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否看见一只鞋的疼痛
四十多岁时,遇了婚姻里的背叛,我恢复了二十多岁时的单身状态。自己还有好多年要活。我接手了一个小鞋店。养活自己是很容易的事情,不过是把标准降低点。
这鞋店门脸僻静,是一条城中老街。街道两边卖一些闲散的东西:手工缝制的虎头帽,老式的对襟棉袄。炸麻花馓子,还卖很多年前结婚时用的喜饼。也有做寿服的:黑绸缎泛着淡淡的光,平和厚重,带着跟时光告别的伤感。触摸时温良如玉,但你望它一眼,寒气就要升起来。
逛的人不多,我倒喜欢这里。门面转让费我也能承担,对做生意我只求温饱,不谋暴利:就如我的婚姻,若能忍气吞声睁只眼闭只眼,我也可过衣食无忧的小日子。可我性格虽平和心态却无法宽容,在闹中取静,放过自己也是放过他。
之前的老板卖的鞋,服务对象以中老年顾客为主,鞋样普通,价格也便宜。接摊时留下不少剩货。我不懂生意方面的事,对市场需求,时尚流行什么的没什么眼光。但我自己喜欢舒服,柔软的鞋子。不是有句老话吗?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如果穿鞋是受罪,不如光着足。
你看那鞋子上落满的灰尘,就知之前鞋店生意不怎么样。我把陈列架擦的光亮如新,每一双鞋上的灰尘拂扫干净,把它们按颜色深浅和鞋的大小摆放整齐。然后又进了一批货。
以前居家的时候,自己很宅,买东西购物在网上有几家固定的网店。穿棉布长裙,平底布鞋。前夫爱上我的时候,他夸赞我是温婉,云淡风轻的女子。后来另寻新欢,我这些品格通通都成了土气呆板毫无情趣。有一家名羁履的鞋店,是我光顾最多的地方。她们家的布鞋款式简洁,不管是布面和缎面,色泽清润,上脚后把我偏黄的裸足衬得纤细小巧。没人看我的脚,心情好的时候我在午后脱了鞋,把脚藏在裙子里缩在藤椅中看书。外面有猫进来很自然的蜷在我的鞋里晒太阳,一双鞋,美了一个人和一只猫的心情。
我给自己的鞋店取名羁旅。如果没有一个人陪你走遍千山万水,那么给自己买一双舒服的鞋吧,世界那么大,都得去看看。世界又那么小,兜兜转转,又得回到故土。陪伴你的只有自己的一双脚了……它给了我们自由,我们得善待它。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高跟鞋。在路上走,收腹挺胸,不苟言笑,心弦绷得太紧。只有布鞋让人安静平和放松随意。可惜只有人到中年才知道鞋的好坏……那是脚被磨破多少次才悟出来的道理。找到一双喜欢的鞋就像遇到一个喜欢的人:穿破了也舍不得扔,洗的干干净净用鞋盒把它装好放起来。硌了脚,自己在心里疼,路还得往前走。怪谁呢?能够得到幸福婚姻的女人,并不是只靠运气,而是她们在年轻的时候就懂得培养自己只喜欢好男人的本领。
我想着,识货的人自然会有缘遇到我的鞋。
并没有打算开张生意就会红火。我自己也需要养伤。没人的时候,我在柜台里写写字,抄些自己喜欢的小诗,有时候也抄心经。写懒了听听歌,在炉子上给自己做吃的。第一天卖了两双鞋。后来持续一周左右每天能卖到五六双,再后来七八双。我心里渐渐快活起来。
我把自己的顾客定位在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群,专卖中年男女平底软底鞋。鞋架陈列随手可取,顾客看中后自己随意试穿。我不多做评判。有时候会有穿短裙黑丝袜的姑娘好奇的进来逛逛,她们小巧白皙灵动的脚穿上布鞋,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轻巧,可惜跟服装不搭。我不置可否,小姑娘们摔了鞋悻悻离去。还有做民工的汉子,他们一般选的是青布鞋,镶着白边,朴素稳重顶天立地的样子。不过他们试鞋的时候,我捂住口鼻,对顾客实在抱歉。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店里的炉子上长年熏着热水。我准备了一个小木桶,两条毛巾,几双干净的旧袜子。有鞋特别脏的,畏畏缩缩不敢试穿的,我吩咐他们歇一歇,花五分钟泡个脚。这个办法好像没受到谁反对。而且,只要是泡过脚的人几乎没有不买鞋的。他们笑着说,在卖鞋的店里还能洗脚,这是头一回。我抿着嘴为自己小小的狡猾偷笑。在接手鞋店一年以后,我渐渐有了稳定的客源。很多顾客给我介绍新客人。
冬天的下午,天气阴冷。我不敢关门,怕买鞋的人以为店里没人。风从巷子口刮进门里,冻得我浑身冰凉。想着自己四十四岁,之前一直在平坦的路上边走边看,现在忽然前面横一条断崖。你每天奋斗又怎么样?懒散又怎么样?优秀怎么样?平庸又怎么样?贤惠咋么样?霸道又怎么样?睡意浮上来,冷和绝望。我想自己在这样冰冷的黄昏里睡去,只要有一床温暖被子,永远不要醒来。日复一日的生活只是一个完整的梦,忽然有一天一切风化,剩下我自己站在空旷的旅途上看着曾经的残恒断壁。一切美好的皆是自己的幻觉……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从桌上抬起伏僵了的脖子看向外面。门口有一个推着轮椅的男子,没人陪伴,他试图自己把轮椅推进我店里来,但因为这条老街以前爱涨水,路面很低,把门槛抬得有点高,他努力几次轮椅都没冲上来,电动轮椅发出巨大的加油门的那种沙沙声,我快步走过去跟他帮了下忙得以进来。他对我绕了下手表示感谢。然后自己在鞋架前浏览。
我的店很小,大约不到三十平米。分为左右两边,左手边陈列女款,右手边放男鞋。鞋的样子也就是上下五六层,每层不到二十双鞋。他却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我注意到他仰起头看了好几次最上面一层,那有一双浅蓝色镶白边的软底羊皮短靴。说实话,这双鞋配一个高高瘦瘦穿牛子裤的男人可以说是帅呆了。可是他买……他腿上铺了一床灰色毛毯,直到盖住整双脚,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走到他身边,这样他想试穿的时候我可以很快给他取下来。不过他又在下面几层来回徘徊了一会儿。他想试穿一双黑色的雪地靴:里面有很深的绒,鞋口翻转一圈,如果出门,鞋口也可竖起,防止雪,水渗进鞋里。保暖,但是弊病就是臃肿。
他掀开搭在腿上的毛毯。一只脚穿着毛拖鞋,另外一只……空荡荡的裤管瘪瘪的垂下,没有脚。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客人来买鞋。我拿出鞋准备帮他穿上,他礼貌的做了个自己来的手势,因为上身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他弯腰的时候有点费劲:他把自己的轮椅推到靠壁保持平衡,一只脚伸向前之前,他把自己另外一条短腿先整个挪进来,以防重心歪在一边的时候轮椅滑动。把鞋穿好后他自己搁在脚架上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前去问他满不满意。别的人关心的是鞋好不好看,舒不舒服,但他,我想只要能穿就行了。他不太满意,又试穿了两款,都摇摇头。
最后,他指着那双第一眼看过的羊皮短靴。那一双,可以试试吗?当然能,我给他取下。他摩挲着鞋面,翻起鞋耳朵看看里面,又拿手进入探探脚背空间,然后把右脚伸进去。不得不说,他的脚清瘦,一双洗的干干净净的白棉布袜子,裤腿卷起来单看脚,好像是根本没有经历过沧桑的年轻男孩。我把他推到镜子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的脚,略带羞涩满意的笑了。就要这一双,他说。每次都是我母亲帮我买鞋,这次我想自己来买一双好看的。我以前也曾有很多双好看的鞋……
我给他包上,这双鞋可以说是我店里价格比较高的鞋了。花几百块钱,只能穿一只,而且也不能自由行走,我心里生出很多情绪来。他把轮椅推到收银台前,对我说,姐,只需帮我把右边那只包好就行。我有点为难的停下来,我……我不能单只卖呀?他爽朗的笑起来,不用担心,我付一双的钱,另一只放在你那,说不定有跟我一样的人,恰好是左脚没有了呢?我拿回去也用不着,是浪费。
心里有热浪涌上来。很长的日子里,我以为自己是一生可以穿着棉衣棉裙与世无争的女人,不经过一场变故,我自己都不知道,棉鞋也好,水晶鞋也好,它们都会在人生的旅途中落满灰尘。你在嫌弃鞋不够舒服漂亮的时候,还有人没有脚。
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仰头惦望那双鞋的画面。事实上,现实的生活正像缠绵在一起的长长的胶卷,我回忆起里面一些精彩和灰色的画面,那些用脚丈量过的美丽和不美丽的瞬间,它们都丰富了自己的心灵之旅。在这段苦旅中,如果我不能去很多美丽的地方,我希望我能发现很多美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