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 悟
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一生是幸福的,是有效率的。只有真正清醒地认知了自己,才可能获得成功的人生。而认识自己,却是一件非常难做到的事,认识你自己,这是千古以来一个最难解决的命题。在西方的神话寓言体系里,这被表述为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每天都在问过往的行人一个问题:“有一种动物,它在早晨的时候四条腿,在中午的时候两条腿,在晚上的时候三条腿,那么这个动物是什么呢?”过往的人答不上来,就被狮身人面兽吃掉了。年轻的阿狄浦斯在路过的时候,说出了最终的答案:“这个动物就是人。”斯芬克斯大叫了一声,就跑到悬崖边跳下去了。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说明离我们最近的东西,往往是最难认知的。在人生整个成长的经验过程中,我们可以不断地认知天地万物,增长经验,但惟独难以认清我们自己。因为人生的变化在不经意之间经过了很多阶段。一个孩子,当他匍匐着四肢爬行的时候,这是在生命成长的初期。等到他可以站立起来了,可以走路了,可以奔跑了,在这个世界上,就有很多东西需要积累、需要建立,也因此有了很多内心的惶惑和游离。到了晚年的时候,我们所积累的那些财富、声名、情感,一切一切负累于心,苍老了生命,让我们日渐疲惫,就要借助拐杖,就成为了人的第三条腿。在这样一个历程中,哪一个阶段是我们最快乐的呢?哪一个阶段是我们对自己认识最清晰的呢?哪一个阶段我们的心中是了无遗憾,而充满了温暖富足之感的呢?在这个过程中,中西文化体系在以不同的话语不断地追问着。《庄子》这本书,亦幻亦真,充满了这样的追问。庄子说,从前自己做梦,梦到自己是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但究竟是自己做梦化为蝴蝶了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自己了呢?这是不清楚的。很多时候,人是以自己的标准去推断其它动物的,而大自然中有很多规则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庄子说,我们人要是在潮湿阴冷的地方睡觉,醒了以后,轻则腰疼,重则半身不遂了,那泥鳅住在那儿,也会像人这样吗?庄子继续追问说,人是吃肉的,鹿是吃草的,蜈蚣喜欢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喜欢吃耗子,这四种口味你能说出哪种最符合标准呢?哪种更可口或者哪种更不可口呢?你也说不清楚。庄子甚至说,像毛嫱,像丽姬,这都是人间的美女。但鱼见了就潜到水底了,鸟见了就飞上高空了,麋鹿见了就急速跑开了,对这四种动物来说,到底什么才是天下最美的呢?这就是庄子在《齐物论》里面提出的观点:世界的一切,以它自己的角度去观察,永远都有它自身的密码。这个密码是看不破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庄子告诉我们,人最难认知的是自己的心。人最难解答的就是:我究竟是谁?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只有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内心,才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最基本的出发点,才能够去善待他人。世间万物,千差万别。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事物就会完全不一样。如果我们仅仅站在自己的角度,以自己之方式,去看待推断所有的事物,就会产生巨大的偏差。这是我们难以正确认识自己的第一个障碍。庄子的寓言故事告诉我们: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该顺其自然,而不能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我想,一个不能真正认清自己的人,也不会真正认清他人。有的时候,你的好意有可能会遭遇恶报,因为你在以自己的方式强加于人。庄子在《至乐》篇里,借孔子的口,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鲁国的郊外飞来一只很大的海鸟,鲁国国君很喜欢,就毕恭毕敬把这只海鸟迎进了太庙,演奏《九韶》这样庄严的音乐取悦它,准备了美酒给它喝,宰了牛羊给它吃,每天用这样的礼仪供奉这只海鸟。而这只海鸟呢?目光迷离,神色忧郁,不吃一口肉,不喝一口酒,就这样郁郁寡欢,三天就死了。庄子借孔子之口总结说,这叫“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也就是说,这是以养人的方式养鸟,不是以养鸟的方式养鸟。这是以人喜欢的礼仪对待鸟,而不是以鸟自己的心思在对待鸟。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生活里还少吗?其实不要说对朋友,对他人,就有很多人对自己深爱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以这种方式养育着呢?当小小的婴儿刚刚出生,中国传统的一种方式,就是给孩子打蜡烛包,用小被子把这孩子紧紧地裹起来,据说这样可以让孩子的腿长得直,而且可以防止孩子抓破脸蛋,咬破手指。但是,按照今天科学的育儿研究,认为孩子的手就是他的第二大脑,如果你束缚了他的手,固然他不会抠破自己的脸,他也不会咬破自己的手,但是他的认知神经从一开始就受到局限,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所以,现代医院里提倡注意看护孩子、剪指甲,防止孩子出现小小的伤害,但一定不要束缚他的手脚。这个蜡烛包现在解开了。但是我们想想,有多少家长在孩子一生的成长中给他打了一个精神的蜡烛包?我们总在以成人世界的标准去要求孩子,你以后要想出名,要想在社会上建功立业,你从三岁就必须弹钢琴,你从四岁就必须学美术,你从五岁就必须跳芭蕾。如果不这样的话,你六岁上小学时,有什么东西可以去跟别人抗衡?而六岁一上学,你就必须报名参加一个奥数班,等等,等等。只有这样,你才能像我们父母一样在社会上竞争立足,你才能读大学。我们用成人世界的规则和方式来对待自己最亲爱的孩子,没有把孩子应有的快乐时光还给他,而是用一种成人的标准去进行剥夺,这不就是给海鸟摆上酒肉吗?这种好意有的时候可能会导致出乎意料的恶果。这种恶果就像庄子在《应帝王》里面写的一个寓言:南海的帝王叫做■,北海的帝王叫做忽。南海和北海就像庄子写的南溟北溟一样相距遥远,他们要是想会面的话,经常在中央之地相会。这个中央的帝王名字叫做浑沌。浑沌据说就长成一个蒙昧未开的大肉球。他为人非常热情好客,每次都很好地招待他们。■与忽看着这个浑沌,觉得心里很内疚,他眼耳口鼻都没有,什么人间的至乐都享受不了。于是,为了报答浑沌的好意,两个人就在一起谋划,说:“每个人都有七窍,有了七窍可以吃,可以喝,可以听,可以看,人间的喜怒悲欢,声色美丽,都可以入得眼目。而浑沌却没有,怎么办?我们给他凿开吧。” 两个人就每天给浑沌凿一窍,整整凿了七天。结果是什么呢?“七日而浑沌死”。凿了七天,七窍成了,浑沌却死了。浑沌凿开了七窍,就失去了自己的本真。他之所以可以活着,就是因为他的浑沌之态,他可以去综观天地;等你把他的七窍分开的时候,他已经远离了他的生命本体。这仅仅是一个寓言吗?所谓人的社会化,就是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被社会凿开了我们的一窍又一窍。到最后,我们变成一个社会标准下的成人,但离我们的赤子之心、浑沌之态又有多远呢?庄子讲的这个寓言离我们很远吗?我们听的仅仅就是一些故事吗?其实,它可能离我们很近很近。有一只小鹰,它从小跟着鸡群一起长大,小鹰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小鸡。所以,当主人真正要放飞这只鹰的时候,怎么诱惑、怎么打骂,鹰就是飞不起来,因为它认定自己是一只不会飞的小鸡。最后主人失望了,说:“我白养了一只雏鹰,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把它扔了吧。”主人把这只小鹰带到了悬崖边,像扔一只鸡崽一样撒手将小鹰扔下悬崖。小鹰垂直地从悬崖上掉下去,就在急速坠落的过程中,这只小鹰扑棱扑棱翅膀,在坠地之前竟突然飞起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就在从悬崖下落的高空的落差中,鹰的天性被激活了,恢复了,它知道自己的翅膀是有用的。其实,我们有多少人在成长过程中,有某种潜能从来没有被开发出来。比如,你从来没有遇到过你真正热爱的职业,可以让你用心去做。你没有在这个职业中体会到被激发的乐趣,没有享受自己得到提升的快乐,所以有一些技能永远地被遮蔽了。比如,在这个世界上,你如果没有遇到真正的爱人,你的爱情的力量一生可能是被遮蔽了。尽管你有家庭,有儿女,过着寻常人眼中正常的生活,但是,你的生命没有燃烧过,仅仅因为你没有遇到那个人。我们需要认真想一想,我们需要不断地追问:这一生我们曾经多少次错失过自己?我们真正找到了被开发的那个机会了吗?怎么样才能找到那个机会呢?庄子在《人间世》篇中教给我们一种认识自己的能力,总结成两个字,叫做“心斋”,就是用心的斋戒去真正反躬内省,看看你自己。这个话是庄子假托孔子说的。孔子的学生颜回对孔子说:我想出去做事,我要去卫国阻止暴虐的国君的恶行。他的老师孔子特别不屑地说:你别去了。你去了以后,碰到这么暴虐的一个人,你劝不好他,反而就被他杀了。颜回说:我总要出去做事啊。老师说:你现在还太毛躁,还没有看清自己,你出去做什么事都会一事无成的。你先自己去斋戒吧。颜回就问他老师:我们家可穷了,不喝酒不吃肉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一直过着这苦日子,这算不算是斋戒啊?孔子说:你说的是祭祀上的斋戒,而不是心的斋戒。颜回问:什么叫心的斋戒?孔子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光用耳朵听,还要用心来听,更要用气来听。用你的气息去进行一切的感受,回归到心里,得到自我的确认,这就是心斋。这段话虽然假托孔子说的,但是却出自《庄子》。他写的这段话是告诉我们每个人一种认识自己的方式。其实我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有向外发现和向内观看的两种能力。向外可以发现一个无比辽阔的世界,向内可以发现一个无比深邃的内心。可以说,外在的世界有多大,内心的深度就有多深,这是完全成正比的。可惜,我们这一生一直用于外在的发现,而从来看不见自己的心到底有什么愿望。在很多时候,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有太多太多被人安排好的事物,比如从小的读书、长大的职业、以后的家庭,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好了,没有自己的追逐,没有自己的尝试,甚至没有自己的挫折,所以,也就无法真正确认内心的愿望。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叫做渔王的人,捕鱼的技能太强了,甚至被誉是渔神。他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从小跟从他出海,但是,捕鱼的技能却还在一般人之下,更不用说和父亲相比了!所以,渔王特别沮丧。后来,来了一位哲人,问渔王:这三个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你捕鱼的?渔王说:他们从小就在船上长大的,他们没离开过渔船。哲人问:孩子们都是跟你学习捕鱼技术吗?渔王说:从小我就手把手地教给他们,一丁点闪失都没有。我总是把我最重要的诀窍毫不保留地教给每一个儿子。哲人问:孩子们自己捕鱼的时候都在哪里?渔王答:当然在我的船上。因为有我给他们把关,他们就不可能有闪失。我总告诉他们,哪种征兆会有大鱼,怎么样起网会有最好的收获。问完这三个问题,哲人就告诉渔王:你三个儿子的悲哀就在于他们的一切都被你安排好了。他们得到了你的经验,但他们缺少的是捕鱼的教训。他们没有离开过你,自己出去实践,他们不知道坎坷和困难,所以没有教训。你一生由教训总结出来的经验,对他们来讲,就是一些平庸的教条。其实,这个故事也适用于我们每个人。我们得到的那些间接经验是有用的,但仅仅有间接经验就够了吗?我们今天常常说,人生要少走弯路。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生没有弯路可言。如果你没有走过那一段路程,怎么能抵达到现在?如果不站在现在,你怎么能回头去看,说那是弯路呢?人生的每一条路都是你必须要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的。而在这个过程中,让我们发现自己并且得到了确认。每个人都应该不断地审视自己,这是我们认识自己的又一个重要条件。正确地认识自己,最重要的是需要我们能够有自知之明。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做到自知之明呢?又怎样才能不受外部评价的影响,而正确地认知自己的能力呢?庄子始终保持着对自我清醒的审视。从物理意义上人生的状态,到精神意义上人生的境界,庄子始终保有清醒的关照。一个人要在自己的形骸之外,保有一双灵魂的眼睛。这件事情没有别人可以做。尽管永远有人在提醒你的得与失,你的对与错,但是,我们往往在他人过多的言论中盲从,迷失了自己的心。 如果保有这样一双灵魂的眼睛始终审视自己,我们才可以做到宠辱不惊,把握住自己内心真正的愿望。在庄子的《养生主》里面,有一个大家很熟悉的故事,叫做庖丁解牛。我们权且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庖丁手中的那头牛,今天,我们真正解得开吗?庖丁是怎么解牛的呢?他的手臂舞着,肩膀倚着,脚下踩着,膝盖顶着,整个的动作像舞蹈一样,“合于《桑林》之舞”,符合《桑林》乐章的舞步;解剖一头牛发出的声音节奏,“乃中《经首》之会”,符合《经首》乐章的节奏。刀锋过处,那头牛稀里哗啦就解体了,“如土委地”,像一摊泥掉在地上,骨骼清晰,牛肉全都剔下去了。这简直就是一场表演!是一个漂亮的行为艺术。观看的人大惊赞叹,问:你是怎么做到这样的呢?庖丁解释说:我在一开始解牛的时候,“所见无非全牛者”,看到的都是整头牛,也就是浑然一体,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我所为在乎的是“道”,“进乎技矣”,已经不在乎技巧了。我能够从道上去追求,而不仅仅依凭技巧,三年之后我就不见全牛了。我已经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神去体会了。透过厚厚的牛皮和牛毛,我完全知道牛骨骼的结构、肌理的走向、经络的连接。这个时候,我就可以用刀子准确地进入它骨骼的缝隙,顺着牛的自然结构去解牛,而不会硬来。这样的话,我就获得了一种效率,游刃有余。这个庖丁说:庖丁跟庖丁是不一样的。大家都是屠夫,但是你看,一个优秀的屠夫一整年才换一把刀子,因为他用刀割断筋肉;一般的屠夫一个月就得换一把新刀,为什么?因为他用刀砍骨头。我这把刀用了19年了,还像新的一样,这是为什么呢?这个庖丁说了一句很有奥妙的话,叫做“以无厚入有间”。刀很锋利,本身是很薄的,而牛的骨骼之间是有缝隙的,用不厚的刀准确地进入缝隙,我又怎么会磨损呢?所以,整整19年,刀还像新的一样。我们把这个故事运用在今天的生活中。我们不必去砍骨头,背负担。我们不必每天在唉声叹气中做出一副悲壮的姿态,让人生陨落很多价值。如果我们人人能成为这样一个庖丁,如果我们的灵魂上也有这样一把可以永远锋利的刀子,如果我们把迷失在大千世界的生活轨迹变成一头整牛,如果我们能够看到那些骨骼的缝隙,最终能够准确地清理它、解清它,那么,我们获得的会是人生的高效率。庄子告诉我们:只要你心中有大境界,你才能够看清超越言行的内心真正的质地。也就是说,内心里面的这种真正的大道、大辨、大仁、大廉、大勇,一切都不是表露于外的,是内敛于心而不张扬的。这种内敛于心却又能涵泳天地万物的地方,庄子说,叫做天府,是天地万物的府库。这天府里无限博大,就好像你往里加水永远不会满,从里面舀水,永远不会枯竭,你不知道它源头是哪里。庄子说:“此之谓葆光。”葆光是什么呢?就是你内心保全的、潜藏不露的一种大的光明。你心中有大境界,才能拥有这种大光明。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普照万物,光芒永在。 从认识你自己,到倾听你自己,到涵养、孕育你自己,这是一个美好的人生历程。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个天府,每一个人都拥有一种葆光的能力。到这个时候,人就不以外在的事功来看待自己的能力了。有这么一个故事:大家都知道扁鹊的名字,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医生,成为中国名医的代称。扁鹊去见魏王。魏王说:“我听说你们家兄弟三人都擅长医术,你跟我说说,你们三个人中,谁的医术最高明啊?”鹊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大哥医术是最高的,我二哥其次,我的医术最差。”魏王惊讶地问道:“那为什么你天下闻名,而他们两个人却默默无闻呢?”扁鹊说:“因为我大哥给人治病,总能够做到防患于未然。这个人得病,但还没有显出征兆,他手到病除,把病根给消除了。这个病人就像没得病一样,所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在给别人去除预先的病。我二哥治病,是在病兆初起之时,他一用药就把病给除去了。大家总认为他能治的是小病,不知道这个病如果发展下去,那就是要命的大病啊。我的技术最差,因为我只能在人已经生命垂危的时候才出手治病,往往能够起死回生,所以我的名声就传遍天下。行医治病,防患于未然者最高,但天下无名;病初起而手到病除次之,但被人认为是治小病,只能名传乡里;病人垂死时才挽救人,保住了生命,但早已元气大伤,还会留有后遗症,这个人已经受损了,但是我却能名传天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它告诉我们,世俗的评判标准,未必真的能评价一个人的真正质量。只有我们的内心能做出准确的回答。有一个民间故事,说有一家主人带着一只小猴和一头小驴一起生活。小猴子很机灵,它总在房上跳来跳去。主人见人就夸小猴子聪明。小驴子看猴子老受表扬,也想像小猴子一样上房。有一天它终于踩着柴垛艰难地上了屋顶,踩破了屋顶瓦片,结果被主人给拖下来暴打了一顿。小驴子不理解,我终于做成了小猴子做的事情,为什么它要受表扬,而我要挨打呢?为什么呢?其实,这样的境遇发生在很多很多人的身上。我们过分地仿效了他人的行为,我们刻意地强调了社会流行的标准。所谓时尚、所谓流行往往有一种潮流的趋势,让我们迷失了自己的心,而趋同于大众的标准。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人们总会遇到种种困难,有的人天生丑陋,有的人身有残疾。善于讲寓言的庄子,借用了一个个或身有残疾,或外表丑陋的怪人,来表达了自己的一个观点,那就是:无论人生遇到什么情况,世界上总有路可走。在《庄子》的寓言中,有很多形态与常人不同的人,比如残疾人、受过刑的人。从表面上看,他们身体条件都与常人不同,但是这些人或者有抱负,或者有理想,或者活得很快乐,或者活得很成功,堪称奇人异士。庄子在《人世间》篇中写过一个叫支离疏的人。这个人名字已经够奇异了,他长得什么样子呢?支离疏双肩高过他的头顶,头低到肚脐以下,本应该是垂在后面的发髻,却是冲着天的。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在后背上,还是个驼背,两条腿就直接长在肋骨旁边。经过庄子这样一番形容,这个支离疏不仅是丑陋了,而且近乎狰狞,像个怪物一样。支离疏又是怎么生活呢?庄子说,他替人缝衣服、洗衣服,已足够养活他自己。他还有余力替别人去筛糠啊、簸米啊,挣的钱足够养活十口人。最后庄子得出一个结论:像支离疏这样肢体不全的人,他只要自食其力,一样可以养活自己,安享天年。由支离疏的故事,让人想起了武侠小说家温瑞安写的《四大名捕》系列。熟悉武侠小说的人都会知道,四大名捕之首就是无情。无情出身于一个武林世家。由于他的父母在江湖上结下了冤仇,被仇家屠灭了全家。他的父母都死了。仇家心狠手辣,抓到这个小婴儿,决定让他活下来,但作为一个武林后人,从小就废掉他的武功,让他生不如死,不能为父母复仇。所以,仇家残忍地把这个孩子的脚筋挑断了。无情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先瘫痪了。无情长大以后,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孱弱不堪的书生模样,是个残疾人。但在四大名捕里面,无情为首。他具有超凡的武功和内力。无情的独家绝活是什么?是他在微笑的时候,可以从嘴里猛喷出来一口钢针,足以致敌于死地。虽然他有先天肢体的残疾,但是他却有了无人可比的精湛内功。这个故事是不是可以作为支离疏的一个延伸呢?这样的故事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是不是也有呢?庄子《德充符》篇还讲过一个名叫哀骀它的丑人的故事:鲁哀公曾经对孔子说:卫国有个面貌特别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这个人虽然丑,但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男人如果跟他待上一段时间,就会留恋这个人的德行,不想离开他;女人一旦跟他见了面,就会回家去跟父母说“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就算是给他做小妾,我都不嫁到别人家去做正妻。这样的女孩子有十几个,而且人数还在增长。鲁哀公说:这个人怪了,他没有权位,也没有钱财,我也没见他有多么过人的见解,倒是经常附和别人的一些意见。我想他一定有什么跟常人不同的地方,就把他给请来了。他果然丑陋得让人惊骇。但是,我跟他相处,我就发现很舒服,不到一个月我就特别信任他。最后,鲁哀公就问孔子:你说说看,这个哀骀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庄子无非是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的外貌平平,甚至丑陋,但是内心有一种人格的力量,可以不知不觉地把人吸引在他的身边。一个人真正的力量并不表现有某种卓越的才华,某种炫耀的技巧,而是一种和缓的凝聚力。台湾著名的教授傅佩荣先生在研究庄子之后,得出一个心得,他说:真正看懂《庄子》就会明白,世界上总有路可走。这句话很朴素,它不是一个学术结论,而是一个人生结论。庄子的寓言告诉我们,一个人即使外貌丑陋、身体残缺,也可以自食其力,得享天年,这是因为他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在我们当今社会的现实生活中,也有一些人很不幸地成为身体上有残障的人,他们是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的?而他们的选择又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呢?当今中国的残疾人将近6000万,他们有的是肢体残疾,有的是智力有障碍。他们的生活比我们普通人要困难得多,他们该怎么生活呢?一个非常著名的纪录片,叫做《舟舟的世界》,记录了武汉的一个男孩子舟舟。这个孩子先天智障,他的智力水平相当于三四岁的儿童,而且再也没有成长发育。我们看到这个片子的时候,舟舟已经26岁了,但是他的智力水平遗憾地停留在了这个水准上。但是他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世界,那就是他的音乐世界。舟舟在指挥上是一个天才。这是因为他父亲在武汉歌舞剧院工作,他从小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面。这个环境对他来讲,不是一种知识的学习,不是一种业务的培训,而是一种生命性灵的浸润。他是被音乐滋养大的。 每当有大型的交响乐演出的时候,指挥在前台,他在后台,一个人心醉神迷地指挥。他跟音乐之间有一种超越任何知识的默契。后来,舟舟的这个才能得到了发挥,他获得了指挥乐团演奏的机会。他不仅家喻户晓,在全国成为名人,而且可以走出国门,在国际舞台上参加演奏比赛。舟舟的这个现象,应该说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他虽然智力残缺,但他生命里面的一种性灵的天真却得到了开发,这种天真和艺术之间不经意地有了这么一点默契。在春节晚会上,大家都记住了《千手观音》这个舞蹈。从领舞邰丽华,到千手观音这个残疾人的表演群体,大家看到的是端庄、肃穆、优美、纯净,是美奂美仑、金碧辉煌。这个表演群体都是聋哑人,她们心神安静,内敛、专注,脸上、身上表现出一种天然的祥瑞之气。这种气质,是健全人绝难表演出来的。所谓残疾就是身体的某一器官功能受到了损害。但是,人体的器官是有代偿功能的。所以大家经常说,眼睛不好的人耳朵特别灵敏,这就是代偿功能。其实,人体是有很多很多奥秘的,我们有太多太多的能力还没有开发出来。庄子所说的支离疏也许仅仅是一个意象,但是把这个意象放大,我们会觉得,有很多我们以往觉得是人生遗憾的事情,一样可以获得生命的圆满。《庄子》里面还有一个故事:郑国有个叫申徒嘉的人,断了一只脚。他跟郑国的执政大夫子产一起在伯昏无人的门下做学生。子产觉得自己贵为大夫,却和申徒嘉这样的断脚人做同学,心里头就总很不舒服。有一天,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要先出去的时候,你停一下后走;如果你要先出去,我就停下来后走。其实,就是讨厌他,不愿意跟他一起出入。申徒嘉没有理会子产。第二天,子产觉得忍无可忍了,又一次重申这个要求,并且说:你见了我这个执政大夫都不知道回避,难道你当自己也是执政大夫吗?申徒嘉说:有你这样的执政大夫吗?我听说,一个镜子如果它真的明亮,是不落尘埃的;如果真正落上尘埃的话,镜子就不能明亮。人心也是如此啊。我们在这里跟从先生修养德行,你却说这样的话,不觉得过分吗?子产有点急了,说:你都是这样的人了,你真应该好好反省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申徒嘉说:咱们老师的门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执政大夫?我跟老师之前,听到有很多人耻笑我,笑我两脚不全,笑得我心里很不平衡。我是满怀的怨气。但是我自从跟老师学习之后,我的怨气就四散了。我在老师门下整整学习了19年,他从来不让我觉得我是一个独脚之人。现在,你用形体标准而不是道德标准来看待我,还说你自己是一个执政大夫,你难道不惭愧吗?子产听完,觉得很惭愧。这是一个肢体健全的人在一个肢体不全的人面前流露出的惭愧。这种惭愧源自于他内心的缺失。他明白了,一个人能否成功,并不靠他的肢体,甚至不靠他的权位,而在于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的努力和自己的位置。庄子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叫叔山无趾的人,因为早年间犯了过失而被砍去了脚趾。有一天,叔山无趾用脚后跟走路,到孔子的门下求教。孔子正在给学生上课,见叔山无趾来了,就跟他说:你年轻的时候做人不谨慎,犯了过失,招致了祸患,所以落成今天这个样子。尽管你今天还想到我这里来学习,不过你觉得还来得及吗?叔山无趾平静地回答说:我正是因为年轻无知,才会使身体受到伤害。但是我现在知道,生命中有比脚趾更尊贵、更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来找你求教。“天无不覆,地无不载”,上天什么东西都能覆盖,大地什么东西都能承载。我把夫子你视为天地,哪里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孔子顿觉惭愧:我实在是浅陋。请你进来指导指导我的学生吧!但是,叔山无趾还是离开了。孔子深感遗憾,回头对学生讲:你们勉励啊!叔山无趾这样一个断了脚趾的人,还知道来学习,还知道生命中有比他的脚趾更尊贵、更值得尊敬的东西,我们这些是全身全德之人,我们孰能不进取呢?从申徒嘉到叔山无趾,也许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上都曾经有过污点。他们付出了身体上的代价。他们并不像支离疏那样先天残疾,他们其实背负着双重压力,但是为什么他们能在世界上活得坦然?因为他们有一种内心的力量。他们敢于正视自己的弱点,勇于改过,对新的生活孜孜以求,仍然能获得人们的尊敬。无论是申徒嘉还是叔山无趾,他们虽然犯过错误并受到严厉的刑罚,但是他们知耻而改,用一种内心的力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在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生活压力、工作压力都很大,当心理不堪重负、产生残缺时,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呢?人有肢体残疾,难道没有心智上的残疾吗?今天,是一个媒介发达、资讯贯通、科技给了我们无穷力量的时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人的人格在今天更健康、更明朗。也许,我们在心智上的残缺更多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调查》栏目播出了一期节目,叫做《一只猫的非常死亡》。2006年4月,在网络上发生了一起令人震惊的虐猫事件。当一只高跟鞋踩死一只小猫的整个过程曝光在网上时,激起了一片指责、愤慨。大家一直在搜寻这背后的凶手是谁? 这个事件里面有三个角色,第一,踩死小猫的这个女人是谁?第二,谁拍下了这段录像,并把它挂在网上?第三,这背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网站?看完《新闻调查》的这期节目,大家会震惊地发现,踩死小猫的那个人是黑龙江一个医院的药剂师。她平时工作非常认真,对患者负责尽职,从不出错;她把工作环境打扫得干干净净,与人和善,宁可自己吃亏,也从不让他人受委屈,在单位受到一致好评。但是,她有17年的婚姻危机,在离异以后,她无处倾吐,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在电视镜头前,她直言不讳地说:当有人找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她一口答应,根本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一种发泄。记者问她:你在踩死小猫的时候,脸上的微笑是别人要求你这么做的吗?她说:不是,没人要求,好像我自己就愿意这样。这是一种心灵的扭曲所释放出来的一种反常行为。而把这个全过程拍摄下来并挂在网上的那个网站,是中国恋足前线里面的一个分支,叫做踩踏网站。它的主办者说:我和我的群体,生活在一个阴暗的社会角落。由于我们自己特殊的性取向,把脚部作为惟一的美的标准。所以,就会希望这种脚部力的释放最大化。让高跟鞋去踩踏,就是这种释放。国际上也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踩踏的是衣服、水果,是无生命的东西,后来就发展到踩小鱼、小虾,再后来就发展踩踏小猫、小狗。这种对于生命的践踏是没有止境的。其实,这个网站背后的这个群体是一些具有相当知识水平的。他们有体面的工作。但是,他们的心理上永远有这样一块抹不去的残疾。这个虐猫事件,当它背后的角色一一走到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不仅仅止于一种愤怒,更多的是感到一种悲悯。在今天这样一个高速发展、科学文明的时代,有多少人因为心灵残疾,而不能走到阳光底下?如果我们都像申徒嘉,都像叔山无趾,我们也许倒幸运了,因为我们可以去解释,可以去认错,可以去追寻,可以获得心灵的拯救。问题是,太多的人不能解释,甚至不可认知。一个心理学系的学科负责人,讲过他做过的一个心理诊疗的个案:有一次,一个非常成功的白领小伙子,西装革履来到他的办公室。进来以后,他就四下搜寻,坐下时就抓起一个烟灰缸,从左手倒到右手,从右手倒到左手。他就一直在这儿倒着,才开始说话。他说:“我想跟你咨询一个事。我现在老有一种心理暗示,就是不祥预感。比如,我上班时要走一条路,远远地看见那个地方在挖土,明明我可以绕过去,但突然之间我就觉得要有不祥的事情发生,我就调转车头,改一条可能要拥堵两小时的路,宁可迟到,我决不再走这条路。这样一些事情不断发生,我已经无法左右我自己了,我总是见到一个细微的征兆就觉得要出事。”他一边说,手里还在不断地倒腾着那个烟灰缸。心理咨询师看了他很久,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小时候是跟谁长大的?”他回答说:“我是跟我奶奶长大的。” 咨询师就开始跟他聊起遥远的童年,最终揭示了这个心理的秘密。这个秘密令人惊讶,听起来似乎发生在我们每家每户。小孩子不睡觉,老奶奶哄他说:“五分钟之内你要是再不闭上眼睛,狼外婆就来了!”孩子还是没有睡。奶奶说:“三分钟之内,你要是再不睡着的话,大风就把你给卷走了!”孩子还是没有睡。奶奶说:“一分钟以后,妖精就出来了!”小孩因为害怕,睡不着也得闭着眼睛,而闭着眼睛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着,这些狼外婆和妖精来了会怎么样?咨询师说,就是由于我们大家司空见惯的这种哄孩子睡觉的方式,可能使那种特别敏感的孩子在某种机遇下会得上这种强迫症。当时,咨询师突然问小伙子:“你手里倒着这个烟灰缸,这是一种仪式。你告诉我,你现在心里有什么预感?”听了这话,小伙子突然就停住了,说:“对啊,你说了我才明白,我现在觉得我妈妈可能要出什么事,我要是不倒腾那个烟灰缸,她就会出事。但是你真说出来,我就觉得没事了。”心理疾病的治疗远远不是这么一句话就能完成的,这往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是因为心理上的残疾,不像身体上的残疾这么容易被人看见。这种残疾有可能是在某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自己犯的一个错误,也有可能是在某种时刻自己不经意地受到的一个打击,从此不知不觉就积淀下一种毛病。在某种意义上讲,心理疾病的治疗更多地要靠自己,真正看见自己真正的缺失。自己成为自己的心理医生。庄子告诉我们,在天地之间,如果一个人真地顺应生命形态,那么首先把这些个遗憾和残缺都接受下来吧,不要委屈,不要较劲,而想的是怎么样改良它,能让自己更好。翻开《庄子》,从他第一篇《逍遥游》开始,到他所列举的凡此种种这些人,一直贯穿着一个核心的思想,那就是大与小的区别。大与小绝不是好看与难看之分,真正的外在形态与内心境界有时候相去甚远。庄子告诉我们,这些表面看起来稀奇古怪的甚至是形貌恐怖的人,他们的内心有一种大境界,是我们这些健全人不能比拟的。有些人,可能由于自己的健全、机敏、矫健,反而使自己受制于心。看庄子的文章,有时会觉得无边无际,他描述出来的一切奇思异想都超乎我们的生活经验之外。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从内心来看,我们还是可以对应上庄子所描写的一个又一个形象的。我们到底有哪些隐疾?我们到底有什么样的心理障碍?我们到底有什么童年的阴影?我们到底有什么人生的缺憾?这一切一切是不是都像庄子所描述的这些人呢?而这些人以其德行的超越,是不是会给我们一种启发?给我们一种勉励?给我们一些参照?有一句名言说得好:这个世界上无所谓垃圾和废物,所谓废物,只是放错了地方的财富。有很多财富无非是放错了地方。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大材大用,小材小用,有用和无用之间,只不过是看你自己生命的质地和你所处的环境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匹配。庄子给我们指出,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颗平常心。无论他是后天受刑罚的,还是先天残疾的,无论是肢体上残疾了,还是智力上有缺憾,他们都是我们的一面镜子。我们没有在他们的残缺里面照出健全,反而在我们自己的健全中照出了残缺。这种残缺靠心智可以补足,靠精神与天地之间的遨游可以去完善,这大概就是庄子对于我们今天的人们一种最好的启发。在这种启发中,我们可以抵达他那种天地共往共来的逍遥境界。庄子一直在提醒我们,怎么样可以不流于俗呢?首先要认清你内心的愿望,你真正在以你自己生命的方式善待你自己吗?在今天这样一个媒体充分发达的时代里,流行的标准是很可怕的。流行是一种势力,流行是一种洗脑。流行可以告诉你,它未必是好的,但是你必须要从众。我们往往有一个概念的混同,就是,流行就是时尚。但是,时尚有的时候是少数人的一种趣味,而流行有时候像流感一样,它只标志着一种数量,并不代表着品质上的更高级。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也许比庄子的时代更需要内心的火眼金睛,更需要常常反省,更需要摆脱外在的标准和评价来判断自己的能力。只有确立了这一切,以自己的清明理性去善待他人,善待朋友,善待子女,才能够做到对人对己的真正的尊重,认清每一个人的价值取向,理解每一个年龄段的生活方式,按照他本来的样子,让他发挥到最好。如果我们站在当下,来阅读庄子那一个又一个环环相扣的寓言故事,来解读其中的奥秘,那么,我们都会拥有一双灵魂的眼睛,都会拥有一把庖丁的利刃,我们可以看破世间的是是非非,最终获得一份清明的理性,而完成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