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我和回家过暑假的女儿去滨河畔散步。两岸公路上的灯光如同两串长长的宝石项链向远方蜿蜒延伸。天上一轮朗月,照着清浅的河水,水面波光微漾。清风拂面,好不惬意!
来滨河畔作逍遥游的人还真不少。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孩子们在前面自由蹦跶,夫妇俩在后面偶偶低语;有多时不见面的老友,边走边聊,家长里短,既消苦夏又联络了感情;有携手伫立河畔的情侣,看河水潺湲,表内心缱绻。三三两两来来往往,既不过分热闹,也不冷清。我和女儿边走边听音乐,我们俩一人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我要听《春江花月夜》,女儿要听周杰伦,于是折中,听我们共同喜欢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他的琴音流畅美妙活泼典雅,于此时的情调很是协调。我们不时的碰到熟人,或打个招呼,或驻足问候。走到西关桥旁,看桥上流光溢彩的灯把桥面装扮成皓光闪耀的银河。继续向前走,“森源华府”的巨大红色灯牌在半空中闪出夺目的红光。
忽然,一声清脆悠扬的笛音入耳,我和女儿同时摘掉耳机。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分满洛城。”
女儿随口吟出李白的诗句。而这笛声却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还记得盲二迎吗?”,
“谁?”
“就是咱们家在西崖上租房住的时候那个……”
“想起来了!就是你那个会吹笛子的瞎子叔叔……”
我沉了他一眼。
“对不起……这是他在吹吗?
“也许。”
这笛声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如烟往事随笛声泛起……
几年前,房子拆迁,正满大街寻找空房时,偶遇一个远房叔叔,得知他家有房子正寻租客,我家就搬去那里居住。叔叔家房子很多,分上下两院,都住满了租客,我们租了二楼两间。一楼还有一个土窑洞。
房东叔有一个鳏居的哥哥。他哥哥——我二迎叔就住在下院的土窑洞里,我们的院子就是他家的脑畔。他是个盲人,会吹笛子,会说书,是兴县有名的民间艺人,还制作了录音带和光盘。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平常不和弟弟家在一起吃饭,生活能够自理,一般的家常饭象白面大米烩菜他都会做。过时节的时候,他能自己扶着楼梯上来弟弟家。他弟弟家做了好吃的东西,我房东婶总要给他送一碗下去。他的院子里有个小花坛,里面种了几株牵牛花,插了几根葵花杆,牵牛花蔓顺着葵花杆爬上去,又缠绕在一起,像一丛绿色灌木。我是秋天搬来的,那时牵牛花开的正盛。早晨我上班之前站在院畔刷牙,正好赏花。一朵朵花儿像一只只喇叭,在太阳升起时醒来,仰着头吹奏晨曲;也像盛满露珠的酒杯,酝酿了一夜,把最美的清酒呈现给人间。夜晚二迎叔就在花台边坐着吹笛子。这时候,我总是坐在院畔出神地听,而且想起席慕蓉的诗:“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的晚上响起”。笛声宛转悠扬,使我忘记自己,觉得要和它一起弥散在清凉的夜气里。
我想,这么一个孤独的人,怎么会吹出这么和悦的曲子!我想起了阿炳。生世凄凉的阿炳,二胡弦上流出的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愤的《二泉映月》。这盲二迎叔是一个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的人?
第二年春天。清明节,我在家度假。房东婶和两个房客婆姨坐在院畔槐荫下教我钩拖鞋。底下院子里,二迎叔正在用一把小铲子翻那块小花台,我以为他要种菜,就放下手中的营生,去帮他。
我问:“叔,你要种菜吗?我帮你点籽。”
“不是种菜,是种牵牛花。”
“奥……开了花你也看不见啊!”
“你能看见啊,再说我虽看不见还能闻见花香呢。”
“这花又没香味。”
“那是你鼻子不灵。我眼不行,我的鼻子就特别灵。”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鼻子。他小时候一定害过水痘,满脸都是麻子,包括鼻子上。
我一直以为那牵牛花是房东婶子种的。
夏天,牵牛花开了,我想起他的话,忍不住要去嗅嗅。仿佛有一丝香味?想起了英国诗人萨松的一句诗: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是我很喜欢的诗。人生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所以我仰慕我内心生气盎然的老虎;有蔷薇才能在心中开出温柔的莲花,所以我爱恋着我心中的蔷薇。
我想,二迎叔就是这样一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人。他身残志坚,与命运顽强的抗争,这是他的猛虎;他热爱生活,能安静欣赏自然赐予的美好,享受生活给予的泰然,这笛声与牵牛花就是他心中的蔷薇。
悠悠笛声伴我度过两年“绕床饥鼠,蚊子翻灯舞”的“难民”生涯。在一个杨柳依依的秋日,我告别了教会我钩拖鞋的房东婶子和房客婆姨们,告别了二迎叔和他的笛声,回到了我的新房。那段岁月渐渐离我远去。今夜这熟悉的笛声又让我想起了他们。我搬家后不久,他们那一片棚户区改造,也拆了,现在早已修好,想必他们早就入住新楼。二迎叔也一定有自己的新房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我问女儿。
“不知道,不过很好听。”
“这是刘天华的《光明行》”。
“刘什么华?”
“刘天华,不是刘德华。刘天华是我国著名的民乐作曲家。”
明亮的旋律流畅舒展。在这优美的旋律中,我们转身往回走。置身于两岸繁密的灯海,我们犹如置身于春天的繁花中,南沟门前的大桥上的灯犹如一树树盛开的白玉兰花,对面忻黑路上的一只只“蝴蝶”正在做着夏天的梦。
天上月色蓉蓉,人间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