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笔升蝶

二、古董市贾的狡黠刁滑 

相对于市侩小商的无奈挣扎，《红楼梦》中还有一类介于市侩小商和内帑皇商之间的市贾之族，这类人没有皇商的财力强人脉广，但比起市侩小商人，他们也会选择倚势而动，靠结交一些低中层官员来为自己的生存拓展空间，《红楼梦》中这类商人的代表有冷子兴和程日兴。此二人俱做古董贸易，都是依附贾府而存，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且名字里又恰好有同一“兴”字，以曹雪芹写人撰事之笔力，应非无心之故，而是有意为之，我们不妨试以深入解析。 

根据邓云乡先生研究，“古董”，又叫“骨董”、“匫董”、“汩董”，原是一种东西。因为它是玩的，所以又叫“古玩”，因主要是文人买来玩的，所以又叫“文玩”[8]。《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或隐或现的写到有关古玩的情节有六次之多，由此可以看出，在《红楼梦》的时代，上至宫廷、豪门贵戚之家，下至一般官吏、小文人，都爱好古董，讲究古董，因而古董铺、古董商人也就多了。成为一个专门行道，这就是冷子兴和程日兴经营的这类“古董贸易行”。但“古董”行业，不是一般商人就可以涉足的行业，归其原因，还是其行业的特殊性所致。 

古董贸易重在“买进卖出”四字，买进对象主要是即将没落的各大名门望族，卖出对象更多的是有发展前途的中层官员和有收藏兴趣的文人名士。而能够经营“古董贸易”的人，一般分两类，或者本身就对“古玩”、“字画”之类比较精通，所以能独立完成鉴定识别的人，如贾政的门客程日兴，由其笔下美人是绝技可推知，他对古画书法类的的鉴别力是有相当水平的；或者是善于见机行事、精通事故之人，如周瑞的女婿冷子兴。他们这类人，一方面必须擅长捕捉信息，敢于抓住机会，善于审时度势，长于阿谀奉承，并且能够做到依附权贵乘势而进；另一方面，除了需要跋山涉水、走南闯北，还应具备敏锐的观察力，凭借着丰富的经验胆识以及错综的人网情脉，可以迅速适应复杂的社会坏境。 

（一）程日兴，贾政门客，为人灵活机变，善于察言观色，颇具清客的典型特征。清客，素有无赖帮闲之名，实则是借此攀附在豪门以求生存，“趋利避害”是一众清客的基本生存技能，豪门兴盛他们聚之，豪门衰落他们即会一哄而散。在《红楼梦》中，程日兴除了依附贾府之外，还结交拉拢薛蟠、冯紫英等人，他送给薛蟠的四件稀罕的生日礼物，除了自家精心养育的鲜藕、西瓜外，还有贵而难得的鲟鱼和暹罗国进贡的烤乳猪，这样处心积虑的筹谋，无非是想和薛蟠这样的皇商有进一步交往，期许在交往中牟取实惠。他借助贾府门客的身份，做着古董贸易的生意，可谓一举两得，旱涝保收，比起普通的清客更胜一筹。看其对贾政的恭敬顺从，对薛蟠等人的阿谀奉承，使我们不难窥见其打理生意的主要方式，而这类商人如蚁附膻般依托于各个豪门贵族的真实现象，在当时的社会中举目可见，且此人出现多与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等同时出现，当是《红楼梦》中众多清客相公的代表人物之一。当然，他之所以选择做贾府清客，究其原因，还是想借此做大自己的古董贸易。“程日兴”三字，名如其人，颇具深意。“程”，谐音“乘”，有乘机、乘时之意；“日”，有如日中天、蒸蒸日上之意；“兴”，兴旺、兴盛之意。笔者以为，曹雪芹对其命名的寓意当是“乘着贾府兴盛之日聚拢在侧巧取讨赏”之意，至于八十回后贾府衰败之际程日兴的具体表现，因并非曹雪芹原笔原意，故不在本文分析之列。 

（二）冷子兴，在古董贸易这个行业中浸润多年，所以他的消息灵、门道多、眼界宽，这也是贾雨村对他另眼相看的最大原因。冷子兴是商人，商人在任何时代中都不可缺少，却地位不高，因其往往以利为重，故声名远不及读书、做官之人。而贾雨村那样“才干优长”、“生情狡猾”之人，能与冷子兴“最相契合”，可见二人气味相投。虽然表面上“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实则二人是互为投机，彼此利用。二人偶遇贾雨村即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而冷子兴反应敏锐，善抓机会，在获知朝廷又要重新起复旧员的消息后，积极地为贾雨村能攀上贾府出谋划策。所以，贾雨村二次复出的平步青云，不可忽视冷子兴的功劳。实质上，俩人的结交可谓各怀鬼胎、各有所图，贾雨村结交冷子兴的目的是从他口中可以获得更多的仕途信息，而冷子兴借贾雨村斯文之名，实是看好贾雨村非久困之人，为日后生意做长远打算。冷子兴与江南甄家的旧交，书中也曾提到，但细细想来也无非是冷子兴借机攀鳞附翼，以图能从中获利，除却利益，再无其他因素可以打动这类人了。 

众所周知，古董贸易的兴起，也加剧了同行之间的竞争，互相之间勾心斗角，其激烈程度远远超乎想象，因同一物件发生冲突而牵扯到诉讼也是常见的现象。冷子兴能在都中有独立的的古董贸易行，除了懂行识货，善于钻营等，还需有极为广阔的人脉才能常保无虞，这就牵扯到依附生存的问题。而最能体现冷子兴“借势倚势”方面的描写，莫过于其与贾府的关系。作为王夫人的陪房周瑞的女婿，他依仗贾府的权势，一定会做些投机倒把，坑蒙拐骗的所谓生意，这类生意的不稳定性，也就为其吃官司埋下了隐患。《红楼梦》第七回，我们通过周瑞的女儿口中得知“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9]”虽然短短几句话，但可以看出这次惹祸不小，已被抓进衙门了，他老婆焦急万分，而他的岳母周瑞家的却毫不介意，只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10]”果不其然，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对于这段插叙描写，张新之评曰：“喃喃呢呢，母女活画。气焰之旺，自在言下[11]”、“势利财色，统于一人。[12]”李辰冬评曰:“贾府对奴隶们既这样多恩少罚，仁慈厚德；然就由这宽厚，而奴才们藉主子的势力，在民间胡作乱为。比如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和人打官事，她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只往衙门里一说就结了。[13]”两位先生的点评直逼冷子兴与周瑞家的的真实嘴脸，可谓入情入理，无比贴切。 

另外，周瑞家的得知此事时的态度也足以引起读者的深入思考，她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的原因何在？其一，恐怕冷子兴这样的经历不止一次了，所以不足为怪；其二，这种事对于贾府这样的侯门公府，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其三，历来官商勾连，互结姻亲，彼此关照，所以周瑞家的胸有成竹。通过这件事，凸显了官商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密不透风，商为官聚财，官为商护驾，官商互利也就顺理成章。《红楼梦》中这些描写虽然比较隐晦，但不能不说这些都是当时官场商场的真实体现。由此我们可知，冷子兴与贾府的关系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这样不大不小的商家只有依附在豪门望族之下，才有生意可做，也好做生意，但这样的人未必会感恩报德，这也是曹雪芹对当时社会中一类人的人性诠释。 

《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借冷子兴之口敷演了贾府的过往和现状，突出了此人的重要性，也充分揭示了其因时适宜、八面玲珑的奸商嘴脸，其虽然倚仗贾府之势做着顺水顺舟的生意，但对贾府众人却不以为然。通过岳丈一家，他对贾府内外事宜了如指掌，在他的高谈阔论中，我们得知贾府一家老少就是一群“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的末世纨绔，“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14]”这五世豪门的众多儿孙，冷子兴仅仅对贾琏和王熙凤两人表现出些微认可。在他眼里，贾琏虽然“也是不喜正务的”，但“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少奶奶王熙凤“倒上下无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15]”冷子兴，作为依附之人，不感恩自己的靠山，反而把与贾雨村讨论贾府中事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这些描写都充分体现了这一小人奸恶刻薄的本性,故甲戌侧批有“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16]”之言。 

冷子兴是一个既知贾府底里又立足贾府之外的局外人，他既依附于贾府，又不屑于贾府，在贾府中他是阿谀奉承的奴才，在外面他却趾高气扬、狐假虎威，对自己所依附的靠山眼里口中充满了轻蔑。殊不知他这样的人，成日里辗转于没落消散的世家和即将振兴的新贵之间，依靠在各个豪门贵族盛衰隆替的过程中，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从中牟取利益，获取生存空间。不过也因此，这样看惯了盛衰罔替、荣枯交映的人，看人看事才是最透彻最无情的。他口中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等语，都是曹雪芹通过这类人物一再的申明外面看来“轰轰烈烈”的国公贾府，自开篇已然处于末世之危。甲戌本上批者的批语“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17]”也正契合了曹雪芹的本意。而对于冷子兴这段演说式的文字描写，批者又批：“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18]”，这又是曹雪芹通过冷子兴之口表达对自己家族衰亡的无限哀痛，也借冷子兴之口把贾府内外之事慢慢引入正文，由简到繁，从远及近，步步深入。 

按照曹雪芹善用谐音之法的习惯，“冷子兴”三字应有深意，“冷”，据第二回回前诗可知，有冷眼旁观之意；“子”，为地支第一位，如子丑寅卯，多指有条不紊的层次或事物的条理；“兴”，《说文解字》对“兴”字的解释很简单：“兴，起也。”既有唤醒、开启之意，又有旺盛之意，可与“衰”对看。由此可推知，此人既是书中“开启贾府大门”的引线人物，也有借其冷眼旁观贾府兴衰之意。甲戌脂批曰“故用冷子兴演说[19]”，结合冷子兴的职业特殊性，我们就可以理解为“由以此看遍冷暖人生、悟透世俗事理、冷眼旁观之人为读者开启贾府之门并演说贾府的兴衰”之意。 

《红楼梦》第二回回前诗：“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20]”这首诗又一次点出了冷眼人“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深刻寓意，曹雪芹让一个古董商人来演说慢慢衰败的荣国府，实在是最细腻缜密的一笔，既达到空谷传声之效，又不失重作轻抹之妙。正所谓“当局者迷”，故这人生的“一局输赢”和家族的“兴衰兆”都需要问及旁观之人。而这旁观之人需是敏感机变之人，又正合了冷子兴的职业，曹雪芹之所以这样安排，当是以冷子兴这个人物作为书中是贾府内外诸事连接的文眼，可见其知世识人的洞悉之深，也足见曹雪芹赋予其“冷眼人”的深意，既有冷眼旁观贾府由盛及衰的寓意，也有警醒世人应当置身局外以观人观世的寓意，由此“冷眼人”之眼，绘出一个纷杂庞大外强中干的贾府，才更为客观更为全面。 

上述可知，曹雪芹对书中人物的安排有主有次，对人物的作用也是有重有轻，通过人物性格带动情节流动，又通过情节转换不断凸显人物性格。冷子兴和程日兴虽然都是《红楼梦》中的边缘人物，但这种人物在书中的作用不可小觑。作为“开启贾府大门”的引线人物，冷子兴的高谈阔论使读者对贾府众人的关系有了初步了解；作为“冷眼人”，冷子兴的认知和辨识能力又使读者在开篇即体味曹雪芹意欲表达的“盛衰更替”之全书主旨。作为豪门清客的程日兴，曹雪芹则有通过其表现贾府中人诸多真情真事的意图。此二人合看是在主要人物之外的又一崭新视角，可以起到内外呼应，详略照应的作用。

参考书目：

[8]邓云乡，《红楼风俗谭》<古董行贸易>[M]，中华书局，2015.4出版，第450页。

[9]《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108页。

[10]《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108页。

[11]冯其庸纂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卷三[G]，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一七七页。

[12]冯其庸纂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卷三[G]，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一七八页。

[13]吕启祥、林东海主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李辰冬《红楼梦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8月，第518页。 

[14]《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26页。

[15]《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33页。

[16]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G]，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二回第33页。

[17]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G]，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二回第33页。

[18]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G]，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二回第34页。

[19]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G]，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二回第26页。

[20]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G]，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二回第26页。

本文因为篇幅过长，故分为三篇，已发布第一篇《<红楼梦>中的商人百态之市侩小商的底层挣扎》，今天的为第二篇，明天继续第三篇《<红楼梦>中的商人百态之皇商的霸道奢华》，敬请关注。