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夜钓鬼事

这几年我疯狂地迷上了钓鱼。

我的工作很清闲,又很稳定,虽然收入不多,但也不算少,所以我几乎没有经济和工作压力,整天处于找事情打发时间的状态,在一个朋友带着去钓了一次鱼之后,我就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下雨时去,刮风时去,下雪时也去。白天去,有时间的时候一出去一整天,带上火腿肠咸鸭蛋矿泉水,吃喝拉撒全在某个可能很荒凉的河边了。然后有时候因为鱼情需要,白天鱼不活跃,我就晚上去。早早吃完晚饭,带上各种渔具,有伙伴的时候是大家一起,然而也有很多时候,是我自己一个人去。

我媳妇有一次夏天跟我一起去过一次。那一次碰巧河边没有其他钓友。整个河边没有一个人影,除了我俩之外。那是一条大河,很平稳地缓缓流动,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林,因为靠近河边,其他庄稼长不好,而且糟蹋得厉害,所以附近的村民就什么也不种了,全种上白杨树,成了挺大的一片白杨树林,树底下长着半人高的杂草,白天的时候看起来风景优美,但是大半夜蹲在这荒无人烟的河边,河水流动发出轻微的响声,零星的萤火虫在河边在树林里飞舞,不时地传来吱的一声知了叫,好像知了睡觉做恶梦突然惊醒地发出一声惊叫一样,偶尔有鸟被惊飞,发出扑啦啦的声音腾空而起,这一切加在一起,如果善于胡思乱想的话——我老婆偏就是这样,就特别的瘆人。而且老婆不仅担心河边的荒凉会有坏人出没的问题,而且担心鬼的问题。

回家之后她说,那白杨树林外就是漫无边际的一人多高的玉米林,出了坏人,不会有人看见不说,而且就算呼救,也完全没戏啊,几里之内都没有人,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而且,这么荒凉没有人气,不会有那什么吧。你最近都大半夜去,那正是那啥出没的时候,太可怕了,太危险了,你不要再去了。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信这些。真有啊,出来给我看看。给我看过一次我才信!老婆一跺脚,你神经病,见了吓不死你!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对话竟然一语成谶。

几天之后,老婆轮夜班,我心中大喜。这下终于没有人管了。听其他钓友说,沙河那边正出鱼,白天太热,鱼不怎么吃钩,夜里正合适,又清静又凉爽。本来约好了跟一个同事一起去的,可是他那天家里出了点事儿,傍晚的时候才打电话跟我说,不去了。像往常一样,我收拾好东西就开着车出发了。

我那是一辆半越野车,价钱很便宜的代步车,当时买它就是冲着它底盘高去的,方便钓鱼用,河边的沟沟岔岔泥泥泞泞全都不怕。到达河边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我找好钓位坐下来,对岸不远处有两个钓友,分散坐在那里。我心里莫名地有了一点点安慰,至少有同伴,我记得自己当时心里庆幸道。我之前并不在乎有没有别人的,今天有点奇怪。

这庆幸没持续多久,夜幕刚刚降临,微弱的天光中,我正弄着鱼线和浮漂,随意地往对岸一瞥,对岸的两人竟然在同时收拾东西,没过一会儿,他俩就差不多同时走了。这下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在这荒凉的河边了。河两边还是白杨树林,高高大大辽阔的树林。我前后看了一下,心里莫名地有种惊慌,荒天荒地,只有我一个人!这惊慌可不是我的作风。我边一样一样往外掏工具,边吹了几声口哨,想弄出点动静来,可是哨音了无痕迹地消失在空气中,激不起任何波澜。我稳稳神,在心里跟自己说,别胡思乱想了,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在河边钓过,难道要自己吓自己,把自己吓回家吗?别逗了!我的车就不二十米远的地方,车里备着一根钢棍,我还在车座底下藏了一把匕首,就是野外钓鱼时防身用的。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长期锻炼出来的粗壮有力的手臂,再想想那跟钢棍和匕首,心里稍稍安了一些。无论来人还是来鬼,都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我在河边枯坐了很久。我没有频繁地看手机,因为害怕手机的光线吓跑了鱼。夜光的浮漂偶尔动一动,拉上来一看,都是些小鱼苗,我不耐烦地把它们小心取下来扔回水里去,每扔下去一个,都传来轻轻的入水声。这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只河面上泛着些粼粼的微光。对岸的杨树林中黑漆漆的,树木顶端衬着天空的一点非常微弱的光,留下一个个巨大的黑色剪影。不时地刮来一阵微风,白杨树林传来轻轻的哗啦啦声,对面的杨树顶则轻轻地拂动。

好久没有动静,我忍不住看了一下手机,十一点多。来了三个多小时了。竟然漫长得仿佛过了几个世纪。虽然是盛夏,然而在这里,燥热的感觉渐渐退去,凉意上来,甚至越来越有砭入肌肤的冷意,我去车上拿准备好的毛毯。在离车子几米远的时候,按下遥控钥匙。随着两声响,车灯闪了一闪,在这一团漆黑中显得格外明亮。今晚从来到开始,心中的恐惧之意就没有完全消失过。这在一片漆黑中格外耀眼的灯光使我自己都有点惊惧。我在原地迟疑了一下,四周观察了一下。车灯闪完就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我走过去,拉开车门,车里的灯瞬间亮了。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总感觉黑暗中有什么在盯着我看。我再次停下来,借着车发出的光四下里察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动静。我前半身探进车里去拿毯子,正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叫声在头顶的树枝上响起,我迅速地抬起头,却一头撞在了车顶上,疼得我呲牙咧嘴,却来不及管这个,只捂着头转过身。 又叫了一声,又一声,凄厉得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惨切起来。我终于听出来了,那是猫头鹰的叫声。辨别出来的同时,我心里一沉。我们这里有两种妇孺皆知的不祥的鸟,第一种是猫头鹰,第二种是扯笑子。传闻说,猫头鹰叫死成年人,扯笑子叫死小孩子。且不说传闻真假,关键是在这漆黑的、荒无人烟的野外,猫头鹰的叫声真的更加凄厉。随着那一声声叫,一阵战栗传遍全身,我觉得自己汗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哆嗦。我一步跨进车里关上车门,坐在车里飞快地思索。反正应该是钓不到鱼了,一直都不吃钩。被人盯着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我浑身不安。驾驶座顶上的灯还亮着,我觉得它使我在这黑暗中特别扎眼,特别容易被看到。我关掉了它。终于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之中了。我突然想起了老婆,她上夜班,不会关机,我没多想就拨了电话,手机光也使我惶恐。但我急于听到人的声音,好给自己壮一壮胆。心急如焚地盯着手机,我等着响起滴滴的拨号声,等着那边接起电话。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在仿佛非常漫长的等待之后,手机上的几个字让我一下子泄了气,上面写着,没有网络。没有网络,这里居然没有信号!我突然颓了。

我再次观察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那猫头鹰仍然在叫,哼呼哼呼,哼呼哼呼,它叫得不紧不慢,我听来却像敲响的声声催人命的战鼓,到底怎么办?!我河边的钓具怎么办?这一问之下我突然对自己恼怒起来。搞什么,我自言自语,一个猫头鹰叫就把你吓死了!逗谁呢?!突如其来的勇气让我对自己刚才表现出来的恐惧非常不满。我定了定神,昂昂然地推开车门走下来。锁好车之后大踏步走向河边,钓具收起来很麻烦,鱼线缠起来,浮漂取下来,一边收拾一边警惕地用余光扫视着周围。没有任何异常,只有那猫头鹰还在一声一声地叫。

拎着东西走到车子跟前,把东西往后备箱里放下。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强烈地回来了,我迅速地朝后方看过去,一双黄色的眼睛!它仿佛来不及隐退于是干脆留下不走了!我身上的血液凝固了。我盯着它!一动不动。它也盯着我。那眼神慢慢地起着变化,好像带着一抹笑意,冰冷的嘲讽的诡异的笑意。它在空气中慢慢地来回飘动,但并没有离开那一片,视线也并没有挪走,我大气不出一口地一直盯着它。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猫头鹰的叫声我也听不到了,时间仿佛都静止了。“黑夜给了我……”高亢的歌声骤然在背后响起,好像从哪里漏出来的一样。我惊得被火烧一样跳起来转过身去,却好像看到了救命稻草,那是我无意中跟鱼箱一起放在后备箱中的手机。我媳妇打来的电话,我手忙脚乱拿起电话并迅速地转回身,那眼睛不见了。我浑身在哆嗦,拉下后备箱的门就往驾驶位那边跑,“喂,喂,臭木,是我,是我。”关上车门我感到安全些了,媳妇的声音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控制住自己的哆嗦。

“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怎么就打不通呢?我今晚觉得很不对劲,老是担心你。从十点半我就开始打了,现在都十二点了。总算是通了。你怎么了?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呢?你没事儿吧?”媳妇说得很快,很急促。

我定定神,“没事儿,没事儿,我这就回去。电话先别挂啊。跟我说话。我想听你声音。”

我把手机放在大腿上,不再说话,发动车子往河沿上去,媳妇在电话里絮絮叨叨。河沿上去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玉米林,那是我的必经之路。高高的车底盘使我的视线正好落在玉米林之上。广阔无边的整整齐齐的玉米林,好像是绿色的海洋,我在海洋中颠簸前进,又好像是一片的人海,默默地整齐地矗立在那里。路是笔直的。车灯照过去,留下一束光,光束之外,目光所及都是隐隐的黑暗,但并不是漆黑,模模糊糊有点点微光。我的心里松了口气,这才顾上用左手拿起手机。“喂,你还在吗?”

电话那边刺啦刺啦的声音,好像电磁不稳发出的声音一样。媳妇的声音没了刚才的激动,有点反常的淡漠,“在呢。你在开车往回走?”

“是啊。你困了吗?”

对面的声音是冷冰冰的,令我感到疑惑,“不,不困。我陪你走。”

然后就是沉默了。我从耳朵上拿下手机看看,电话没挂断,却没有说话声音了,只有刺啦刺啦的声音。我喂喂了几声,没有回音。我按下按键,关闭了对话。专心开车。路是笔直的,在玉米林中央。车子两边都是玉米林。玉米叶子碰到车子,发出沙沙的声音。玉米林海中,时不时地有凹陷,那是墓地。我们这里是大平原,是全国有名的粮仓。大平原上不比山区,家里死了人都葬在自家地里,一个个的土堆,一般也不竖墓碑,周围不种庄稼就是对死人的敬意了。

我一直向前。那黄色的眼睛没有再出现。猫头鹰也不叫了。周围很安静。我的恐惧完全消失了,我渐渐放松下来。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这条路好像一直走不到头。单调的动作中,脑子里渐渐混沌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越来越困,越来越困。在模糊的意识中,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老头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出现在车子前方,他的衣服上带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棕色繁体“寿”字,他的背微微有点佝偻,看起来却很有力,他的眼睛竟然是黄色的,黄色的眼睛,闪着精芒,那双眼睛!我心里一惊,在对视中却又渐渐恍惚起来。别走了,他开口说道,那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把车窗关上,停下来歇歇。我依从地踩下刹车,摇上窗户。他紧接着说,睡一会儿吧,你太困了。我往方向盘上趴上去。

砰砰,砰砰,猛烈的敲窗声使我醒了过来,我觉得很疲乏,只轻轻抬了抬头又趴下了。模模糊糊的意识中,只听哗啦一声,我在心里说,碎了。有人开始拽我,我听到有模模糊糊的叫喊 声,渐渐地又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屋子里。我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盯了一会儿,头很沉,很疼,我慢慢地疑惑地微微抬了下头。媳妇已经飞快地跑了过来,“你醒了?你吓死我了。”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我这是在哪儿?你咋了?”

“你在医院!前天夜里你不是不让我挂电话吗?为啥后面就没有声音了?光有刺啦刺啦的声音。我挂了再打,怎么都打不通了。幸亏我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心里担心得要死,就给雷子他们打电话沿着路去找你。居然找到了玉米地中间。你怎么就睡车上了?差点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医生说你一氧化碳中毒。可是你怎么就跑到坟堆上去了呢?那坟堆周围的玉米林给你的车碾平了一大片……好吓人!”。

“在哪儿?坟堆上?”我一下子想坐起来,可是身体不听使唤,浑身还是没有力气,头也疼得厉害。

我后来才知道,自我说要听她声音之后,媳妇就再也没听见我说过话,也没再跟我接通过,那么,我当时跟谁说话呢?后怕像潮水般淹没了我。媳妇拍回现场的照片来。我从那条直路上几乎以九十度的直角拐弯,一路碾压过去,直开到一个坟头前。然后在那里一直绕圈,旁边的玉米全都倒下了。像传闻中的麦田怪圈一样,诡异可怕。然后我的车子都没有熄火,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我疗养了将近一个月才出院。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夜钓过。

新聊斋:诡异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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