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在接触深不可测的智慧之际,乃知愚蠢亦深不可测。智慧深处愚蠢深处都有精彩的剧情,都意料未及,因而都形成景观。
62.精致而不止,不止而知适可而止,这是颓废。
精致而不止,不止而不知适可而止,就糜烂了。
63.顺亦不足喜,逆未觉得哀,我也并没有什么功欲成,只是十分不甘心失败而已。
64.天才与狂人正相反,最醒惕,最和醇,最善自制自葆,最能瞻前顾后,庶几乎天才。
65. “爱”的内涵最丰满——爱,是简明的,简明得但凭其自身的热量引力是维持不了两个月的。
“爱”遇到波折险难,要在困境绝境中得到爱继续爱加倍爱,唯有仗使慧心和德操来与噩运争胜,奉献自身以佑福爱者。
66.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67.练习哲学,在阅读中,困难是,同一词汇,哲学家们应用时含义各异——如此微末猥琐的困难,却使许多俊才终于仳离哲学。而眼看不少庸夫倚仗各色词汇的调弄,俨然箕踞在哲学家的高背大椅上。
艺术的伟大在于直观,伟大的艺术都是直观的。熟习于艺术的伟大的直观的人,不妨将“直观”用到“哲学”上去,便可看到一种景象:先前的哲学家,凭心灵思想,后来的哲学家,靠工具思想(“直观”只取此一瞬间,因为“哲学”毕竟是非直观的、反直观的),哲学,是十八岁以后的事,为了破除十八岁以前的成见(爱因斯坦的说法,他是指物理科学,也可借之顺势点到人文哲学上来),艺术却永远直观,艺术家通悟哲学,乃至精娴哲学,还是保持十八岁(如果保持不住,就窝囊)。
68.饱经沧桑而体健神清的人读书最乐,他读,犹如主演协奏曲,尘世的森罗万象成为他的乐队。
69.先天性的“无知”者,有机会到世界各处走走,看看,听听,结果多了一层后天性的“无知”。
70. “当今文坛哪几个人物是第一流?”别以为人家在请教你,这岂非明明认定你不是第一流,至多二流吧,最可能的是认为你根本不入流。
71. “艺术是为了什么?” “我回答:艺术是为了使人不致提出这种问题来。”
72.也许上帝的大能,限度如下:
它可以造成一位耳聋的作曲家,而造不成一个耳聋的音乐评论家。
73.两种文化
听命于主子而阿谀奉承的文化是婢文化。调笑大众,俏成俏散的文化是妓文化。妓文化认为婢文化没出息,但看到鞭痕听到惨叫,觉得蛮刺激,有点儿同情似的,然而究竟很遥远。
婢文化起先认为妓文化到底不正经,后来想想越想越感到自己苦,人家,随便怎样,人家总是吃得好穿得好呀。
所以,婢文化的取向是妓文化,而妓文化,没有取向,霉烂而死。
74.古埃及、波斯、印度、玛雅的文化都是向后瞻的(原始、世界之初、神,神是原始之原始),这些古文化,定型,完成,不发展,几乎就是个终点——后来果然没有蕃衍出什么来。
古希腊的文化是向前瞻的,有说整个欧罗巴的文化是从雅典神庙中出来。
后瞻,无限。前瞻,无限。崇神者向后瞻,爱人者向前瞻,渐渐显出爱人的(人本位的)才是文化,而崇神的(神本位的)是蛮荒的陈迹。
75.中国人在无权无利的时候也争权夺利。损人是为利己,在中国,不利己也要损人。
76. “君子以自强不息”,那种自强是内向的,弄到后来斗不过外界的强物强势,就又有个说法,“成则济世,败则独善”,谓之应顺天命。有的固然竭力拼搏过,到底败北,独善了,那自然没话可说。但中国的自强者往往先设计好“独善”的退路,然后尝试去济世,稍一接触,便断定不成,退回来,觉得委屈万分,于是独善起来特别有滋味。中国没有浪子,中国的浪子还没离家已经想家了。
77. “文学”有何价值,要看什么文学,谁的著作,哪一本。笼统谈“文学”,开口即糊涂。
78.艺术是最虚幻不过的了,全凭人的领悟而存在,这样的非物质,这样地非附在物质上不可。
79.可吟可诵可唱的诗,是诗的童年,诗的童年时期的既有特征。而今而后的诗,只宜阅,不需要发声——完全脱出音乐的襁褓。
80.只爱女人的男人,是知其“女”,不知其“人”。只爱男人的女人,是知其“男”,不知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