,是被一个小学生陷害的,那个老师没那么坏。“

“我也听说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现在的小学生怎么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啊?不知家长怎么教育的,真是可恶。”

小静的心里,非常难过,她也意识到自己错了,只是小小年纪的她,还不知道怎么正确处理。她懊恼地回到家,躲进房间里,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小静,你跟妈妈说实话,张老师真的欺负你了吗?这些天怎么总是听人说,没有这回事呢?到底有没有?”妈妈的嗓门很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小静的 心上。

她钻在被子底下,双手紧紧地拽着被角,不肯回答。妈妈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出去忙了。

一个念头在小静的脑子里闪过。她要逃离,要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飞快地钻出被窝,把书包里的书本倒在床上,从衣柜里胡乱抓些衣服塞进书包,又从抽屉里拿出装着压岁钱的钱包,也塞进书包,里面差不多有三千块钱。

小静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瞟了一眼正在厨房忙活的妈妈,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三公里外就是火车站,她一路小跑跑到车站,买了张月台票混进了站,又随着人流混上了火车。她也不知道这趟车是开往哪里的,她只知道这趟车能带着她离开家,离开她认识的人。

她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车门处。火车开动了,她望着渐渐向后退去的熟悉的村庄,心里一阵阵窃喜。售票员来查票了,见她是个孩子,以为是哪位乘客家的,就没有多问。

三天三夜后,火车停下不走了,她被人流拥下了车。这是一个北方的小镇,她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饿了就买个面包,渴了就买瓶两毛钱的汽水。困了就去车站的长椅子上睡觉。她的压岁钱很快花完了,她饿得头晕眼花走不动路,晕倒在一个修鞋摊前。

修鞋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爷爷,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倒在他的摊前,急忙起身把她扶了起来,给她拿来水灌了几口。她缓慢地睁开眼睛,看到老爷爷,强挤出一丝笑。

“孩子,我看你好几天就在街上晃,你的爹妈呢?怎么一个人来这了?”

“饿,我饿!”小静不回答老爷爷的问题,一个劲地说饿。老爷爷跑到对面的食品店给她买了一袋子面包、饼干、矿泉水。小静看见食物,一把抢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点,慢点,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老爷爷收了摊,把小静带回了家。家里的老奶奶看到老头带回个孩子,一问才知道是街上捡的,心里不禁高兴起来。因为这二老是孤寡老人,没有子女,捡个孩子,就像是天上掉了大馅饼。老爷爷老奶奶对小静很好,好吃好喝地照顾她,还给她买了新衣服。只是小静很少开口说话,总是闷闷不乐地坐着。

“也许是孩子对咱们不熟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两位老人这样互相安慰着。

小静的父母,发疯地寻找她,还报了警。但当时那个年代,不像现在科技进步,还没有大数据系统,要想找到一个故意隐姓埋名的人,谈何容易?

两个月过去了,也没有人来找小静,二老咨询了派出所民警,办理了正式收养手续。

小静毕竟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多少懂点事了。她每天在老爷爷家白吃白喝的,心里很过意不去,于是默默地跟老爷爷学起了修鞋。老爷爷收摊之后吃完晚饭,还要再忙一会,小静就坐在老爷爷对面,目不转睛地偷学技艺。老爷爷发现了她在学,就开始教她。

“你看啊,这种鞋要用这样的线来缝,缝的时候要用这个撑一下......"

有一天傍晚,天空下起了大雪,老爷爷迟迟不见归来,老奶奶很着急,站在门口望了一遍又一遍。小静不声不响地跑出去寻找老爷爷。却发现老爷爷摔倒在半路上,脚扭伤了。

那时的小静已经十四岁,个子长高了许多。她把老爷爷扶到三轮车上,吃力地骑上车,把老爷爷带回了家。老奶奶感动极了,一个劲地说:“真是好孩子,看来我们没白疼你。”

从此以后,小静就接了老爷爷的班,成了小镇集贸市场里的女修鞋师傅,一干就是二十年。开始的时候,因为不熟练,她的手经常被针和锥子扎到,一双白嫩的小手很快变得伤痕累累。鞋子的臭味有时候熏得她想吐,吃不下饭,时间久了就习惯了,她的手艺越来越好,小镇上的人都喜欢来找她修鞋。

04

那天,她在收摊的时候,猛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所有的神经都被那一声呼唤调动了起来。震惊、恐慌、喜悦、悲凉......一股脑向她袭来,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转头循声望去,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她瞪大眼睛,张圆嘴巴,手半捂着嘴,倒吸凉气。

“不、不、不!”她摇着头丢下三轮车,扭头就跑,喊她的男人追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只一个劲地跑,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她很快跑出了喧闹的小镇,眼前是一片荒芜的草滩。

此时正直深秋,茂盛的野草即将枯萎,莫过膝盖的杂草让她的速度不得不降了下来。

突然,脚下一拌,她摔了个嘴啃泥,迅速爬起来,想继续跑时,她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还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不要跑了好吗?五十岁的人了 ,追不上你了。”她看了看他,又看了四周,只有他们俩。她推开了那只抓着她胳膊的大手,和他面对面站在草丛里。

“当年,是我害了你。”她低着头,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你怎么,在这里?”

张平听了小静的经历,叹了口气。

“唉!造化弄人啊!”

“您怎么在这里?”

原来,张平蒙冤受辱后,不辞而别,整整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年。这一年,张平没有被眼前的烂事打倒,反而静下心来刻苦攻读,成功获得了国外某名牌大学的offer。毕业后定居国外,事业也风生水起。妻子是他的同学,他们已经有了两个金发碧眼的双胞胎女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次回国,张平想寻找一个经济相对落后的北方小镇进行开发,以表海外留学生对祖国的拳拳赤子之心。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让他和小静重逢在这里。

“我第一天到达的时候,就发现了你,但我不敢确定。我住的宾馆,就在你修鞋摊的马路对面,观察了好几天,才确定就是你。”

小静看着张平鬓角的丝丝白花,在夕阳的余晖映衬下,泛着金红色的光。那张好看的脸,虽然不再年轻,但依然俊朗迷人,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想想自己这些年,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吃了很多苦,也许这就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吧。

05

两天以后,小静踏上了回家的列车,当她凭着记忆走回当年的村子,却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大片大片的楼房一眼望不到边,进进出出的人一个都不认识。

无奈之下,她只得进了派出所,在民警的帮助下,总算查清了家里的详细地址。

她敲开了那扇陌生的铁门,开门的是一位老头。满头白发,骨瘦如柴,混沌的双眼,枯树皮一般的脸。

“爸,我是小静。”尽管苍老了许多,小静还是一眼认出了爸爸。

老人愣住了,颤抖着双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你真的是小静?”爸爸老泪纵横。

“我妈妈呢?”一种不详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小静进了屋,站在客厅,泪流满面地东张西望,在电视后面,她发现了妈妈的照片。

“妈,我回来晚了!呜呜~”她冲过去抱起照片,失声痛哭,爸爸站在旁边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泪。

人生没有彩排,一切都不可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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