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寒冬,北风吹进了京城,黛色的屋瓦上铺满白雪,干枯的枝桠上点缀着洁白的梨花。这一天,淄尘京国,乌衣门第的纳兰家,长子成德,翩跹临世,家人唤他冬郎(后避皇太子名讳,成德改为性德)。
小冬郎走路还不稳当的时候,父亲便给他请了先生,为他启蒙。不多久先生便夸赞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读书勤奋。此外,父亲还让他开始接受骑射训练。每天晚上,他总是在疲倦中入睡。
父亲虽然不喜阅读,却收藏了整面墙的书籍。他识字尚可,便常跑到父亲的书房看书,有时竟能忘记吃饭,《史记》、《汉书》《诗经》......在日复一日的阅读和思考中,他渐渐长大了。
十岁时,他和家人一起观看月食,便填出了一首朗朗上口的词:
星球映澈,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2.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天,落日西沉,天色昏黄,他下学回来,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小表妹的院子。却发现院子里仅点了几盏小灯,一片静谧,仆人告诉他:姑娘正一个人在偏厅里看书呢,不让人打搅。
他悄悄走到表妹身后,读道:“我这里端详他那模样:花比腮庞,花不成妆;玉比肌肪,玉不生光。宋玉襄王,想象高唐,止不过魂梦悠扬,朝朝暮暮阳台上,害得他病在膏肓;若还来此相亲傍,怕不就形消骨化,命丧身亡!”
表妹慌忙将书藏起,脸瞬间红了。他看着表妹羞涩的模样,一时间心里小鹿乱撞,眼中溢满了情意。
每个适龄的旗人姑娘都要参加选秀,选中便意味着进入红墙,以表妹的条件怎能不入呢?表妹进宫那天,他站在她的院子里,望着宫门的方向,沉默不语,直到月至中天。
谁人不知相思苦,他夜夜辗转反侧,枕头湿了一次又一次,他多想用荣华富贵换取与表妹厮守一生,心中孤苦化为纸上墨痕:“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适逢国丧,皇后病逝,他冒着生命危险,买通一名喇嘛,混进进宫操办法事的队伍。他哪里懂经文,只是嘴巴咿咿呀呀地附和,双眼在秀女堆里寻找表妹的身影。
休息时,纳兰走出队伍,寻到表妹,四目相接,她嘴唇微张,想对他说些什么,终是怕人看见,欲言又止,眼中噙着泪花,默默转身,黑发上的玉钗轻轻扣了几声,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纳兰回府后,躲到书房里,想着今日与表妹相见,挥泪写下: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3.
十七岁时,纳兰进了国子监读书, 十八岁就中了举人,十九岁参加殿试前夕,突如其来的寒疾击垮了他,只能卧病在床,无法参加殿试,只能再等三年。
而他的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一直都是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在考试前就生病了呢?她私下找来儿子的仆人,施压之下,仆人才吞吞吐吐地回她:“那晚少爷读到一首表小姐喜欢的诗,一时伤情,就去了表小姐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回屋不久就着凉了。”
这一年,纳兰拜徐乾学为师,有了良师的指点,他很快沉浸到学习之中。他也有了自己的书斋,取名通志堂,并开始编印儒家经解丛书《通志堂经解》,一共1800卷。
4.
转眼间,纳兰二十岁,该成家立业了,父母早已和同是身居高位的卢家定了亲,是卢家十八岁的小姐。婚后,爱情可能就在她早上起床刻意放慢的脚步声里,他夜晚归家不经意加速的步伐中来临了。
不久后,纳兰便发现妻子有点孩子气。一日,外面下着滂沱大雨,雷声不绝,一家人都在厅堂里闲聊,唯独不见妻子,他放心不下,寻遍了常去的屋子,仍是没有找到,打算派人出去找时,忽然看到院子的角落里,她正一人打着两把伞。一把遮着自己,另一把遮着一缸开好的荷花。
卢氏若是得空,喜欢陪着纳兰读书,她带着新鲜的瓜果,他看书,她也看书或是做点女工。他累了,她就切开瓜果,让他吃着解解乏。
有次她问:“你知道最悲伤的字是哪一个吗?”
他一愣,问:“是情字吗?”
她摇了摇头,说:“这个字还在你名字中呢,是若字。凡若字出现,都是因为无能为力,若没有遗憾,一生不用说若,而说再多的若,也不能不遗憾。”
某天早晨,纳兰醒来,发现妻子已经起床了。天色未亮,他起床点上灯,拨亮灯芯,灯影下恰好是她掉落的玉钗,她那红粉色的枕头,已经没有一点温度,纳兰忽然涌上一种,那么好,那么美,却无法言语的幸福,便信笔写下: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5.
康熙十五年,纳兰二十二岁,再次参加科举考试,考了全国第十名,中了进士,可是令人疑惑的是皇上并没有立即任命纳兰。不过也好,卢氏这年刚好怀孕了,不被外放,纳兰就可以花更多的时间照顾妻子,虽然他知道下人做得比他更妥帖。
刚怀孕时,卢氏害喜,一天夜里特别呕吐地特别严重,她怕打扰纳兰休息,便悄悄到院子里呕吐。纳兰醒来,去院子里找她,她立马止住呕吐,若无其事地指着天空对他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好亮,就像碎银子一样。”
次年春天,距离生产已无多久的时日,她还欢快地拉着纳兰的手,外出踏青。城外桃花开的正旺,空气里飘荡着甜甜的花香。冰冻了一季的湖水,在春风中,荡漾着碧波。天空碧蓝如洗,只有两片白云点缀其中,他们一直手牵手走到晚霞升起,才依依不舍地归去。
谁能想到那年的五月三十日,刚生下儿子海亮没多久,卢氏便撒手人寰了呢?妻子死后,他一头扎进易学的专著,不想再问世间事。“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他还刻了个章,上面是“自伤情多”四个字。几个月后,他才从书房走出,并写完一篇价值颇高的易学论文,他冷静地辨析了易学的两大难题。
卢氏的灵柩被放在双林禅院,纳兰迟迟没有将她下葬,一放就是一年多,这已不合礼数,但是痛失爱妻的纳兰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多呢。他常常来到这座禅院,听梵音经唱,看累累佛经,并给自己起了个佛号“楞伽山人”,已然心归佛门。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西风吹着萧萧黄叶,凉意渐起,纳兰关上了窗子,往事止不住地涌上心头。他想起,当年妻子还在时的一个春天,他酒醉不起,妻子尝试多次才将他唤醒。他又想起他曾和妻子赌书,笑对着喷茶的时光。当时还以为只是寻常的日子,以为还会一直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没想到也就不过是三年而已。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含泪写下: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6.
考取功名一年多后,他的诗词已经家喻户晓,按理说是应该进入翰林院继续深造,但是君心难测,纳兰居然被任命为御前三等侍卫,这职位虽然是正五品的官阶,俸禄也很优厚,但说的不好听,就是皇帝的奴才,毫无自由可言。这个职位不适合纳兰,他想成为一个文人雅士,或者是被外放从而做出一番事业。
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伴君如伴虎,他必须时刻强打起精神,不容许有一点失误。皇帝每次出巡都要点名带上他,辛苦而又操劳。他获得过嘉奖和升迁,但是他一点也不快乐。任职八载,他一直都是心在朝廷,心向江湖。
7.
初见沈宛的那天,纳兰已经忘记她唱了那首歌,弹了哪支曲。不知是谁引荐给他,说:“这是《饮水词》的作者纳兰容若。”沈宛化着淡妆,穿着大红色滚边的裙装,款款地走来,笑盈盈地对他说:“原来是你。”
沈宛经常整日整日地为纳兰抚琴弄弦,他也偶尔会为她填一些词,沈宛本就是个小有名气的江南才女,自是能理解词里的意思,两人的感情日渐升温。
一个是汉籍,一个是旗籍,本是没有婚配的可能,但是纳兰还是迎娶了他,在府外为她寻了一个住处。但是因为他公务繁忙,还要回家照料,沈宛那里总是冷冷清清,等待的时间总是比相聚的时间长。
纳兰也知道她“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他只能尽力而为,她生病,他便亲自喂药,每次去看她,都会带上她爱吃的饭菜,她喜欢的东西,他立马为她买来。他喜爱她,但是却不能给她所要的爱,他的爱情早已随同卢氏一起消亡了。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不到半年,沈宛终于还是启程南下,小楼空了。她离开时可能不知道,那一次分别就是永别。
8.
康熙二十四年,纳兰三十一岁,已是一等侍卫了。五月二十二日,他为好友设宴。正值渌水亭畔两株夜合花开放时期,为了应景,大家纷纷以《夜合花》为题赋诗,纳兰写的是: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写完这首诗的第二天,他便病倒了,患病只有七天,五月三十日,他带着满腹的心事,盍然而逝,年仅三十一岁,八年前正是卢氏离世那一天,他终于追随者妻子的脚步离开了人世。
据说,北京宋庆龄故居门前有两棵夜合欢,那是纳兰生前植下的,已经300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